如果這個世上,只剩下一個人足以相信,我會選擇他,選我的青梅竹馬,選我父親最忠心部下的兒子,選我的妹婿。

我把賭注全押上了。

所以,一敗塗地。

——

頂着多少把槍口,我自知笑得多少還是肆無忌憚,但頂着親信黨羽的屍體齊齊堆在眼裏,到底還是把轟天雷扔在地上。

已經清楚看到秦展,不能置信,這就是我的好妹婿,他選的位置是站在那個男人身邊。

而不是我。狂妄的黑道霸主之子到底犯了八點檔的低級失誤——輕信了有志氣的窮小子,一手提拔的狗,一條多忠的狗!輕信都要付出高昂代價。

我像以往一樣,直直看他的眼,哪怕血已掩住眉睫的眨動,抬手,所有槍口也齊抬,我抹去紅的血,所有在我眼裏,就是場鬧劇。

雷煌像以往,冷冷看我直直視秦展的眼,對已經徹底玩完的我微微笑,像看個不知錯的智障小孩:

「你知道自己輸在哪裏?」

像是很重要的問題,必須回答,這是正大光明的宣判,我也奇怪——

我錯在哪裏?——不過視他雷煌如無物罷!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別為了一點小事就翻臉吧?女人嘛,我讓你就是。」

我嬉皮笑臉,摸摸額頭,貨真價實的血在滴,是被刀割的口子,冷冷地疼痛。

看我眼神都像看瘋子。

我最信任的夥伴——

秦展紋絲不動。

他不要我給他什麼機會,從不要,這些虛張聲勢,只是加速我的死亡。

頭真的很疼。

誰來幫忙敲我一斧子吧。省得浪費子彈。

秦展是不可能了。

走過來,真會給我一槍子的是這個人。

假如我是只外強中乾的公孔雀,秦展是頭隱匿多年不發的豺狼,那他就是在我頭頂上盤旋啄食的大型禿鷲。

雷煌,雷煌。

這隻禿鷲媲美人性核彈頭,足以叫人頃刻眨眼灰飛煙滅。譬如現在他僅看我,其卓然氣勢,狂妄不羈就能逼迫四圍眾人無法不把目光投諸於他,甚至快要相信他就是他們的救世主,能夠一舉摧毀我及我的世界。

眼神犀利如鷹隼,瞳孔不用接近也能攝人心魂,把狡詐不馴全掩藏在俊美逍遙背後,優雅姿態與危險眼神盯着我,並且等着我的答案。

我要是女人,鐵定拜倒他絕倫魅力下,尤其在他如此專註我時。

我想起他要的答案。我到底輸在何處?

雷煌現在站我面前,惋惜看我額頭血流不止。

「我現在,還沒輸吧。」這是我能給他的答案,笑顏逐開,自得其樂。

他不露聲色,是在想怎麼對付死皮賴臉的我。

——他眼裏閃過什麼,我知道他想到了。

「我睡你妹妹的時候,她比你笑得還放蕩。」他清晰說,惡毒說,放肆無比說,「一對賤貨。」

距離如此接近,他的鼻息就在我仰息間,絕無法忍受和他呼吸同樣氣體。就算跟自己說了要忍受,但眼睛、腦門都在火辣辣地燒,我無法忍受他的侮辱,對我的親妹妹瘋狗一樣的侮辱!

我本沒想撲上去,但我確實做了,全然忘記自己剛挨的拳腳,只記得把這張邪惡臉孔上的笑撕得粉碎。我的弱點,無疑是我的家人,事關他們,我比威威還遠不足。

我必須得撲上去,揍他,面部表情保持住了無動於衷,我的突然進攻一下就得手,紮實捶上他胸口,但再沒第二下,就被他一腳掀翻,轉而踩我胸口。

我的心嘎吱嘎吱作響。他用鞋尖踏着。居高臨下,他看我一如看蚱蜢之流。

「我把萃嫁豬嫁狗,都不嫁給你。」我想朝雷煌吐口唾沫,卻吐出口紅紅的血,倒在冰冷的地上,我受這輩子都沒經歷過的恥辱,還要瞪着眼,呵呵笑:「你這傻瓜白痴,還想娶我妹妹?被調包的感覺怎樣?你那新娘也是我精挑細選、萬里挑一,她伺候過的男人沒一個不再回頭找她銷魂,洞房花燭過得如何?我待你也算不薄——」

如果比弱點,雷煌最大的弱點無疑就是這個,他在我一手策劃下,竟硬生生娶了個妓女。該說是他被愛情沖昏頭腦,還是我太了不起能有這般創意,凌眾的總裁,黑白縱橫的人物,堂堂的財閥,形色美人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雷煌,竟娶了個妓女!天大的笑話,他已被我大大折損了顏面。

他沒像我撲將過來,他好好聽我說話,儘管把我挫骨揚灰也不足已解他氣,但此刻,他好似也頗有興緻,氣定神閑,巍峨不動,只腳尖使勁,一點一點擠出我一口接一口鮮血。

直到我再也說不出話,終於噴出一口烏血——

「你殺我父親,還想娶我妹妹,我就算親手殺了她,也不會留她給你!」

「說得好。」雷煌點頭,佩服讚許,連開口都是溫煦,高大身影遮天蔽日,壓迫我一無生還餘地:「秦展,你要留歐陽念,還是歐陽萃?是哥哥還是要妹妹?」

我看不到秦展的樣子。

瞳孔放大一樣,只看到面前這個邪惡的化身,周身竟如同沐於黑瘴。

雷煌收回他的腳,眾目睽睽下,他接收我的家族,現在又要抹殺我們家族存在的最後證明。

以卵擊石,終歸一敗塗地。

但好在只差那麼一點點,不是差很多,我啊,就差那麼一點了,就是我贏。

我等著秦展說出他心愛人的名字。我看着天頂那琉璃,璀璨如水晶,富麗同往昔,照耀得我不能直視。

秦展說了。

他說:「歐陽念。」

我閉了閉眼,想不明白他怎麼還是糊塗了!

我們約好了的已經。

他怎能反悔?

心經,武藝,使槍,一切一切都不管用了。怕是連最後一點尊嚴都要被剝取,當年我丟給那將死之人一把裝滿子彈的槍,今日,只怕我想要就一顆子彈,也沒人施捨。

是定要我輸到生不如死。

要是殺死自己是保留尊嚴的最好方法,我認了。

到了這種地步,算我咎由自取。管不了的事,為何我總是要管?

我只不明白這個時候,他竟喚了我的名字。

——歐陽念,還是歐陽萃,是哥哥還是要妹妹。

不是已經說好了的?是要萃,是要我那曾經純潔又無暇的好妹妹。

我癱在地上,面色定如死灰,無法再維持那點滴無賴面具,一點一點崩裂。亮光刺眼極了,我想遮擋,但折了的右臂跟我人一樣,一堆爛泥一樣癱在那,不容我動作。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是塊又澀又臭的爛魚爛肉了,為什麼還有人還要在我身上浪費力氣?

「秦展,秦展。」我喃喃念我好兄弟的名,像要嚼爛了才味得出他的真面目。

——「雷煌一定會讓你在我和萃兒間取捨,你要保我妹妹,她已有你骨肉;只要她還活着,歐陽家就還有希望,我已是廢人,你保我就是害我,雷煌會讓我活着,也一定會讓我活得比狗還凄慘——好兄弟,你答應我了?」

秦展,你點頭了,你答應我了,當時。

我撐著一口氣,要爬起來,這次已沒人踩我心口,我很順利地跌爬著,但還是跪在地上,只能用膝蓋支撐,我要看着他,就算他現在背叛了,我也要聽他當面說個清楚明白。

我瞪着他,我不懂這設下的局套住的怎是沾沾自喜的我?

「他扮奸臣,你扮少主,他忍辱偷生,你慷慨赴死——」雷煌走到秦展旁邊,還拍了拍秦展肩膀,好象主人賞給忠狗一塊肉吃。意氣風發里,冷酷跋扈不可一世,睥睨我血污滿身,頹敗一如喪家之犬,我想不通,怎麼世上會有他這樣的人?生來就是沒心沒肺,把所有好的東西都要毀滅。

秦展不看我,他始終低頭。

雷煌看我眼神始終不改,囂張跋扈隱隱受挫。

他始終不能忍的無非就是我視他如無物。

「但當這裏面最關鍵的一步棋,那個胎兒,不是他的,他該怎麼辦?」

雷煌的問驚得我目瞪口呆,我的妹妹!她不會她怎會?秦展,你當然不能忍受這種屈辱……但那個孩子,仍舊是我歐陽家的血脈。

我們該合力撐住我的家族。

歐陽萃,你都做了什麼!

沉默,坐在地上,不語,好象伏首認罪,是我明白自己這次真的完蛋。

但有人就是受不了我沉默,好象我不會開口說話的腦袋裏盤算的只是對付他的陰謀詭計,我承受我是的。當這個人不踩我的心,轉而提着我腦袋時,我幾乎能清楚看見我的下場,果然慘烈。

我沉默看他。打了,踩了,笑了,傷了,就差最後那點殺了。

此時他應該貫徹最後那點殺,但他伸出一根食指,不像是要摳瞎我眼睛,而是慢慢點上我的睫毛,從左到右,冰涼的溫度,微微彈著;近距離的男性面孔,不用逼視,也能清楚瞧見那是怎樣的一副皮相,是人都過目不忘,是人都害怕不已,是我更是逃之不即。

瞬間,連睫毛也會戰慄直豎,向他森嚴戒備吧。

他眼裏,那幽幽的藍里,有一瞬的心慈手軟,但在我堅決閉起眼睛拒絕接受眼裏有他的那刻,他更惱於那片刻的良善——什麼良善!對我和他,只有弱肉強食。

「歐陽念,你都對我做了什麼?」

他對我耳語,微熱鼻息,低沉又曖昧,話音還未落,竟迅速一掌補來,打得我立時頭偏一旁,半邊臉上只剩火辣辣疼得厲害,我堅決挺著身體,不再倒下。

他何時竟已撤下所有部眾,甚至連秦展也不在旁邊看我好戲?

這才是我最怕。

疲倦、疼痛、什麼希望都沒了,我幾乎就願當喪家之犬,匍匐叩拜於地了。

我晃晃頭,想讓自己再多清明一刻,為什麼不呢?我也想測測自己忍耐痛苦的底線到底是多少?是流多少血才夠,是廢幾條胳膊幾條腿才夠,是必須得看這個人多少眼才夠!

我連啐他的力氣都不夠。

他就那樣看着我,笑痕如果是種武器,他早已刺得我前瘡百孔,在他彎起的嘴角上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殺戮和慾望,尖銳的、冷冰冰的東西從他的眼裏扎進我的身體,毫無例外,我跟所有人一樣,我情願低頭,但他扣着我腦袋,我實在動彈不得,對表演臣服無能為力。

我疲倦。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我緩過神來:原來希望是個大笑話。

我終於被他的凝視和掌控逼急,我向瘋狗一樣發狠,我沖他大叫大嚷,激動沙啞:「我只後悔!我後悔我是睜眼瞎,竟會把墜子扔給你,我根本就該看你去死,我根本就不該把手伸給你,我根本就不該跟你說那些我一點都記不得的鬼話!」

距離如此接近,彼此的喜怒哀樂虛情假意都無法隱瞞,但在這個取代各個豪門旺族、一統黑道群雄的新霸主身上,誰又有能耐看出一點深不見底的波動!我覺悟,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活在這個黑暗的世界,我差他何止十萬八千里。

他尖銳、冷冰冰看我,這是他近年來看我的惟一方式。看我怎樣在他步步進逼面前,一點點剝了外殼,淌血淌了一地,也沒人肯管。

他慢慢開口,我料想他又要故意氣我辱我:

「你說:把手給我,我們會離天空最近。」

沉默。

他說完后,竟哈哈大笑,就像剛才是自己給自己說了個笑話聽。

我胸悶,只有大口喘氣。

「萃嫁給你,我們就是最強的聯姻,是你自己毀了一切。」當年種種一一閃過,再也不能回頭,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我就算萬劫不復也只能堅持自己沒錯:「你竟敢婚禮當場撒手走人!我們歐陽家、讓我妹妹全都顏面無存,我父親他——他——」我全身都在哆嗦,無法繼續我的憤怒和仇恨。

他明顯憶起往事,挑起了不堪傷疤,扯我腦袋的力道愈發恨辣,顏面無存的豈止我們一家?

我腦袋嗡嗡響,但看到他眼底隱晦怒意,反而助我片刻清醒鎮定,學他哈哈大笑,猖狂自得:

「像你這樣妓女生的雜種,也只配娶妓女。」

我嫌他怒火還燃得不夠,挑他最在意的盡量傷他,這才能讓我心裏有片刻好過。

他此時應該撲上來,死命踹我幾腳,或揍我幾拳,或乾脆拔槍幹掉我好了,看他怒極反倒一臉平靜無恙,好似誰都傷不了他寸許,我想他此刻確實也有此意。

我只需縮頭等死,我縮了縮頭,但我的心此時如同斷了那懸命的一線,痛極!

我面色已經不如死灰,而是當即恨不得就死,汗水密密滲出一身,只血已乾涸的額頭復又「滴答」血流如注,那種疼,就如同把四肢百骸的筋骨都一層層一根根抽調出來,還要剮開多少皮肉才能見底。

雷煌看我突然滾在地上,身體抖擺如秋風掃落葉,也似一愣,我寧願出乎他意料,省下他等會再費力弄死我。

我搗著心口,拚命搗,但無法鬆弛,心還是堵著,我張著口,卻疼到呼吸不進空氣!

雖然死都是一回事,但這種水魚上旱岸的猙獰死法我已躲了二十多年,今日還是躲不過去?

雷煌一旁睜睜看我掙扎,我終於達他心愿了!他的威脅終於實效了,我是痛苦得快死了。

他一定要笑了。

我等他笑完,我再去死,好在地底下咬牙切齒咒他。

「那晚,你說的話有半分是真?」他紋絲不動,聲音平靜,清楚問我。

那晚,那晚……此刻,他竟還記着那晚,我是要回他真還是假,他才賞我一條活路?

有什麼那晚,從來沒有。

但這痛,和這男人……都讓我發瘋。

我終於耐不過,悲慘哽咽:「是真的。」

這時候說的話,就是笨得像豬都知道是假!

但眼前這個男人聽完我的話,竟無比神奇地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個小藥瓶,他握着它,牢牢握著,我盯着它,緊緊盯住——我的救命稻草!我的葯!

汗水打濕眼睛,我趴在地上,看藥瓶蓋子被一把旋開,雷煌並不看我,他沉沉眼裏好象也只專註著這瓶葯,是要賞我換我片刻殘喘?

他走到我身邊,彎身,倒出一粒,托在手心,另一隻手就要掐着我下巴好張開吞葯,他把眉頭慢慢簇起,是嫌我血污滿面髒了他的手?

我眨了下眼,掉下一粒暗紅,聚集力氣,我突然冷哼:「上個床你就什麼都相信了,你當自己是純情小處男嗎?」

雷煌鬆手,直身,拿着我的葯,他走開,走到大廳正中的人工湖前,停下來。

我實在忍不住緊盯他手上瓶子,大口喘氣,蜷身如小蝦米。

雷煌最後看我一眼:

「那你就去死吧。」

他手傾,藥丸瞬間揮灑,雪白如瀑,全沉水底。

我的葯,我的葯,我鼻酸。壯士斷腕的豪情我平素沒有,此刻逞能,純粹無聊無能,我不是青山,留得柴火又有何用?

雷煌就走。

他媽的什麼男人?我昏茫茫的頭腦里就想我早知道他不會救我。

我第一次見秦展,就是個雪天。

這麼大的雪。風都刮進脖子裏,像玻璃在划傷口一樣,嘎吱嘎吱。

我嚼著嘴裏的棒棒,也是嘎吱嘎吱,甜蜜的彩虹糖果,我胡鬧時最好的安撫工具,現在我心滿意足地窩藏在自己的小羊毛毯里,非常暖和,雪白的軟軟的羔羊的脖子尖上的那簇毛織好的,藏在裏面讓我十分滿足。

「少爺,喝一口吧,就喝一口。」

我的小僕人威威可憐巴巴看着我,「求求你了……」他臉憋紅了,盯着我鉗緊的嘴,越來越逼近,不依不饒,「就一口。」

我瞄了他手上的白玉碗,蒸氣在旋著繞,不依不饒。喝啊喝啊喝啊——成天就是喝啊喝啊喝啊——離了這些葯我就不能活了?

「我向爸爸要了新僕人。」我瞅他:「以後就用不着你喂我葯了。」

碗碎了,葯灑了,十歲的威威瞪着九歲的歐陽念,開始嗅嗅鼻子,哆嗦兩下,又使勁哽咽兩聲,終於跑了。

暫時不用喝了。九歲,是個適合在白茫茫天地里大打雪仗的好時候,但歐陽家的大少爺得軟趴趴倒在自己的小安樂窩裏,哪也去不得。

連雪飄下來的聲音都能聽得清,不準小孩子在我面前玩鬧,不準打雪仗,不準歡蹦亂跳,準是板臉成癮的戴總管下的新令,刺激到心臟薄弱的我,果真是可怕!

我好象一隻怪物。

出生在黑道世家的我,已經能了解自己伸手可及的毫奢與富麗,全都不是正道得來,父親掌握下所有企業都和黑道有着千絲萬縷的瓜葛,我們的的家族正因此才能鼎盛耀目。

可見我是被保護得很好的乖孩子了,直到九歲還很安樂地歡蹦亂跳。

後園里有很多花草,有高大的樹木,我慢慢長高了的時候,媽媽已開始不準許我爬上越形高聳的樹枝了,我長高每一寸,就能攀得更高,看得更遠,我會慢慢爬到樹頂上,我不心急。所以我瞞着媽媽,總有辦法的,我等於是這巍峨世界的太子。

我很喜歡坐在一棵榕樹的枝杈上,離地不高,離天空也很遠,卻可以望件園子外、高牆下那些更多更綠的草地和鮮花,我們住的地方,總是只有我們,離群索居一般,四周從來沒有住家,我的家族必須要持久的神秘,才會持久存在。

「哥哥,我要上去,抱我上去。「

我那漂亮的小妹妹,偶爾也會溜進我的領土,招着她雪白粉嫩的手,要我抱她一起。才五歲的她,很現在有着那麼強烈的不同,在記憶里,我總能看到那張仰起的小臉里滿是渴望和新鮮的模樣,讓我滑下樹,小心地抱起她,哄着她等她到了哥哥的年紀,就會帶她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因為她還小,所以擔心也着緊自己會把她摔下來,那根樹枝對她而言,是致命的了。

我很喜歡陽光,喜歡有生命的地方,喜歡剪著俐落短髮,喜歡皮膚晒成漆黑。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接近天空,接近自由。

然後的某一天,我從我的樹上摔下來,我不清楚發生什麼,只覺得當時的太陽滾熱,心口緊窒,不能呼吸。從那天起,我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終告結束。

不再有蹦跳和像猴子一樣穿梭活躍的自由,我得病了,遺傳自母體的先天性心臟瓣膜殘缺,七歲,即病發。

我望着窗外,躺在我的小床上,一動不動看窗戶外生機盎然。

「念念。「媽媽坐在床邊,輕輕握我的手,卻像要把她纖細身體里所有的力量都灌輸給我,她的目光,很憂傷,我能感覺到,那種無能為力的困頓。

「小妹長到七歲,也會像我這樣?」我認真看媽媽,要她說實話,我要阻止事態的最壞發展,「我治不好,但小妹才五歲,還來得及。」

我搖她手,很認真要她答應我,救我的小妹妹。

媽笑了笑,像笑我的傻話,明知我已經這麼認真地在問了,她柔柔的樣子依舊動人,一點不像有我這麼大兒子的年紀。

「小妹不會有事的。她的媽媽很健康。」

「翠姨很健康。」我不是很懂,但不需要追問,媽媽的話,都是對的。小妹沒事,想到這兒,我滿意了。

「我會好的,媽,我能爬到最上頭。」

憂傷像彎月亮,在媽媽的眼裏,我看得到,我知道,我再也不能爬樹。

但我的話,還是讓她有些開心,彎彎的月亮里終於有淡淡的清暉。

雖然再也不能爬樹,但我還是堅信自己一定可以好起來。

那種與藥味和各種療法並存的日子,比我想像得長。我被迫着,忍受着禁足的限制,那種安靜與無奈的時候,我學會了等候,也磨平著躍動與小娃娃的激情,兩年裏,我知道自己越發乖僻,除了自小伺候我的小僕人威威,能忍受我翻臉無情、隨時作怪的人,越來越稀罕。

天空的距離,其實一直也很遠,就算能站在樹枝的最頂端,還是會離天空很遠。

——外面的雪好大,像棉花糖,比我嘴巴里嚼的這支強。慢慢踩在雪地里,站在高處,回頭看看,宛如碉堡一樣的家族,人人做夢都想擁有。

一個雪球砸到我,我根本連雪球是白色都來不及分出來,就惡狠狠地砸過來,像要我的命。

我當然倒地了,鼻子疼,腦門疼,腥腥得疼。

「哥哥!」

紅紅的一團跑到我身邊,要把我使勁拽起來,但這隻讓我更疼,更不想動彈。

你就不能不這麼調皮嗎?我納悶乖巧的小妹妹什麼時候變得比我當年更過猶不及,我靠着她,聞見小不點身上還是甜甜的小孩奶味,和自己滿鼻子的鐵鏽味。

已經不惱火了。

一張陌生的臉壓過來,我沒見過的小孩臉,剎那,有點目眩——見慣形色美人,身邊來來去去都是精緻不凡,卻在流血不止的時候,突然被一張生氣勃勃的粉雕玉砌震住——很美很美,微微上挑的眼,又野又辣,如果是個姑娘,我就娶回家。

偏偏肇事者扯開了沉沉的嗓子,扯起我,冰冷的手指捂着我鼻子,喊叫我:「你是誰?你怎麼突然跑出來?你家人在哪?」我不答,他盯緊我妹妹,「快帶我去醫院!」他看看我,很有些擔當的沉穩,對我背過身,蹲下半個,他是要立時背我,去什麼見鬼的醫院。

妹妹不及開口。

我捂著自己的血流不止,陰沉看這漂亮小男娃的個子比我還高,背比我還寬,我提腳,踹上他踝骨,用了我那點破三腳貓功夫,但勁是使足了才踹過去,他真是一點防備沒生,就挨上了,撲騰跪在地上,半天不出聲。

喳喳乎乎,其他小孩都奔過來了,傭人小孩,或親戚小孩,今天是家族大會嗎?來這許多小不點。

「歐陽——」

「大少爺——」

全都大驚失色,全都像惡狼一樣撲上來,撕衣角的衣角,叫人的叫人,就要給我塞住汩汩出血的鼻子。

我微微皺眉,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小孩,什麼都不用說了,黑道的晚輩自有一套教訓不軌異端的定律。

毆打開始。

妹妹臉白了白,我掃她,她猶猶豫豫,要叫停不叫。

那邊,卻是十多個圍攏一個,那一個卻一聲不吭,好象死人。

——「哥——」還是開口,向著人群一步。

「走吧,萃。」

我卻在此時挽她手,她看我模樣,立刻扶好我,趕緊跟我走,但一直一直勾頭往後看啊看。

鼻血早已不流,我是心臟先天不足,鼻子完好無損,但我既然是別人戳一下就會死掉的怪物,當然值得關心。

我和秦展的開始,肯定十分不美好。

他要是個女娃,結局就會完全不同。我的惱火在於我的心胸狹窄,乖僻冷漠,也在於我既變不成一個普通小孩的生動活潑,也沒有能力得到一個粉雕玉砌的美麗新娘。

當晚,妹妹得到一個新的玩拌,這個鼻青臉腫的小子看上去不比洋娃娃還差,翠姨同意了,於是生就一張漂亮臉蛋的小子開始他為主賣命的生涯。

我是主子,他是仆。

教我功夫的是個女人,很老的女人,皺巴巴,還胖乎乎的,不用說,沒人冀望我學得了任何功夫,如同沒人擔心我會因為習武而命喪練功場。

拜蘭師傅所賜,我基本上臉上是從沒帶過傷,我漂漂亮亮地進去練功,又整整齊齊地出來念書,反正多的是人替我賣命,反正我的身體是孱弱的,反正歐陽家多一個翩翩佳公子,世上少一個惡形惡狀莽夫也沒什麼不好。

父親是個比狐狸還狡猾的霸主。

我們藏龍卧虎的歐陽世家,一不缺佳人,二不缺高手。

蘭師傅像是個小丑,闖進宮殿,而非馬戲團,我又何嘗不是?

「累嗎?」

我咬牙,不說話,讓一個十歲少年站在底下遍佈尖刀竹刺的梅花樁上,不給他喝水,不讓他吃飯,足足三個小時,我不累我就是瘋子。

我眨眼,汗滲進去了,會讓我眼花,看不清腳下。

「累了就下來吧。」蘭師傅已經喝膩了她的頭道茶,開始賞起小瀑佈下的零碎花草來,她彎下腰,撥撥裏面水,很慈祥數落我:「算了,不要總逞強。我都忘了你身體不好。」

我站着,心裏肯定我沒瘋,是她瘋。

老實說,我小腿在打顫,我估摸我再逞強也撐不了一時半刻,但還沒到時候,我只要比昨日多挨十分鐘,那就算我贏了。

「師傅,茶涼了就不好喝了。」我笑笑,又浪費我不少寶貴體力,殷勤招呼恩師,「威威,快沏壺新的。」

威威哆哆嗦嗦蹲在那煮什麼老太婆要的清冽山泉,熏得一臉漆黑,但精神還行,利索地跑過去沏了新茶,果然茶香撲鼻,是十年才一摘的桂廷龍井。

蘭師傅最愛喝茶,一壺茶,她能磨蹭品上個把鐘頭,還好老天有眼,要把她生得有容顏些,定是個磨死男人的羅剎女。

她果然慢慢汲了口,眼一亮,又一口。

好極。

威威沉不住氣,眼盯緊青瓷杯,閃閃發光,好在被柴火熏得一臉黑,逃過老妖婆毒眼。

「師傅,我累了,今天就練到這吧。」

我慢慢挨着梅花樁,掩飾我發抖的雙腿,滑下來。

一如以往,她沒有半分反對,她一切隨我,隨心所欲,我高興就好。

從她見我還不到一刻,她就已制住我軟肋,掐了我七寸,無非就是我的頭腦不一定比她正常多少,無非我就也是個不要命的小瘋子。

「少爺——」威威跟着我,小跑出廣闊偏僻的練功場,嘴角上揚,笑得前仰後合。「她喝了她喝了。」

我拍拍他頭。贊他做得不錯。

無非也就在茶壺裏下了點瀉藥,加了點秘方,算不上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無非就是折騰個把天,幫她掉幾斤肥肉罷。

正拐了拐角,威威還想說什麼——

「歐陽少爺。」從那頭迎面撞上的小孩,見到我先一驚,然後規規矩矩後退,對我鞠躬。

我看看他,沒留神。

走了幾步,才想起原來是妹妹的寵物。

「他不會聽到我們說什麼了吧,少爺?」威威像小密探,過了熱頭勁就開始后怕,他回頭張望,怕有人跟着我們。他也是怕蘭師傅,自從那天她讓他在潭裏從天白泡到天黑,就為了抓條斑斕錦鯉,就是為了這個,我才不能不整整她,動我就算了,喊她一聲師傅也就忍過,但怎麼敢動我身邊人?這就是明擺着不把我放在眼裏。

那個小寵物,敢嗎?我想他向天借了膽也不敢。

鞭子,不粗的竹鞭子,有點微微地晃眼睛。

威威離嚇昏不遠,他一向被我折騰得緊,不習慣受外人欺負。

戴總管很沉着,從他臉上一向看不出除了忠心以外的多餘表情,他手肘僅抖了一抖,我閉了閉眼,「啪」地響過,威威低低叫喚了聲——

威威的背上,多了條紅印子。

我繼續坐在高位,撥手,茶杯摔在地上。

「啪」地——全裂開。

僕人們低頭不敢動,戴總管黑著臉不看我,剛還在看熱鬧的小孩悶住聲響,我往裏面看,眯着眼睛,研究那個小告密者的無辜面目。

堂皇大廳,站個百八十人不成問題。

是都在看戴威,和我歐陽念。

我站起來,慢慢走到戴總管面前,十歲的我,還不到他的腰,我把頭抬起來,看他;戴總管回我一眼,好似對我的威脅不屑一顧,卻微微低頭,我原就是主子。

威威果然抽抽噎噎,半點帶不來忠僕寧死不屈的義膽忠心——這就對,已經什麼時代?殺身成仁、前仆後繼不是我歐陽念的黑幫帝國。

人群外面停著一胖墩墩、和善善的身影,我就納悶她怎麼還能有力氣爬出茅坑?怎麼還能牢牢盯着我笑得一臉大度從容?

誰說羅剎女就得貌美如花?我即刻的認知就是並不只是越漂亮的女人越惡毒。

「少爺,請迴避。」

威威哽著聲音哭。

我瞧那鞭子尖梢一點紅紅的血,心裏頭有一蔟火。

抬手,就狠狠扯了那鞭子過來——戴總管看我面容卻如以往平靜,已經微微驚悸了幾乎——我左手順着竹鞭子「呲啦」捋過,一下就刮出斑痕,手心破口淌血。

所有人盯着靜靜發瘋的大少爺。

——一下、兩下,舉起來,抽下去。

威威不哭了,嚇昏就好。

用不着看其他人,我的僕人我自己教訓。其他人看了也傻了,哆嗦看我揮鞭比戴總管還呼呼生風,頓時對心臟殘缺,貌似無害的我有了新認識。

我確是猙獰,攥緊著一手血,不容滴下;另一手就把自己的貼身僕人抽得奄奄一息,面無表情,眼神晦澀,好一派黑幫少主風範。

到最後,我連是誰扯我手都分辨不情,掙脫的時候,是媽媽叫我:「念念——」

心臟微微疼痛,好象真的缺了一個口子,不是疼,而是缺憾。想要做的事,無能為力,只有轉而求其次,做自己不想做的,貌似平靜。

我扔了手中的東西,拽領口,拽松,這麼多人讓我喘氣都不順溜;那個小孩,微微吊起的眼梢,對着我,清楚的驚悸。

妹妹跑過來,鬧過了,被威威趕跑,自從上次,威威在僕役心中的地位彷彿提升不少,他仗着「義僕」面目,連對萃兒的逐客令都下得毫不拖泥帶水,以前他總是看到萃兒臉就慢慢紅了,現在不比當初,威威的懵頭懵腦真被我打醒了一樣。

連看那新小子被屢屢打得死去活來,他也學我,面不改色,先看了再說。

無疑,是得我命令。

雖然沒人肯定就是他讓我和威威都流了血,但似乎他生就是不討同年紀人歡心的,漂亮的臉,虎虎的生氣,看上去很有擔當,從來不多話,而跟同齡人格格不入,還有就是他吸引了我們這座城堡的最美麗公主的全部吸引力,從他到來開始,孩童間微妙的平衡就發生著嚴重傾斜,他們的父親同樣是我父親的部下,他們的人生同樣也是安排好為我效忠到死,但他們的愛和不愛卻由不得別人,我的小妹妹,有着美麗絕倫的面容,純凈無瑕的氣質,和一點點的刁蠻任性,早就註定了風華絕代的浪漫雍容,不是最好的,怎能配她?

多少人迷上她,就多少人憎恨他。顯而易見。

一個月後,媽媽突然送我一幅畫,筆墨蒼潤,濃淡有致,青松曲干老柯、滿目森然,長城壁壘雄峙、矢堞相連;「我山我水」彷彿真正從容。

她落款——自珍。

意及自愛,自重,自不當為還是不要去為的好。

誰說大門庭里儘是藏污納垢?有我母親這樣一等一的女管事在,什麼人都別去妄想作亂。

自我見他,他就沒脫了紅腫青紫。

這次也是,我出現,他正縮在小角落裏挨打,照舊捂著頭一聲不吭,另三五人訓練有素,盡挑軟肋揍這小滑頭,但我出現了,於是所有不長眼的小混蛋盡數被我放倒,一半是在恩師的循循訓誡下我功夫確實突飛猛進,一半自不用說,我漂漂亮亮地、穩穩噹噹地站立在他面前。

他抬頭,眉目模糊。

突然讓我莞爾。

我蹲下身,問:「你叫什麼名字?小東西。」

我比他高半頭,略微湊個齊平。

他眼神鎮定,直至此時,仍舊如常,清冽如深潭,城府於心間,好似什麼都不察又什麼都瞭然,我有些奇異,有些吃味,心想妹妹沒準就快溺斃。

但他想了一想,是在計較什麼。

我等他。

他平視我眼神,回我:「秦展。我比你大。」又計較:「大整一歲。」

我只隱約記得曾有個護衛為父親擋了一槍,也姓秦,有個沒滿月遺腹子。

我探手,摸他眼睫,不僅溫熱潮濕,還鮮血淋漓。他沉默無語由我看似不忍,實是怒手下人辦事不利,只交代打他不見人的地方,卻換回一個血淋淋的不自珍。

「秦展,你不如跟我?」撕片衣角,我拿它堵上他眼眶一處血口,和善詢問。

就沒人動得了你。

他原似想笑,無奈嘴角裂口,一動就是更大傷口,生生的少年俊美化作生生的痛苦難忍,他吸口氣,才緩慢回我:「有我在,沒人能傷萃小姐。」

他回絕我,很不客氣。眼裏,剛猛一閃而過。

我原來是個會傷害自己妹妹的毒物嗎?

一瞬間,我覺得秦展比我預想中值得花時間逗玩。

逗和玩,都得跟有趣的人才會覺得有趣。

叔叔伯伯都在聽父親說話,不用提高聲音,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只有父親一個人的擲地有聲,用不着噤聲,梟雄自然能得到眾人服從。

前提是他要有顆完整心臟。

我自小熏陶在毒品和槍火的大染缸里,不敢出淤泥而不染,盡量保持與大人物們的協調一致,總有一天,他們的位置都將為「我的」所取代吧。

我坐在最末位,興緻勃勃想像二叔公的古董煙斗會被哪個小蔥叼在嘴裏,或大伯父的雕花椅背將由哪個小蒜靠着晃悠,這些小蔥小蒜現在都不起眼,就像我一樣,就像將來我也會坐在父親的位置上一樣。

轉眼,又是一年,我十二,有着挺拔的個頭,和仍然遠遜於父親的霸氣,我有更多的,是公子哥的浪蕩氣。

好象沒什麼是值得我在乎的,可能是真的,值得我在乎的已經越來越少。樣樣都好象唾手可得。除了我的心。

還有蘭師傅不變的難纏和作怪。

除了功夫,我開始練槍。

開完會,威威在外面等我,還有幾個小蔥小蒜的熟面孔。

「少爺。」

圍攏在我身邊,即便臉上都乾乾淨淨,擠出來的聲音全都是痛苦發抖。是被人打了,還沒揍在明處,這麼多個竟都被一個打全了。

我咧開嘴,好笑。

我想到了。

威威「哼」了幾聲,咬牙切齒,像是能把那傢伙扒皮抽筋煮了,他始終深信當年出賣我們的就是今天動手還擊的那位。

隱隱約約,在高高的山坡上,響着銀鈴般的歡笑。

我從樓閣望過去,只能看到兩個小小黑點。

我的小妹妹,應該讓最好的來配。

「把他抓來。」我吩咐,手下俱喜,立刻領命。

只有威威不明白,滿臉苦惱:「少爺,為什麼喜歡那個小子?我看他什麼都不好。」

我敲他一記毛栗:「你就是沒你爸聰明,主子說好的你都要說好,不然你就完完。」

戴威癟癟嘴,一點不像戴總管。

秦展又一次在我面前亮相的時候,完好無損。

這次,已經用不着去漂漂亮亮解救他,隨着他越發能打和耐打,他已經有足夠能力從被揍得半死不活的小孩那裏得知當年真相:始作俑者,我,歐陽念。

這次,我又不知收斂,命人抓了他來,把妹妹隔在門外,開始動用我的私刑。我不過是叫他磕頭認罪,不對我,對他打傷的每一個,半大不小的年紀里,他身上隱隱有了剛猛和猖狂的氣勢,說不上意圖摧折和殘酷凌虐,但從這雙野生的眼睛裏透露出怒火而不是單純的服從算是我無味人生中的興味一種。

他磕頭了,一個,又一個,一下,又一下,儘管是被強迫。

在滿屋子少年的嘲笑里,和外面萃的喊叫里,他的手指都在發抖,摳進磚縫裏,摳碎了指甲。但終於一聲不吭。

從那時起,我正式把秦展當作我的妹婿看待。他不算最好,但至少配得上,在我自以為是的測驗里,他確實過關斬將,一路凱歌。

想來是從那時起,秦展就把對我的所有怒火封存在平靜背後,直到崩潰那刻。

這還有王法嗎?

他們背着我,在我的大榕樹下,做着這種苟且,我也真是羞於啟齒了。

雖然看得津津有味,幽深月光下,樹叢的枝影擋不住黑衣男子的肆無忌憚,摸著女人身上的新衣束,艷麗,濃濃的流光溢彩,夾雜一兩聲煽情低語。

她微微呻吟出聲,我的興味全部僵冷——這哪是旁人!這分明是我冷艷而不苟言笑的翠姨。我清晰聽見她低微喘息,比瀕死的小獸還有震顫,她的長發不再端莊盤起,而是散亂身後,把她和她的情人淫靡包裹。

月光吐露了驚人的秘密,我把背叛埋在心底。

母親驚訝地摟抱我,她的手永遠溫暖細緻,她的懷抱是那麼安寧和諧,她的身上有淡淡花香,而身後大廳的燈火輝煌只襯出她周身如沐光環的飄逸。

「念念,你又去花園了。媽不是跟你說過,只有護士陪着你時,你才能過去?」她擔心摸上我額頭,揣測我臉上的蒼白是否是因為病症加劇的緣故。

這時,我能從媽媽側身的一邊,望過去了。

——必定是他了。

第一眼,就開始明白翠姨的鋌而走險,原是為了這樣的男人,十五歲的青澀年紀里,對男女情愛,我懂的不多,但可以去猜。

一種冷酷的魔力,比黑道人的狂囂猛烈,從一個眼神,從一個微微地笑就能領略,慢慢慢慢得迫使人停止著注目,把頭低下來,除了父親,我還沒見過別人有這等的威力,十五的年紀,再模糊不清,也記得那是一張過目不忘的男性面容。

每次見雷煌,都奇怪他怎麼就能憑一記眼神就能震懾住眾人,猶如蛇對青蛙的關注?他當初,最震住我的無疑就這眼神,我當即無比清楚他這種人不會放過傷害他的任何人,如果有人有這能力做到,也定會被他折磨得求死都無門,這傷害,肯定也包括了告密。

他望我一眼,狀似無意,黑暗的人種,都需要隨時擔心是否死亡的氣息已經就掩藏在身邊,我慶幸,他看過來的眼神里,不意味着發現——我撤離現場時,無意弄斷了一根小樹枝的聲響。

父親足夠堅強,足夠殘忍,足夠無情,但父親有媽媽,有翠姨,有我,還有萃。父親就是我們的依靠了,沒有人能奪去他的命,我也不會讓人有機可乘。

我安全躲在母親的庇護下,成長帶來的煩惱都消失不見,我在他眼睛接觸到我前,已完成了我的觀察,他無法注意到還是只小雛鳥的我。

父親,不會為了女人,防礙家族的聲望與地位,在這秘密的世界裏,男人有着自行判定貞潔和忠誠的方法,而我,根本不能想像我的小妹妹沒有了母親,那將是怎樣的傷心了。

「念念……」媽媽喚我,「你父親要介紹幾位世伯給你認識,你過去吧。」

「他總擔心我還來不及認識所有人,就小命嗚呼。」我答她,很疲倦。

母親認真看我,她對待周遭變故的方式一貫是雲淡風清,十多年來,我們家族的旺盛離不開她的公正與嚴明,但她幾乎從沒用過嚴肅的面孔對待我,我在她心中,一直是長不大的孩子,玩心太種,什麼都還不懂,這次她卻說:「他在用他的方法為你好,他已經儘力了。」

母親的聲音,隱痛,形於外,有感激的成分。我不懂,她為何需要感激?我是父親的惟一兒子,他一向疼愛我,感激,不該是母親對待父親。

「夫人,老爺請大少爺過去。」戴總管垂手立一邊。

母親閉了下眼,我知道,再睜開時,她一定又成為仁慈和善的主母了。但她避開我的探究,牽起我的手,望輝煌的中心走去。

我站在父親身邊,有禮,得體。

而父親,照例開始他的喜愛溢於言表。「這是我的兒子」等等,他甚至不用再繼續,太多的誇獎與聽說也已從長輩們的口中傳出。父親說好的,又有幾人敢說不好?父親說要除掉的,多少人搶著為他去殺。

真相,往往伴着血淋淋,比我玩的什麼小遊戲來得驚心動魄太多。

父親突然招呼起一個人,聲音里的熱情和喜悅,我很少聽到。

「念念,來見過雷煌,凌眾總裁。」

凌眾?!連凌眾這樣的響亮名頭都會跟我們扯上關係,天下還有什麼稀奇?黑白之間,本無定律。越是赫赫有名,資產雄厚,就越是和我們牽牽蔓蔓,扯皮斷筋。

打了個照面。

他對我一笑,我受驚,意外的溫和的笑,如同預示他無害似的明顯。他的眼睛就看着我,甚至在他的瞳仁里,我都能想像出在那斂起的寒冷里,微縮下我的身影,一個十五歲少年見他如見鬼,怔愣當場,只知關注他謎樣的笑容。

這個人,不是我的小遊戲可以打發完了的,他幾乎就是代表成人世界對我的挑釁了,他是個成熟的對手,很難打敗。

父親感覺我不對勁,馬上喊戴總管送我回去。

那人還是不改神色,在我垂下腦袋時,他仍舊親切和善看我,我當然是倉惶了,初初察覺到他笑的意義,是威脅到危險,是毒蛇吐出的信。

草地很軟,午後的太陽正好,適合睡眠。我坐在高高的草地上,讓大風迎面吹來,這是我家族的領土,廣闊而茂盛,居高臨下,在湖畔慢慢散步過來的是我的小妹妹和她年輕的情人。

不知不覺見,停留在腦海里屢屢被慘遭修理的少年面孔已經蛻變成為青年英俊,微微上挑的眼神不復和緩而逐漸銳利,隱隱地周身就有了黑幫人的威脅氣勢,不動聲色而沉着寡言,這樣的秦展在這代人里不算是傑出,傑出的早已被挑選出來護衛父親,而他,總是守着我的妹妹。

這麼多年來,我自覺對他很親和,不折磨他,不惹他,甚至當不巧路上相遇,我都能對他的從不行禮視而不見,但這個同齡人,儘管有個為我父親鞠躬盡瘁的父親,但拒不把我放在眼裏,毫無對他未來的頭領忠心的表現--

他只需要保護我妹妹一人即好。如他當年所言。

我遠遠看着這對儷人,心想秦展知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能力長久保留這種甜蜜,不出意外,我妹妹的適婚對象必定是個父親選好的某某後輩精英——但已經什麼年代!要是輪我做主,就隨妹妹心意,反正當年幼的秦展一臉青腫卻對我說要保護好萃時,作為哥哥的立場,我就舉雙手贊成他倆。

我撿地上的石子,往前扔,往前再扔,石頭滾啊滾,滾啊滾,埋在青草里,再也看不見。想要的,不想要的,到最後都留不下來。

我趴在草地上,睡著了。

……踏在草上的步子很輕,足夠驚醒我,清晰的震動反饋臉頰,我照舊趴好,一動不動。

拿狗尾巴湊過來,撓撓我鼻子,我眉梢,我下巴;我皺眉;她就更自如地坐在我身邊,趴在我背上,清甜香味,奶聲奶氣:「裝睡的是小豬豬。」趴好了,再騰出手,圈上我脖子,搖搖:「哥,哥。」

我睡我的。

「小姐,讓少爺睡吧。」響起的男聲有着不馴的冷淡,微微敵意直刺向我,是巴不得拽了萃就遠離開。

我睜開眼了,從妹妹的束縛中掙脫,爬將起來,低頭看看,她仍坐在地上笑眯眯看我,好象落難公主。

我伸手,要營救她。

旁邊的人嫌我多事,立刻就搶先一步,攙一身白衣飄飄仿若仙子下凡的妹妹起來,兩人相視一笑,一個柔柔弱弱,另一個瀟瀟灑灑,看這一對,我自認多事。

秦展瞥我一眼,嘴邊上的笑痕就悠悠斂了,我好奇他腦袋裏是否視我如蛇蠍,但眼光接觸他絕無迴避,一眨不眨盯我,好象此時此刻誰退一步誰就認輸服軟,是意味着誰就不能得到與妹妹一起的堅持吧?他眼裏那種可惡的自信晃着我的眼了,是暗示着我有那樣嚴重的殘缺,就算是至親的擁抱都沒有能力回應!

「萃。」我伸出胳膊,環繞妹妹肩膀,拍她衣上草漬,「別忘了自己身份。」

萃一笑,有點翠姨那股子傾國傾城的嫵媚絕艷的意思,黃鶯出谷一般的款款音色倒不急不忙,反問起我來:「念念,我們的身份也不見得光明正大,你要我記住什麼?」她靠着秦展,胳膊緊緊搭在他胳膊彎里,模樣酣甜無憂,同樣自信滿滿,有點父親的說是風就是雨的猖狂。

要潑出的水,反正是收不回來。

我無謂一笑,反正現在什麼都輪不到我說,我自願退場。

走出十來步,小鹿一樣輕巧跑過來的少女,跟在我身邊幾步,才委委屈屈:「哥哥想要的東西,爸爸一定早給備好,我要的東西,就一個也不行嗎?」

我還是踏着上坡走我的路,不表我的態。

她忍不住了,憤憤揪我手:「我恨不得我也得病才好!什麼好東西都有人乖乖送到我面前。」

敢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只有歐陽萃做得到。

比我小四年零六個月的小妹妹,寂寞童年的惟一玩伴,光是湊她面前,只顧呆看那張胖乎乎粉嫩嫩的嬰兒臉,就不知被奶娘們笑話過多少次。媽媽第一次把她遞給我讓我抱,對我說:這是你要照顧一輩子的人,這是你的妹妹。我第一次把才幾個月的她抱着,眾人眼裏我鎮定又不在意,其實我是怕得要死,怕把這粉雕玉砌的小東西鬆開了,摔掉了,弄壞了。

——

我表態:「你要就是你的了。」

萃達到目的,真好象是得到天底下最心愛的寶貝:「好哥哥……」她香香甜甜湊在我臉上,親了我。

我抱抱我的妹妹,提健忘的小公主:「他不是東西,萃,是個大活人。」

東西是沒有感情的,人通常情感豐富,得有回報才有收穫。

一個靶子中了,第二個也中,第三個偏了,第四個偏了,第五個——第六個——

反反覆復,中了沒中。

我隨便射,中與不中與我無關。

與蘭師傅有關,眾位叔叔伯伯的犬子敗兒各個出手不凡,他們養的各個師傅也好似立下豐功偉績一般,面有得意之色,惟獨教我已七年的蘭師傅,一個老女人已經夠顯眼,還滿臉悠然東挪西逛,全不管最該出眾的徒弟獻醜於世。

各人交換眼神,想她到底在吃什麼乾飯!

憑良心講,我是故意。

射死的東西,能有什麼快意?

父親坐在最上位,離射擊場兩百米遠,但我們的情形他看得分明,我的劣跡他自然清楚,他畢竟已不指望我能如他叱吒風雲,奪人生死如家常便飯。

我又在指望什麼呢?舉起槍,第七顆子彈疾疾彈出,崩出最後一次獻醜。

暫告段落,威威遞汗巾給我,又端茶送水,還不停誇讚我的槍藝。

我抬抬頭,看看,四周的同輩都是神采飛揚,興緻勃勃,兩年一次的競技簡直比預選世界盃還來得激動人心,我們是黑道的下一代,別人踢球,我們玩槍。

那個晃來晃去的胖胖身影,無疑就是我精神抖擻的師傅了,七年,足已了解一個人,我對她的了解卻稱不上一點皮毛,有時候,敵意根深蒂固,能讓人什麼都看不見,也不想看見,就如同我清楚她其實很行,她清楚我其實也不差,但偏就造化弄人,兩個全都一塌糊塗,一無是處。

我擦槍,丟進威威捧的匣里,已經不想玩了。

這次的射擊場,設在玉蓮山上,車隊過來一路盤山,一路關卡林立,畢恭畢敬,都是我們家族浩浩蕩蕩的護衛力量,說是青年人的競技,還不如說是黑道一代霸主的實力展演。

威威才關上匣子,豎靶子的百米開外,慢慢走上來一個人,走着走着,就顫顫巍巍跪倒在地。

少年人們一個都沒反應過來。

我回頭,我的父親永遠居上位,這樣,連他的兒子都再也看不清父親面容。

低聲的喧嘩,年輕的獅子們互相看着,剎那之間的明了,就像一針強心劑注射進各人血脈,興奮焦躁,再也按捺不住。

倒霉的獵物又站起來。

威威驚嚇躲我身後。

——「開始。」某位叔叔的聲音遙遙響起,公正無私。

先開始,並沒有人動作。

但老傢伙們總有辦法調出年輕捕食者的原始獸性。他們給這次的贏家下了重籌——千萬美金。他們眼裏,孩童的遊戲同樣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還要有貨真價實的鮮血淋漓。

有人射了,既然這是成長必經的過程。

陸續就有人跟着射了。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血腥蠻橫而正常,跟處於什麼時代都無關,弱肉只能強食。

我看着,聽那些槍聲,看那個搖搖擺擺的可憐獵物,任人宰割。他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後一個。

可能只是個輸光錢的窮光蛋,可能只是個欠了一屁股債的爛賭鬼,可能還是個傻子或是瘋子——

「少爺,你幹什麼?!」

不止威威,大呼小叫,此起彼伏。

「小念,快回來!」公正的聲音有些慌神,公正的視角定然是朝向他的頭目,我的父親去了。

父親果然老神在在,此時仍舊如常,笑談風生。好象我要做的事,他早就瞭然於心。

我跟父親也認識十八年,我想我永遠也不能了解他。

拎着槍,慢慢走出五十米,離我的家族遙遠,而離我們的獵物接近。當然沒人敢射擊,既然我決定破壞規則,一人獨佔籌碼,他們也只得聽命。

是個中年人,一臉頹敗,空蕩蕩的眼裏一無焦距,半跪半伏,好象活着就是為等死,想不送命也難。

我離他一步,我抬胳膊,把槍掉他雙膝前面,抬手可拾。

微風拂面,青草芳菲,好一派春意盎然,鶯啼婉轉。

「七顆子彈,打中一個,你也賺了。」

他木然看我,什麼都沒聽懂,什麼都沒看見。

我沒見過死人,但我知道死前的眼神應該就是這樣,沒有任何希望,也不能指望任何人來拯救自己。我彎腰,定定看他那雙眼——死是這麼可怕;當我死的時候,我希望我還留有一點希望。

當我的獵物是個活人的時候,我能給他的只有這麼一點做人的權利,就是反抗。

所有人都看到我的舉動了,雖然聽不見,我也能猜出他們那些洋洋得意、目中無人能做出什麼了不得的反應。

無非是我一貫特立獨行,標新立異,古古怪怪。

我直起身,像往常挺直腰板,我的新槍躺在地上,像把小道具,我看他茫然動作,看了看它,又看我,好似我實際是丟了條拍尾巴的響尾蛇在他面前。

我勸誘他:「我要是你,就拾起來。」

是想看看那幫驕傲公子哥的慌神吧,開屏的孔雀無甚好看,開了一半才怏怏收回,才讓人扼腕嘆息,誰料得定一個必死的衰人不能突躥上來給他們最後一點好看?或是打擊報復一下始終踩我們於腳下的大人們,瞧一瞧他們的世界裏又怎樣以不變應萬變?

我也想看看我雄霸一方的偉大父親,在他的兒子面對槍口,更會立時斃命這刻,是否仍舊不變一如往日?

我轉過身,把空蕩蕩的後背留給有把利器的獵物。

我是蠢貨吧?不僅特立獨行,標新立異,古古怪怪,還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

百米開外,各色人等都齊齊站着,看向我的方向,我敢說他們有一半是巴望我被幹掉。

萬眾矚目,天高雲闊。

我的後面,那個獵物就真從喉腔崩出獵物一樣的凄慘嗚咽。

第一個朝我跑過來的——

我看清楚,卻不相信——居然是她,蘭師傅,從不巴望我好的老女人。

第二個是威威。

我還想着那七顆完整的子彈,和那一把父親特意給我的新槍。

槍就響了——

我不用回頭,我聽到的是完整子彈射出的聲音,和銀色眩亮手槍掉地的聲音。

不完整,不完美。

那個必定要死的人用我給的手槍給了自己最後一槍。

我不明白,一個人有殺掉自己的勇氣,為什麼沒有反抗的勇氣?是反抗也無所謂了?但不該給自己留下只怕一點尊嚴?還是殺死自己,就是對自己尊嚴的最好維護?

我無法回頭,不能想通,居然此時心臟驟緊,「怦怦怦」有力狂亂縮緊。

威威臉通紅,盯着我,眼裏奇異的閃光:「少爺,你對他說了什麼?就一句就讓他朝自己開槍?你太厲害了!」

他幾乎要問出少爺你能不能教教我。

蘭師傅在最後收了步子,是朝我踱過來,她看我的身後,必定鮮血淋漓,再看我。

我捶自己心口,一下,接一下,但依舊筆直站立,只能一下接一下,只有下重力氣,用勁捶打,才能讓心臟平穩跳動。

我的脆弱心臟。

怎麼會變成這樣?

蘭師傅像慢動作一樣,捉住我攥起的拳頭,用她的兩手包着——

她的身後,陸續有人跑過來,是我的同輩或長輩。

——「你只是估錯了人性。」她單單說,卻更使力地圍攏我的手,讓我停止那陣陣發抖。

「是高估還是低估?」我要明白,一定要明白,我問她:「師傅?」

她第一次像個師傅告誡頑劣徒弟:「這都不重要。」她不見動容,只是如常,卻對我露出七年來第一次算得上好看的笑:

「重要的是你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估錯了。」

我越過她,看很遠很遠以外的父親,可能很多年後,我將取代他成為這個家族的頭領,在那之前,我不能再讓我的心臟如此疼痛。

我知道了。

我始終沒有回頭,再看那個已經死掉的人。

我開始掌管一些事情,在我看來都是零碎小事,但在別人眼中,就是個質的突破了,自從我在競技場上的爆炸式表現——儘管瘋狂,有些年輕人的莽撞,但至少很帶種!是個男人了。

父親還跟我喝了一次酒。我跟我媽,酒精過敏,喝了一杯下即倒,但父親海量,我就著碳酸飲料,着實陪父親好好濫醉了一把。

上了年紀的人是容易回憶往事的吧,父親酒醉后一直回憶的是當年跟媽媽的初見,大家閨秀的她是扎著怎樣的兩條烏黑長辮,有着怎樣的一雙宛轉眉目,和怎樣的柔聲細氣,在尚年輕的他眼裏,聞所未聞,驚為天人,只管娶來便是。

我探了探父親口風,他果然已留意到幾大家族的嫡長子,正是絕配妹妹的適婚對象。

「都有誰啊?」我夾一口小菜。

父親不帶猶豫就說:「雷煌,程先——」

我夾不動菜了,為那一個停留兩年此時卻乍起的名字。

月色瀰漫,把父親送回房,我又到涼亭里自斟自飲,看皓月當空,美不勝收。

碳酸飲料是醉不了人的,我假醉,體味想像里的酒醉快感。

閉了閉眼,再睜眼,就見一人,坦然與我對視。

好象我們平等。

「你跟那個死人說了什麼?」他直接拿起酒壺,往嘴裏灌,顯然心情也不見得多好。

我站起來。

他坐在那徑直拽住我袖,很有些囂張,冷冷逼問:「只要你去死,乖乖去死,我就照顧你家人?」

我拿我的易拉罐,扣他頭上,澆他清醒。

他一頭一臉水漬,卻面露笑容,白森森牙齒緊緊咬合咯吱作響,他首次對我笑,不復當年剛烈,更多憤怒和不屑。

「就像你跟我說『你跟我,沒人會欺負你』;就像你爸逼我爸為他去死,再好好照顧他家人,一模一樣,是吧?你們都是一路貨色,只想強迫別人拋棄一切只隨你們心意。」

「那又怎樣?你想翻舊帳?」我也憤怒,你們死不死,關我什麼事!「我父親是頭領,你父親不是!我才是頭領,你不是!」

他不依不饒,依舊拽我,借酒裝瘋:「那天,你到底說了什麼?」

我不能跟酒鬼計較,只管下手打昏他就是,我提口氣,托他肘,一扯一抖一送,不信摔不死他!

我才送出去,他就著倒下那點勁,扣住我腕,死活不松,拉我與他跌跌又爬爬。想起來,這個酒鬼好象也學了不少年武藝,對付我,應該有兩把刷子。

扣我腕,他仰我俯,我使肘撐他胸膛,沉力,直接壓他不能呼吸。平日不曾細看的眉目兀然放大,少年時代已經是一去不復返。

他雖不能呼吸,還是不鬆手。憤怒中更是一眨不眨看我。執著的勁頭不遜當年。

「我爸也是萃的爸爸。你怎麼不跟她摔跤去?」我壓到肘都疼了,想他認輸不可能,乾脆各退一步。

提到萃,他神色一變,力道漸松,「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她是——」

「她是你的愛人,情人,戀人。」我一一補充。

神色不變,他坦然承認。這就是他夙願。

我逮到機會,爬起來,「剛才跟她吵架了吧。」我回過味來,蓄意嘲笑。「沒膽跟她吵,倒有膽子跟我撒野。」

他坦然承認的樣子,頗為真誠,我幾覺可愛。

他眨了眨眼,迅速回擊我:「別忘了第一次見面,是我讓你流的血!」

那樣也算?

我已經站了起來,看他倒著,實在不像話,我伸出手給他,「秦展,起來。」

他看我,我一臉不在意,他於是終於握住了我的手。

「歐陽念,我看你比你爸還狠。看你殺人,都不帶眨眼,像個天生殺人狂。」

他拍了我的胳膊一下,說是笑話,似真似假。

和平,難能可貴。

沒有魚上鈎,這汪潭水裏的魚兒個個精得要死,很可能拜我身邊的女人所賜,十年來專心致志一如既往地釣上、放生,再釣上,就算是簡單的魚類也能進化得愈加聰明。

我撐著魚桿,和蘭師傅齊坐着,釣我們那永不上鈎的魚。

「明天我就走了。」她毫無離別苦相,依舊笑嘻嘻,胖乎乎。「你以後要一個人玩了。」

我想有些人是不在意離別的,他們生來就是追求玩樂,玩得開心,玩得舒心。

我惡聲損她,來掩飾我在意離別:「趕着去結婚啊,有人肯要你?」

近兩年,我們是處得不錯。我敢說,只要她想,她絕對是一等一的高手,無論功夫還是槍技,偏偏她是這樣一個比我更古怪的女人——所以,我們兩個古怪鬼湊一起,是絕對沒出息的。

她依舊笑得全身都抖啊抖,連魚桿都在空中做起拋物線,好象真是趕去跟哪個男人私奔。很難把她看做長輩,她也不屑作什麼長輩。

她扔本東西在我膝蓋。

我拾起來,藍皮宣紙,看上面名字——《蓬萊心法》,翻翻裏面,果真是拗口的什麼丹田什麼百骸。我想不通這年頭還有人有這個!多稀罕啊。

「把它練成,你的心就保了。」她看我鄙夷之色溢於言表,更笑我這凡眼不識貨:「歐陽念,你跟我十年,都學到什麼了?」

我把書擱一邊,探身看我那些小魚怎麼還不上鈎?「你這水平,能教我什麼?也就是三腳貓的功夫。」隨便打打人什麼還挨得過去,讓我成高手,那是沒譜沒邊。

蘭師傅哼一聲,「十年發過幾次病?」

我想想,突然也有點不可思議:「好象沒發過。」難道我在她十年來的折磨摧殘下,已經修成正果?

蘭師傅又哼一聲:「以你的身體脈象,本該熬不過十八歲,但虧我十年來給你運氣、調息……跟你說你也不懂其中奧秘,要不是欠歐陽浚一份人情,我豈會困在這裏整整十年?」她轉而瞪我,「為了你我足足折損了十年功力,死小子。」

我聽得暈乎,不知何時我們家竟成了武林高手藏龍卧虎之所在,即刻頓悟,伸手向她:「十全大補丸和黑玉斷續膏拿來。」

蘭師傅掃我一眼,釣魚,不搭理同樣笑嘻嘻的我,我想我跟她學的最無賴的一點就是越慘時越要笑嘻嘻。

我們又繼續釣魚。

——「歐陽——」

標準的男低音,遠遠喊我,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但還是回頭,看他正站在練功場外,朝我揮手,意思喊我過去,旁邊的小美人今天穿了外出的粉紅洋裝,撐把洋傘,只差條裹腰的長長綢帶,就能飄然欲仙。

我擺擺手,指指蘭師傅,「不去了。」當電燈泡的辛苦一次就夠,「帶點好玩的回來給我。」他懂了我意思,跟我做了個放心的手勢,與我妹妹相諧離去。

這邊,師傅依舊一尾魚沒釣上,卻已收桿。我看她當真收起家當,才真明白過來,她是要走了。天下本無不散的宴席,這個胖乎乎的老女人,跟我一起十年,不管她好是不好,都已成為習慣。

「管不了的就別管了,累心。」她突兀言語,好象一切看得分明,也瞭然於心。「多聽你爸你媽話,臭小子。」她別看眼,可能跟我一樣,既想此時說點什麼,又礙著多年你爭我斗的面子。

日已落西山。

我沒收我的桿,任它沉潭,缺了共垂釣的人,它也再無用處。

「要在外頭混不下去,就回來找我吧。」

我拍拍她肩,她也點點頭,拍拍我肩。

從此師徒再難相見。

我看着手上被塞的小玩意,是什麼啊?是一打棒棒糖,無顏六色,橘子、草莓、蘋果、檸檬各色口味俱全。

「你師傅走了,以後,你只能跟我們玩了。」

二十一歲秦展對我笑得豪邁,他已經比我高,比我壯,開始有男人的氣魄,奇怪當年乍見面時,他還是個立時叫人怦然心動的標準美人胚子,現在的他不美但仍俊,有種勃勃的野性與生氣,與沉悶無聊的我截然相反。

但情商上,只見退步。

一旁的妹妹,顯然不樂,瞥他的眼神,都是嗔怒,怪他這個鹵男子又信口許諾,破壞了他們多少次單獨相約的好時光。

談情說愛的人啊,好生羨慕。要不是心跳動輒加劇不利我的生存繁息,我也要拉個小美人轟轟烈烈大談特談。

妹妹忽然想起什麼,抿嘴笑起來:「哥,你快有的忙了,我聽媽媽說,多少人已經上門給你提親了。你到時候只怕沒時間一個一個照顧得過來。」

秦展搗了我一拳,只用了小力氣,知道我這身子骨受不住。

我嚼根檸檬味的,嘎吱嘎吱。

秦展剝了一根,給萃兒,萃含着,表情優雅而微微誘人,秦展看看她再看看我,轉而笑話起我:「大少爺,你是吃糖還是吃飯啊?」雖然這樣說我粗魯,我也不惱,叼著迅速就光溜溜了的木棒子,沖他們擺擺手,「快走快走,要我跟你們玩,我這裏——」比比腦袋的所在:「都會退化十年。」

妹妹一笑,愉快而放鬆,仍舊靠着秦展。秦展似有些失望,伸手要拉我,我已知趣閃人。

我捧著一堆吃的,見一個撒一個,當我走到後園里,只剩嘴裏叼的,我爬上樹,仰頭看寥闊天空,蔚藍巨大,好象小時候見過的海洋,我好象還沒來得及學會游泳,就從這裏跌了下去。

有些神經質地捂捂心臟,確知它仍然安靜跳動,不會此時作怪。我滿意地晃着懸空的腳,更滿足地哼哼,隨便哪首小歌小曲。

我低下頭,當即一窒。

這個人,又出現了。

看着我。

這個明明穿休閑服,卻儘是昂藏狂野氣勢的男人,正以眼光侵略我的樹,我的園子,我的地盤,仰視的角度,連我這個主人都無所遁形。

我也看着,正眼看到了對我這個年紀來說太過兇險也猙獰的對手,幾乎是瞪大眼而一眨不眨,好象被蛇勾住魂的小青蛙。

他靜靜看我,我才發現他有一雙湛藍的雙眼,跟他這個人截然不同,如同晴空萬里。

突然間他看着我說:「原來是你。」

他的聲音缺乏溫度,跟他這個人一樣捉摸不透。

然後,這個俊極冷極的男人對我微笑,很溫和無害的好人模樣,還有股白馬王子的瀟灑勁頭。

我要是女人,沒準會從樹上一頭栽下,但我全身繃緊,小心提防。

他沒注意我的謹慎,或他根本不在意,他甚至對我伸出手,「下來吧,小東西。」

他準保以為我會聽命,他準保以為叫我什麼小東西我就會感激涕零,連媽媽都沒這樣叫過乖僻無常的我!他居然敢這樣叫我——

「呸。」我乾脆俐落朝他啐了一口,快快站起來,「噌噌噌」爬得更高,好讓濃密的枝葉擋住我不樂見的面目。當我爬到最高處,我勾頭往下打量,什麼人都沒有,沒等我沒追我,剛才像是南柯一夢,醒來成空。

為什麼我要穿這麼難看的西裝,待在這麼高聳缺氧的地方?還要看一大堆的文件,公事私事,黑事白事,難道個個都離不得我?

我坐在我十六層的經理辦公室,克盡職責,勤懇辦公。父親要看到,肯定高興死了。

忍吧,家裏又到了四年一度的覲會日,似乎全世界的黑幫大哥都飛過太平洋,趕來開聯盟大會了,整整要一個星期,八國首腦高峰論壇都沒這麼長吧?——

眼前這個法國妞又無限風情在我面前支身,倒水,挨我坐下,挺起的豐滿胸部,擦過我手的雪白皮膚,明晃晃刺我脆弱神經。

「你的聲音非常好聽,中國人好象有唐詩?Alex,別跟我說法語了,用你們中國人的話念一句給我聽聽吧。」

她貼着我耳朵,吹氣,一串串法語含混親膩,好像一隻等待愛撫的波斯小貓。

我喝了口茶,改中文:「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她瞧我,媚眼如絲,紅唇輕輕摩挲我耳側。

艾肯建築嗎?三千萬美金里扣下給我的三百萬回扣,還外加頂級美女一名,老外出手倒是大方得很。

我出手,捏她的小臉蛋,搖搖,她更緊貼上來,我面目表情溫柔,下手漸狠。

她原還被調戲得快活,漸漸就哀叫出聲,扭頭趕緊要躲,我不容她躲,揪着她那珍貴資本迷人臉蛋,讓她好好瞧清楚我了,如她所願,親密愛撫:「回去告訴你老闆,你們這種破公司,我看不上眼。」

我鬆開她,她瞪我像瞪妖怪,捧著通紅臉蛋,又驚又怒,「你——你!」

我耐下性子,從頭到尾掃她自恃傲人曲線一圈,嘆氣:「像你這種貨色,到我們家當女傭我還得考慮考慮。」

把那女商業間諜趕跑,我的時間又變得難以打發,是要喊助理們繼續上那倒霉的管理課,還是開車胡亂到哪裏兜兜風?

門大力推開,總算事前很給我面子地敲了兩聲。

坐我面前,正擋着我瀏覽落地窗外林立樓群的逍遙;有點過分。

「少爺不見任何人,我不是跟你說過了!」

威威跑過來,想拉他起來,墩墩的個頭、嚴肅的眉目越來越像他老爸,但行動力顯然不夠,根本無人理睬。

「少爺——」威威憤憤看我,是怪我怎麼還不給他借口好像當年一樣痛整這死小子!

「歐陽,你好享受啊……」眼前人瀟灑地朝我擠擠眼,促狹,「你該不會中了那些老狐狸的美人計吧?」

我喝茶。

他手裏丟出一疊紙和數據,示意我看看,我拿來看了,和我想得差不多,就是一跨國皮包公司吧,居然騙到我頭上來了?

「難道我長得這麼像吃喝玩樂的二世祖?」我嘉獎他,給他倒杯茶。

威威忙說不像,當然不像。

他說:「好像,真的好像。」說完,還漾起一個堪稱剛柔並濟的笑。

靜默片刻。

他有些難得靦腆,開口:「歐陽,你爸跟我談了,我想他同意我和萃兒的事。」

威威哼出大聲響,更憤憤看我,意思你終於滿意了。

能不滿意嗎?我這花花二世祖都軟硬相逼了,還動員了我一向不管兒女閑事的媽,父親能招架得住才怪。

「那上哪吃一頓慶祝吧?再讓少爺我給你找兩個正點小妞作陪?」

我遙遙想起當年,一個雪球打出了一個妹婿,命運啊,可不就是奇怪的玩意。

結果當然還是只能吃一頓,我早就喊司機把妹妹送過來,如我早就知道秦展會把這好消息第一個告訴他的好兄弟,果然!我傲然自覺總算沒白白為青梅竹馬出頭,看到努力能收到一點回報總是叫人心裏安慰。

說話工夫,她就到。

我和秦展下電梯,十六層很快就到。我彈開煙匣,被秦展手快收去,放到他自己上衣口袋,「抽煙對你不好,兄弟。」他笑話我,邊自顧彈了一支,放在鼻子下邊,深深嗅嗅,順便刺激我。

他眯眼的那剎那,很像當年的又野又辣,勃勃生氣,要是女的,我就娶她。

我調了視線,不屑:「賞給你吧。」

電梯到了一層,外面人來熙往,各款各色女式白領套裝花了我的眼,少到公司,今天才兀然發覺各路名花就在眼皮底下盛開。

秦展跟在我後面,就算私底下感情要好,但在人前,他始終是我的部下,這點,我和他都沒有越矩。

今天我才發現自己魅力,年輕女性們對我的回頭率還是挺高,目光平均都在我身上停留五秒,這算是個驚人的數字了吧?我頗為沾沾自喜,走路更加飛揚跋扈。

我情願當二世祖,就讓我當沒頭腦的二世祖吧,上帝!

「求求你,別這樣笑吧。」秦展搶前兩步,突然對我發神經:「不然就換戴威來伺候少爺你吧,我實在看不過去——」他搖頭,面部表情扭曲。

「你嫉妒我。」我肯定,走出玻璃門,外面一片晴空燦爛,陽光普照大地,沒有絲毫陰霾,妹妹正走出平治,看見我們,粲然一笑,如水中清蓮嬌蕊雅緻,她迎面走過來。

我們迎上去。

——槍響了。

第一時間誰都沒反應過來。面面相覷。

我看着妹妹,妹妹看着秦展,我突然有點好笑想秦展不知道在看着誰?

四處尖叫。

「趴下來。」我大叫,跳過去,要撲倒那支堪堪開放的嬌蕊。妹妹雖然驚嚇到蒼白,但到底有黑道女子本色,沒有尖叫,而聰明地彎下腰,快步退回裝上放彈玻璃的平治。

進了那,她就安全。

我還是湊近她,摟她肩膀,護她後背。秦展在她另一邊。她的身體在發抖,一定非常害怕。

不用害怕,我的小妹妹,沒人能傷害你。

槍聲又響的時候,幾乎就像擦著臉過去一樣,我聽出射手的距離更近,猛然轉過頭,一個穿黑風衣的男人正從十步開外小跑過來,手裏槍口准准瞄着我們——

他和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阻攔。

一切都太快,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那些廢物保鏢死到哪裏去了!

一切靜止,我反射性地摸自己腰部,那裏空無一物,我沒有槍,我心裏略過模糊的絕望,我當然不會有槍,總是有太多人保護我,而此時此刻!

已經來不及躲進去了。

「趴下來——」我拚命喊,縱身要壓倒妹妹,但妹妹這時卻還想進車裏,她沒有趴下來她仍往前,我拽不住她,她離車門就只差那麼一步——

我摔倒的時候,聽到妹妹的尖叫,頭頂晴空燦爛,陽光普照大地,沒有絲毫陰霾,我大大睜着眼,子彈仍像在我耳邊呼嘯而過,倒下的速度如此之快,我只來得及看着天空和天空下佔據我眼前幾乎整個世界的男人——

只有他的臉在我眼前,剎那間,鼻息融和一體,眼對着眼,我們都茫然,都驚顫如小獸,他和我一起倒下。

和我一樣,好象直到此刻,他也沒弄明白為什麼他撲倒的竟是我而不是她?!

他牢牢看着我,英俊的面容好象是要對我繼續一抹促狹的笑,但粘乎乎的熱度還是從他的體內滲進我的衣服,一片鮮艷,我抖着手堵他胸口,已經管不了那殺手怎麼被制服,怎麼在我家族面前挫骨揚灰。

「忍一下,就忍一下——」我要抱他翻過身,「有我在,死不了的。傻瓜。」

茫然消失了,他眼神平靜,神態安然,果真對我促狹地笑了。

「別偷抽我的煙啊,二世祖。」

——他抬頭,眉目模糊。

突然讓我莞爾。

我蹲下身,問:「你叫什麼名字?小東西。」

他平視我眼神,回我:「秦展。我比你大。」又計較:「大整一歲。」

「秦展,你不如跟我?」

就沒人動得了你。

他原似想笑,卻緩慢回我:「有我在,沒人能傷萃小姐。」

——剎那,有點目眩————很美很美,微微上挑的眼,又野又辣,如果是個姑娘,我就娶回家。

我們在外面等著,手上的血幹掉,搓搓就揉掉。

妹妹沒事,萬幸。現在我們兄妹倆都等在急救室外面。這是宿命還是惡果,他們秦家還欠我們歐陽多少條人命?

「禍害遺千年,沒事的。」我拍拍妹妹的手。

她面容蒼白,而顯得異常高貴,她的頭腦似乎還在繞着剛才的危險,愈想就愈增加一份蒼白。「別想了。」我遞了杯熱咖啡到她嘴邊,逼她喝下。

她喝了一口,眼神緊張急迫,隱隱有汗水從額頭流下,是后怕嗎?只差一點可能射中的就是她,她端著那杯咖啡,她慢慢地古怪地說話了:「我想要個只屬於自己的東西,我以為他是,原來他也不是。」

在胡說什麼啊?丫頭。

我揉自己太陽穴,勾勾手,一邊保鏢立刻過來,「送小姐回家。」

她悠悠起身,我訝異,原沒想到她這麼乾脆就走,小兩口一向形影不離,今天他出事,她該等他到最後一刻。

秦展現在生死難定。她難道不想等他?

我伸手牽她手,細細軟軟,我的小妹妹今天受的驚嚇也不少,私心裏我向著她:「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再來看他。」

她又用那種古怪眼神打量我,還反問我:「見他?為什麼?」

沒傷到腦子吧?我站起來,雙手放她肩上,謹慎看她,她淡笑若逝:「我見一個眼看我去死卻連手都不伸的男人做什麼?」

「但他救了我!救了你的哥哥!」這不一樣?對我而言,他救你也就是救我。

淚水就輕輕從妹妹悲傷的眼裏流了下來,緩慢而深刻,在一片白色里顯得特別不真實,她是驕傲的,也是脆弱的,但我的妹妹更該是堅強的。

她搖頭,不斷搖頭。連一眼都不肯望急診室。這讓我感覺不妙。

我迅速阻止事態惡化,立刻猙獰搖她肩膀,任憑她淚流更洶湧:

「我不管你腦袋裏在轉什麼古怪念頭,歐陽萃,裏面躺的就是你要嫁的人,你們的婚事我做主!你再敢折騰就給我滾出歐陽家!你給我試試看!」

她眼一下子亮過,好象憤怒,但在我冷酷蠻橫面前,迅速就被掐滅,露出符合她的柔弱和彷徨來。

一旁保鏢靜立等我吩咐。

我擺手,讓他趕緊帶這個讓我頭大的小女孩出去,什麼時候還在吃什麼乾醋?

父親也打來電話問過,交代無論秦展生死歐陽家都要盡心負責到底。

我手上拿着那個煙匣,打開、關上;坐在長長的椅子上,四周雖然有人但誰也不會靜默,好象待在木頭人的世界,而惟一讓我感覺愉快的玩伴現在還在那盞紅燈的背後不知生死。

我只能等待,像我的心臟在不斷磨平我所有的活力和生機。

燈滅了,醫生走出來。

我覺得我一輩子都沒這麼緊張過,連從樹上摔下來都沒有過。

是睡著了吧,麻醉劑夠讓他睡個兩天了。

年輕的面容沒有煩惱,他沉沉安睡,我坐他一邊,看了半晌,心中莫名惱恨:為何你不是個女人?就算比我老二十歲也沒有關係。為什麼不是呢?

沒人能回答我。

第二天他就醒來,又能跟我嘻嘻哈哈。果然禍害遺千年,看他日漸活蹦亂跳,剛烈如常。

我謝天謝地。

殺手的事,我和我的家族都會處理。

我們再不提當日事,那本是忠心屬下應該乾的。他知道分寸。但有些縫隙,卻不能填補。

「你到哪去?」

我剛進門,才扔下公文,就看妹妹盛裝打扮是要出門,我沉聲問她,對她日益壯大的交際圈十分不滿,「好女孩就該待在家裏,你有幾天沒去醫院看秦展了?你成天往外跑是要別人說我們閑話?」

她扣上手套上的珍珠飾品,理理雲鬢,頗不急不忙,「我去的是最有名氣的程夫人沙龍,被邀請的人都是上流社會顯貴,不去才小家子氣。」

我要是令她不去,翠姨也不會高興,想想,我說那你帶哥哥去見識見識什麼叫高貴的沙龍?

妹妹怏怏不樂,但在我堅持面前,她還得聽我這作哥哥的。

事實證明,什麼沙龍,都是狗屁。我看那些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也不就是包着晚禮服的痴獃蠢貨。漂亮高貴誰不會偽裝?只要講兩句話,就知道他們全沒一句真心,都是暗暗打探你家世出身,全是言語乾澀無物。

才一會,我的身邊倒是圍了比妹妹還多的人群,只要亮出歐陽家公子的牌號,哪個不對我另眼相看?

我微微低頭,瞧著自己的紅酒杯,杯里蕩漾的果然是世家貴公子嘴臉。

「歐陽公子很少露面啊,您這樣人中之龍的儀錶氣度應該多來跟大家聚聚才對,好讓我們也沾沾風流瀟灑。」說話的正是妹妹口中的年輕孀婦,扇著黑花紋扇的程夫人,本來還覺得她尚冷艷嫵媚,一開口就立刻破壞形象。

人中之龍?我自覺不如人中之蟲,但看到你們這群寄生蟲才覺得心裏窩囊。

我仰頭,一杯酒下肚,看妹妹,身邊倒圍了不少男人,我看着彆扭,要走過去,程夫人卻用扇子橫了我胸前,嬌聲道:「今天真巧了,除了您大駕光臨,還有一位人物也要來我們這真龍現身。」

旁邊人聽了,附和起來,「哪位世家子啊?」「讓程夫人這麼欣賞的人物,我們倒要見識見識。」

程夫人風情萬種,掃我一眼,我冷淡把杯子放下,雙手抱於胸前,是無聊也無興趣。

她眼波一盪,忽然朝向金色拱門,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一個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禮服,在拱門底下,他站立的隨性好象這跟他家沒有區別。

我自覺後退一大步,隱於窗帘陰影里。

先是沒人出聲。

隨即小聲匯聚,是惟恐天下人不知的刺探。

「是他--快看!」

「他真來了--聽說他跟她……」

那個孔雀一樣的女人優雅走過去,挽上他的胳膊,這個動作,顯然刺激了眾人的眼球。

竟是怎樣的人,就單單出現一把,就引得眾人失了顏色,除了他,我還真想不出誰又有這種氣魄和威信;讓所以不甘寂寞的貴族男女都紛紛成為點綴,無非就需要這麼一個人簡單地這麼站立而已。

依舊是霸主一樣的氣焰,依舊是眾人簇擁,依舊是邪惡又不祥的化身,屏棄了記憶里點滴的溫和和示好,再乍見時他無疑仍是個最適合在黑暗世界縱橫的人物;隨他深沉眼光直直掃開去,所有接觸到的,自覺低頭。

也無例外,我低頭下去。

但他無疑看見了什麼,他甚至沒有看旁邊的女人一眼,而朝這邊走來,遠離的距離,就算想偽裝誠惶誠恐估計也是不及,我承認這男人有最野蠻的低級動物一樣的天生敏銳度,能在任何時刻盯住任何可供他消遣的獵物。

暗暗的沸騰了,周圍。

這死神的極度魅力是正常世界難以抵抗。

我順着他看的角度看過去。

--我的妹妹!

她昂頭,全不像旁人,此刻,她昂着她那美麗又脆弱的小腦袋,眼裏、臉上都在燒灼著光芒,她已經如她母親那般美麗、自信而健康了,我當然看得出來,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又要俘獲一顆還未心智成熟的芳心,她甚至才十九歲。

我永遠會覺得她是那一晚上最出眾奪目的女子,十九歲的青春里,擁有冷艷的五官,動人心魄的眼神,這無疑是兼具了翠姨和我父親的優勢,而氣質又是那麼純凈和無暇,我只覺得那麼多無懈可擊組合在一起足以迷倒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但他--永遠配不上我那被保護得好好的小妹妹。

麻煩的事情。我不得不出場。

就我跨出第一步的時候,親兄妹之間果然有所謂的心電感應,萃轉頭看我,眼裏竟是戒備,她知道我馬上要做的事——就是立刻帶她走!

當我大步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她眼睛裏亮過的不止是戒備已經是分明的憤怒,不用掩飾。

現在,他走過來。

我一定能帶小妹走。

——「哥,他是我的。」言之鑿鑿。

我不及反應。

——「你想走?」低沉煽動。

猛然襲到的聲音,猛然撞入的身形,想極力忽略這突兀的存在,但這巨大的陰影確實能壓迫弱小,壓迫到我都不自覺捂了下心臟,好象這裏被扎了根刺,無論笑罵都趕不跑驅不走。

誰想走!

——我抬頭看看,他掃過我,該說他拿捏的時間剛好,還是他早已習慣輕辱對手,這時間剛好足以令他用傲慢和無意掃過我,顯然是我高估了他的記憶,拿我做對手他也太沒格調,只要我低頭,只要我降低姿態,噩夢應該只是噩夢。

「萃兒,你更漂亮了。」稀有的柔和,稀罕的熟識。

他低頭,正是對嬌小的妹妹說話。

萃巧妙一笑,擺脫我的掌控,有理又謙和,是我心目中標準的大家閨秀:「謝謝雷大哥。」

我愕然,幾近瞠目。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他閑散地站立,顯得隨時要走,又要留不留,卻留下了妹妹所有的專註,和在場所有不懷好意人的密切關注。

我呆看這個人把眼光靜靜投放在只妹妹一個人身上,偽裝毫無企圖,偽裝他對我的妹妹不感興趣!

「好多年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時,你常來我們家做客,你一定已經不記得了。」

「好多年……」柔和沒有變調:「我記得。」

他眼光變得更深,好象能吸走一切美好。妹妹恍然,面頰微紅,與他對視。

他滿意了吧!用不着他費多少力氣就能煽動走小姑娘的心!

我又把手搭在妹妹胳膊上,我還沒動,萃就更快地退我身後,推推我的背,「還記得我哥嗎?你們當時也見過的。」

她已經完全把過去的他和現在的我們混為一談,他跟我們完全不同,根本不該接觸。

我被推上幕前。啞口無言,迫於無奈,尷尬對他,本不適用,說擔心他的報復,倒是真擔心了,吐了唾沫罪不置死。沉着自若的對手身後,齊集比我更廣闊顯赫的家族和勢力,把摧毀當作習以為常,我不明白,他怎有時間專心站在這兒,與少女閑話家常?匪夷所思!

他繼續忽視我,就對着我的方向微微撇了撇頭,算是招呼過了,眼神繼續停留在我臉紅得更加嬌艷不可方物的好妹妹身上,漫不經心展現他出類拔萃的優雅與迷人。

「萃,走吧。」專斷髮揮了作用,我的小妹今天得聽她看護人的話。

「雷大哥,我們先走了,你——」萃猶豫着。

他的眼裏有笑意,我肯定那是料定果然如此的嘲弄和無所謂,他以為他是誰啊?我怒了:「歐陽萃,你未婚夫還在醫院等你去看他。我們不要讓秦展等太久。」

——「萃兒,明天我去看你。」

他接上萃的話。

我終於得正面看向他,冰涼涼看,「您貴人事忙,就不要在我們家浪費時間了。」

他又裝作根本沒聽見我的話!徹底忽略我這個保護人,他甚至做勢要向妹妹傾身,給她一個離別的告別之吻——

我逮到他抬到一半的手,緊緊握住:「我們家不流行這個。」

水晶燈下,他的藍眼更像晴空,一個這麼黑暗的人有着這麼晴朗的眼神,細微的光澤都是濃烈的誘惑,他定定看我,高大而壓迫,我微驚,乍然鬆手。

他這次反應快了,直接拉住我的拳頭,五根手指包着,熱度驚人,力量驚人,我要扯回來,他不鬆手。

我首次痛恨自己的疾病帶來的軟弱。保命就萬幸,哪還有資格跟人爭鬥?我這邊憋足氣,扯拽,他這個大人物在那邊也不嫌丟臉,跟我在眾目睽睽里,一來二回小孩比劃。

其他人盡看我面色不善,他老神在在,反倒不急上來勸,存心是看溫室花朵歐陽公子的笑話。

妹妹要伸手勸。

他似是轉頭看了眼妹妹,妹妹竟不再說話。

我看實在不是辦法了,但向他告饒也想都別想,索性不去費力氣,任他拉着,看他還好意思!

「雷大哥——」

「萃,我跟你哥有話說。」

他拉我,決斷就走,在一片默默嘩然里。

我不想走,但留下也是給別人看笑話,還不如走。被打個鼻青臉腫也好偷偷摸摸溜回家。

都瞪我們兩個大男人手拉手,我尤似出去找揍。那個程夫人拿着個水晶杯子,面色難看,扇子不停扇啊扇,顯然她最不樂見的事情發生了——專屬她的晚會就這樣被破壞,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一個黃毛丫頭大打出手的兩個大家族長子!想想看,我們兩個為明天的八卦提供多少版本!

夜晚沉靜,安詳,他拉我,我也不反抗,我跟他沒有誤會,就是我討厭他,他討厭我。

當他停步,我反而沒回神,四周看看,全是僻靜,灌木叢林確實適合掩人耳目。

我默默運氣,默默感謝起蘭師傅還算教過我保命兩招。

他既然停了步,反不支聲。

我動動手,動動嘴:「你煩不煩!快鬆手。」打架就打架,少來貓玩耗子,逗我好玩。

我心裏當然害怕,挨打又不是好玩的,光看着黑漆漆的地方,和這黑沉沉的男人,都有拔腿就跑的衝動,但嘴硬是必須的,不然也太丟我們歐陽家的臉,壯壯聲勢也方便看機會就落跑。

他這邊,裹着我的拳,不急不忙,我看不他什麼意思,正懵懂,他突然出手,我措不及防——

揪住我領,把我輕巧提他面前,我的花拳繡腿全似無能為力,正對着,他的眼,他的鼻,和他的嘴。

我睜着眼,莫名其妙。只脖子梗著不好受。

「你忘了我?」他的聲音有微妙地失衡,周遭黯色里,獨他的眼神非常清晰,邪惡深沉,富有煽動性的男人,對我用起清晰得好象對待情人的姿態,「這麼多年,我卻記得。」

他吻了我。

非常不清晰。

太滑稽,太瞎掰!

渾身發冷,好象被一塊大冰塊迎頭痛擊。簡直要哆嗦。

是吐還是要躲。被男人吻想都沒敢想過,父親知道會把我揍扁。

怎麼也都該我強吻別人去!

他卻自我陶醉,自我享受,閉上他的眼,如同方才忽視我到底,這會又想玩死我這心臟薄弱人到底,我不陶醉,完全沒享受,我被他箝制,像蟒蛇一樣纏得死緊,我火大地瞪眼、跳腳--我只想要踹死這個男女通吃的變態。

他卻睜開眼,眼神隱晦,藍如沉海,慢慢看我——就好象剝我的皮,抽我的筋,我被他這樣看着感到強烈的害怕,不由自主就是想逃。

我的眼睛被蒙住了,從天而降的手掌一點點遮蓋我的天地,我看不清,什麼都再無法看清。我是一頭被蟒蛇纏住的小貓小狗。

他定是張開他的嘴了,兩片翕合,像含着我的嘴一樣,吼巴巴地貼過來吸吮,濕漉漉的潮熱裹住我,沒有技巧、喪失成熟,他簡直退化成了一個小嬰兒,只知道貼住不放,抓到了就不鬆手。

我站立,被陌生人親得七暈八素。

被這個叫雷煌的陌生人,我記得他是因為討厭着他,他是一個看上去很危險可怕的對手不是嗎?他看上去已經沒有一點過去的影子,他看上去已經不是那個埋頭哭泣的小男孩……

我哆嗦了一下,他感覺到了,手掌更紮實地堵住我的眼睛,像根鐵鍬一樣的舌頭擠啊擠,擠進我抿緊的嘴裏,突然開始用起兇猛的力道和邪惡的誘惑,技巧純熟,無處可逃。

果然,那個午後的樹下,那個像夢一樣遙遠的過去不具任何意義。

我是記得的,高翹的樹枝,密匝的樹影,炎熱的大夏天,我把脖子上的金色十字架拽下來,我五歲的生日禮物,拋給樹下那冷漠的微微哭泣的男孩,燦爛的耀眼的金色像溫柔的海豚高高躍出水面,是真實的,白熾下強烈的刺眼與閃光,連他倔強的小模樣我都可以記得,如同雕刻。

十字架掉在他腳邊。

他不要:「我不需要這種東西。」他反而用腳結實地踩踏上去。

我輕巧站在枝杈上,我印在藍天與白雲上,我是無憂無慮的小念念,我高高地遠遠地看着他。

我在牆內,他在牆外。他在哭,我在笑。我在樹上,他縮在黯淡的牆角。

突然,是這麼可憐。

「上來啊,和我一起。」我努力招手,呵呵對他笑,怕他聽不見,「我們會離天空最近。」

我把我的手給他。

他眼睛裏已經沒有淚了,非常蔚藍。

好黑——什麼都再看不見。只有這個吻,讓我明白我最討厭他的地方就是他的目光能把人所有千方百計設法隱瞞的心思統統發覺,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極度丟臉。

讓我覺得丟臉的吻。

不要。

月光下,他的面目逐漸清晰浮現,是霸氣十足。

「歐陽念,跟我一起建起我們的帝國。」

我眨了下眼,喉嚨乾澀,被別人捧著的腦袋似乎已不是自己,而是一碰就要碎化。

這個吻交換的,好象聯盟的賣身契。

萃對着梳妝鏡,一件一件,仔細地,矜慢地除去她新從巴黎訂造的首飾,每一件都流光溢彩,每一件都襯托出她的嬌妍——這樣的萃兒,我幾乎不敢相信,她像是在一夜間就長成了。

「不準見他,不準跟他羅嗦,不準再出門去什麼亂七八糟沙龍。」我站她身後,紛亂看我風華絕代的小妹妹,心裏的想法再堅定不過——絕不讓她受傷害。

「哥哥,你的臉色真難看,你該坐下來休息,不要總是一副看到生人就恨不得把自己、把我趕快藏起來的小家子氣。」

萃平穩地說,冷淡裏帶着惱火,就像翠姨,就像她母親的方式,抱怨。

我怔怔看這美麗女人,她在鏡子裏精雕細琢的完美容顏,和她身後站立的青年——雖然修長卻臉色發白,無論如何激動,面色總是蒼白,與鏡中女主角的細緻與紅潤難以媲美。

「萃。」我還是決定說理:「他太強,他會傷到你,你會變成怎樣?看看,就一個晚上,你就魂不守舍!翠姨只有你一個女兒,我只有你一個妹妹,我難道會害你!」

「膽小鬼!」猛然地,萃把手上的藍鑽項鏈重重摔在鏡上,一如砸在我心上。

鏡子上一道到裂縫,參差。

萃哭了,「我就是要他,我只要他!你從小就受爸爸疼愛,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我只想要最好的!你把他給我吧。」

就像我把秦展給你一樣?

你要就是你的。我總是這樣說。但你想要的對象總是那麼離奇。這次這個,再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東西」。

我抱住我抽泣的小妹妹,不明白她這些離奇的想法,我不能再給她保證。

我的朋友在安睡。我本不該深夜打攪。但我來了。

而當我在一邊坐下,他就真的一下子醒了過來,好象剛做完一個美夢,看我都是慢慢升起的朦朧笑意,他說「你來了。」

喉嚨微微乾澀,我手撐著腦袋,打量他的愉快,打量他與他的區別。

「我不喜歡你這樣看我。」

「為什麼?」

「我不是別人。」

他悶悶的話叫我哈哈大笑了,他皺起鼻子的模樣和誇張的惡聲惡氣都好醜好醜,儘管這樣糟蹋,我俊美的夥伴仍然有穩重的風度和堅毅的剛烈,我不明白,為什麼萃會不要這樣的他?

是雷煌比他冷酷還是比他邪惡?是雷煌不易到手還是他從來就守侯在我們身邊?

我的心作痛,我知道他愛萃兒,我那任性的小妹妹,但美麗健康的人總有獲得任性的權利,感情這碼事遠不能外人解。

他躺着,看我,不坐起來。有些瘦了,顴骨突出,但雙眼依舊瑩動有光。

我趴到他床邊上,盯他雙目,眼梢往上挑的沒以前厲害,現在是薄薄長長的鳳眼,精悍而帶過犀利,但看我的時候,總是忠誠而平靜。

生這種眼神的都不該是凡鳥吧。卻要為別人付出自己的生命,多麼不值得!

我不會為秦展付出我的生命。這點我可以肯定。

「萃看上別人了。」事無可挽回,我寧願早揭傷疤:「你比不上那個男人。你的出生財富權利氣勢儀錶沒有一樣比得上,如果這是少女小說,你就是配角,秦展。」

我知道我給了他恨恨地打擊,他閉了閉眼,慢慢睜開時,都是灰黯。

「我沒有保護她。」他拿胳膊堵住眼睛,像頑固地試圖修正一個致命的錯誤:「在她需要我的時候,我到哪去了!——但讓我眼睜睜看你去死嗎?你死了我照樣可以心安可以幸福?」他把胳膊放下來,看着天花板,神情痛苦而無奈:「隨她去吧,你也不要難為她,我從來就配不上你們歐陽家。」

他還在耿耿於懷,而我卻明白。

「我是你的少爺,你當然要先救我,你沒錯——你就是這樣想的!」我是自問還是自答,糊塗的不止他秦展一個,如果他沒救我,他會跟萃在一起幸福吧,我會被他們慢慢忘掉吧,如果我的心臟讓我不復從前。

「我怎樣想的,我自己都不明白。歐陽,只要你明白就好。」他摸摸我的腦袋,因我正趴在床沿,帶着被重重刺傷后的疲憊,他摸着我的頭髮,緩慢而深刻,認真地幾乎像對自己珍愛的小寶貝。

我也摸摸,探他衣服裏面摸到他胸口裹的紗布,一層又一層。曾經都是模糊的血染滿我的手心。

「謝謝,秦展。好兄弟。」

他停留在我頭上的手,微微遲鈍,他的眼也是如此,他搖搖頭,久久看我,卻再不說為什麼搖頭。

「念念,你在看什麼?」二堂弟老早就懶得用「念念書,念念課本,快念念念念……」來糾着我耳朵嘲弄,他看見大熱的天裏,我徑直盯着車窗外面,才一起湊過來。

我們的加長林肯,車外的小小攤子,在賣著冰棒。

他一笑,隨便按了車上的鈕,「下去把所有雪糕都買來。」

裏面回答是。

不是雪糕,是冰棒。你見過又破又小的攤子賣哈根達斯嗎?我無知的二堂弟還沾沾自喜地嘖嘖笑話我:「大少爺,你口味果然異於常人啊——」

車停在那,後面的車也停了,跑出來堂弟家的兩個黑衣保鏢,大熱的天裏還套著厚厚的黑西服,扎著長長的黑領帶,我在涼快的車裏看他們個個牛得像黑市流氓。

小攤子上的老頭看得目瞪口呆。

本來是簡單的人貨兩訖,老頭先哆哆嗦嗦嚇得不能說,兩個保鏢又跟個死人一樣什麼都不說,掏過錢就搶人家東西,東西搶到手,才把錢隨手撒了人家一地——錢是很多,比人家幾廂幾車的小攤子的冰棍都多——他們好象還很趾高氣揚,自以為替主人好好打賞了,可以好好回去交差了。

這群豬。

堂弟看了眼,繼續對我念三堂弟怎麼怎麼現在壓着他了,想他跟我小時候玩得怎麼怎麼好了,怎麼現在反倒是他的地盤和勢力被人擠兌到最底下了。

我推開車門,白色的衣料反著光,不覺得熱,只覺得還不夠熱。

人高馬大的保鏢立我面前,抱着他們那一堆雪糕,堵着我。我抽了最上面一根,剝了皮,嘎吱嘎吱嚼,嚼着我的冰棍,我走到老頭前面,他守在這十子路口可能不少年頭,估計真沒碰見過我們這號人,他現在面前一汪票子,卻兩手驚恐絞在一起,半個字都吐不出來,看看能一巴掌拍死他的保鏢,再看看鬧着要吃冰棍的花花公子哥,他是想跑又絕對不敢跑:不是都已經吃到嘴了,我——到底還要幹什麼?

「味道不錯。」我咽下一口冰,點點頭,有點透心涼的舒爽,我抬手,老頭一抖,保鏢興奮地往我靠近兩步,手往口袋裏摸摸,一個子都沒有——我才想起來我身上好象從來都是沒「子」的。

我彎身,從地上拾起一張,抬起身,伸手,遞給老頭。

老頭又發抖,別提伸手接過,連舉根手指都哆嗦如秋風掃落葉,臉上核桃一樣的皺摺紋路可以夾死大夏天蚊子。

我身邊兩個還算有點腦子,連忙學我下腰,哆哆嗦嗦收拾一地錢幣。

「念念,你這是何必?」二堂弟在身後陰陰諷我,「不過是一群沒腦子的東西。」

我嚼我那根冰,好整以暇,忽然很有興緻。

「二弟,話不是這樣說的,他們沒腦子,你總得有點腦子吧。干我們這行,幹得好還能算行俠仗義,幹得不好那就是地痞流氓,當年二伯父和我父親出來闖天下,也就是和我們一般大的小毛孩,但照樣挑了洋人販毒的老窩,有哪個在道上混的不知道歐陽家出了兩個有仗義有情意的好漢子,你看你,整天計較這些地盤你多一尺我多一丈的小事,你還有點男人的出息沒有?」

歐陽青被當眾罵得面紅耳赤,想想上前一步,但還是握握拳頭,退了步,使勁憋住他早就想狠狠揍我一頓的衝動。

算他識相。

我再看看那寫保鏢,只看到他們又撒了一堆冰棍,雙手規矩捧著剛才拋灑飛滿天的一堆鈔票,九十度彎身,頭皮青青晃我眼,我本想給他們一人一腳散散暑熱,但想想還是不要破壞了方才的義正嚴詞,我嘆嘆:「像你們這樣的要放在我家早就按家規打個半死。以後你們有空就到戴總管那受受調教,等他說好了,再不用來。」

提到戴威他爸,二堂弟臉色一黯,受過他調教還終身難忘的可不止威威和我兩人。

「他們兩個跟我有些年頭了。」他跟我朝車上走,拽我袖子:「堂哥,你總給我點面子。」

「打狗也要看主人?」我拿冰棒棍子戳他手,他轉而搭我肩,嬉皮笑臉:「念念,還不都是因為你要吃冰棍,我也是想你開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多難討好。」

我上我的車。他求我不得,又諷刺我:「你當年喊我們揍秦展揍個半死的時候,也不見得多光明正大,虧他現在為你拼死拼活。你還為一根冰棒,一個老頭跟我計較。「

我悠悠看他,他頓時住口。

「歐陽青。」我給他把松垮跨的衣服領子緊了緊,再緊了緊,他瞪我,知已惹我這個混世魔王發飆,「秦展只有我能欺負,他的命當然是要給我的,這個道理你不懂嗎?」

他瞪大眼裏,分明不懂。

我放過他,陰沉無語

媽媽彎腰在剪下一片殘缺的葉子,她的側面如同剪影,細膩生動在陽光下散發仍然年輕的明媚光澤。二堂弟先跑過去了,跟她說說笑笑。在她眼裏,我們都還是孩子。

我也是,一個任性的大孩子。我拽著那些鮮艷的花。

「他可好些了?」媽媽問堂弟。

「好多了。只要念念沒想出新法子鬧騰他,他好得比誰都快。」堂弟瞥我,笑。

我坐在小圓桌上,把剛才揪的破碎花瓣都灑進去,喝我的茶,但不明白為什麼聞起來如此芳香的事物在咀嚼的時候,卻這麼苦澀。

「我想到希臘去玩些天,念念,你陪媽媽過去吧。」

堂弟走了,媽媽坐我面前,細細看我,在我眼裏,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過多痕迹,她高貴的容顏仍舊像少女時代一樣精緻而動人。

我有些倦,趴在桌面,回想近日波折。「媽媽,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

媽媽給我把額頭上垂下的發撥到耳後,輕輕摸着我總是涼陰陰的臉頰,她的手指溫暖,從來都是鎮定。「念念,你這麼快就長大了,我總想你能在身邊多陪陪我,你小時侯跟現在真的不一樣,整天只知道粘着我。」媽媽嘆氣。

「——是出事了嗎?」我拉住她手,「怎麼了?」

她從不騙我,但她這次騙了我,儘管搖著頭,微微笑,卻完全不開心。

我拍桌子,信誓旦旦:「媽媽,我會保護你和所有人。」

她清澈的眼底里說你這個孩子,你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一聲槍響,天上那點黑就墜地,父親獵下了一頭野雁,他的槍法比我好,也是他們弟兄中最好。我的父親並不英俊,但富有男子漢的堅毅氣概,和梟雄的霸氣豪邁,和我媽媽簡直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據說只是平凡的相遇相愛結婚生子,毫無懸念,多麼奇怪。

「接着!」父親把他的老獵槍拋給我,聲音洪亮,霸氣十足,「打不到個頭更大的,今天就沒你的飯了,麻利點,小兒子——」

我扛着沉沉的槍,期待看天空,天空陰陰的,像是要下雨。父親點了一支煙,藍霧繚繚,老派,但很酷。

這是父子的獨處時間。沒有寸步不離我們的保鏢。這時父親不叫我歐陽念或念念,而會隨口叫我「小兒子」,他惟一的、珍貴的、他的兒子。

「洪水來之前,螞蟻老鼠都會把巢穴搬空。人就不會,總有人只能等著被淹死。但也只有螞蟻老鼠才會這麼干。」我瞄到一隻倉皇躲雨的大鳥,在一片陰沉里飛得悠忽。「父親,我哪都不去。」

父親不說話,多年來,他什麼都不必說,就足以震懾。

非常快地就掠過我們上頭——我舉槍,瞬間,「砰——」後座力猛衝到我肩頭,扎紮實實,一如那猛墜地面的大鳥,它的好日子就到今天為止。

我不無炫耀,昂頭看父親。

父親的眼光順着墜地的鳥,按道理他該高興拍我肩頭,但他卻跟媽媽一樣,眼底里沒有喜悅,好象他所目睹墜地的並不是鳥,而是他寶貝的小兒子。

「果然是頭大鳥。」父親攬我胳膊,揉揉我腦袋。我就快和父親一般高了。「該把你媽帶來看看,她總以為你還是她的小念念。」

父親風采如常,我想就算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嘴裏那根煙都照舊吞雲吐霧。

把獵物摔在地上,我囂張叫喚:「人都到哪去了?快看我都帶什麼回來了。」

大屋子好安靜。父親卻一點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他自如地走進大廳。

「你過來了。」父親親切地招呼,對着他面前人。

我越過父親肩膀,看那個人。

我終於明白家裏如此安靜的原因。上上下下都在忙於招待貴客、忙於窺看貴客了,哪裏管得了我這小人物!

那個人——

再出現得毫無預警。

他跟父親握了手,用絕不遜於父親的氣焰,筆直地站立,眉目狹長,非常英俊而且冷酷,他的穿着極其簡單,但即使是最會吹毛求疵的花花公子,也無法從他這一身打扮上找出什麼可挑剔的地方。他身上的每一件東西——帽子、上裝、手套、皮靴——都是一流巧手的作品。

他不僅跟父親握手,還要與我。像大人物式的對決,不見血卻步步驚心。我萎在那,吃個大蒼蠅吞吐不得。他索性就張開手,搭在我肩膀上,微微使力,輕輕拉近我,「我很想你,念念。」

他頸間清晰墜著一條鏈子,隱隱金色。

父親什麼都不說,拿出他對待我的慈祥看待雷煌。

當他溫文而雅喝着妹妹新沏的西湖龍井,談吐高貴與父親論著事業將來,冠冕堂皇和翠姨對視,甚至連他的世家風度都博得媽媽的默默讚許,她坐在父親身邊,默默打量這個年輕人,眼神悵惘,無疑他的儀錶和卓越都讓她回想起少女時代的閨秀生活。

我看這枚早已預料到的定時炸彈「嗖」地果然應驗的時候,自己好象螞蟻或老鼠無力阻止。

少女們等候的無疑就是這樣一個堪稱完美的男性。

我瞪着這一大群傻瓜。這麼狡猾又厲害的父親,這麼聰明又冷靜的母親,怎麼就拆不穿他這西洋鏡?!我該把秦展拉來,看那個直覺靈驗的傢伙能否分辨!

他轉過頭,忽然看我,「你臉色總不太好。」好象很熟稔的仔細。

父親拍拍我背,「念念跟我們待久了,朋友不多。」

我眯眼,有些不爽父親話里的惋惜,雷煌一直瞧我,這時候兀然親切接過話茬,「世伯就把他交給我吧,我在國外待久了,朋友也不多,念念和我倒是能合得來。」他的語氣堂皇正派得可怕。

我站起來,簡直是跳起來,急吼吼打翻了茶具,撲灑出去,滾燙的開水就澆到雷煌衣褲。他還不及動,妹妹就迅速驚叫了聲,連埋怨我都顧不上,掏出自己的手絹就給擦起來,一邊趕忙問著燙到沒,疼嗎?一邊終於想起兇巴巴瞪我!

雷煌不怒反笑,只接過手絹,淡淡帶過「謝謝,萃兒。」從容無心的壞模樣更加可恨。

父母親看這一幕上演,交換過的眼神卻是開懷。

我站在那,根本沒人管我是怎麼想!

父親居然允許他無所忌憚就登堂入室,我還從來沒見過父親對這麼可怕的年輕敵手這般放心,對黑道上每個人來說,有能力殺死自己的無疑都是潛伏的敵人,父親對他如此欣賞,好象肯定年輕一輩中,能叱吒風雲的竟唯有他了。

他開始頻繁出現在我的家裏,碉堡一般牢固威嚴的家族裏,我不知道管理著那麼些國際國內的銀行、企業和黑道事業的大財閥、大人物哪來那麼多能耐和精力,他的出現是存心打破我們的和平與安寧,但他自己卻蠻不在乎,好象一無所覺。他只是想來,所以就來了。

維繫着表面的疏淡,誰都無法看出雷煌和翠姨的波瀾。如果他真有這麼大的勇氣,偏好在父親眼底下玩出格把戲,就該有能力面對事發時父親的震怒,父親肯定會贏的;但人被逼到沒路走,什麼兇惡的念頭都會出來。

他這樣明目張膽,彰然若揭,哪怕是我們這樣的大家族,都會隱隱有所期待——期待一頭狼叼走我們最愛的小羊!

妹妹從那晚就被他迷住了。我們家的人犯起倔來十匹馬都拉不回。

謝天謝地,這時候秦展終於出院了。

雖不消瘦,但也不健康,他連看人的眼神也無精打采,誰被一槍差點洞穿心臟都不會健康到哪去。妹妹讓我轉告聲說祝他早點好起來,在我拎她過來以前,她已經聰明地溜去陪翠姨回娘家,沒有個把日是回不來的。

我敲他的門,他不應。推門進去,聽見浴室裏面嘩嘩水聲。我又去敲浴室門,他應了。「你手有力氣嗎?」他嗯嗯啊啊聽不清,我卷捲袖子,想難得做回好人,幫他把塵垢和霉運洗個乾淨,推了門進去,邊叫囂:「少爺我來了——」

他果然是無精打采地站在蓮蓬頭下,耷拉腦袋,連衣服都不脫,只任憑冷水沖刷,把自己當成個鐵人,那也是要生鏽的!

我把他推開,把水龍頭旋成熱的,冷冷的水氣瞬時蒸騰。

「你出去吧,沒事了。」他緩過神來,憤懣抹了把臉,水氣里,驕傲和固執就變得有些脆弱,我搗他輕輕一拳,表現得格外自信:「還沒斗過就認了輸?你忘了,還有我——」他看看我,黯淡眼神並沒變化,「我心裏只認你一個妹婿,我將來是整個歐陽家的頭頭,你還擔心什麼?」

他無動於衷,周身濕漉漉像只落水狗,卻還朝我冷哼,「你現在還不是,歐陽。你我都知道太晚了。」

我踢他一腳,他身子晃晃,我想到他病後還沒養好,這樣踢他怕踢出毛病來,回想他當年就頑固不化的勁頭,我趕緊撐着他胳膊,好言好語勸誘:「傻瓜,你只管相信我就好,我是你的頭頭,我說話你敢不信嗎?」

他身體冷冰冰,他還沒發抖,我倒是抖了。

我朝他靠靠,他一向是溫暖堅定的。

默然的,我們靠近卻永遠無法接近,我有點錯覺,好象現在生離死別的不是我那沒眼光的小妹,而是我,有眼光卻沒能耐的歐陽念就要和情郎生死離別。

秦展拿了蓮蓬,熱燙的水,對着大理石牆面,直直噴灑,巴立賽的瓷磚上嵌著藍水晶,我的家一向豪奢,我靠着我的青梅竹馬,我的手搭在他頸脖子上,有點水濺在我身上,我昏昏頭腦有點醒過來。

「洗好澡,我出去等你。」

他說好吧。

我在門外,撥電話給威威,「找兩個漂亮妞到我山頂飯店的包間,我晚上過去;再來六瓶酒,要花色不同的,塞浦路斯酒,白葡萄酒,馬拉加酒,再挑一些藍海的牡蠣,牡蠣要到老梁的店裏去買——只要老梁的,其他的秦展不吃。」

威威那邊恨恨磨牙。

我掛了電話,四肢「大」字,趴倒在秦展床上——房間中央有一張桌子,四周是一圈簡單舒適的靠背長椅,桌子上放着各種著名的煙草,馬利蘭的,波多黎哥的,總之,從彼得堡的黃煙草到西奈半島的黑煙草無不具備,都裝在表面有裂紋的瓦罐里。在這些瓦罐旁邊,有一排香木盒子,這些盒子,按裏面所裝的雪茄的大小和品質,依次排列著的是蒲魯斯雪茄,古巴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馬尼拉雪茄,吸煙者可任意選用。這種順序是秦展自己安排的,他禁止我吸煙,自己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癮君子。

多難相處的人,又不怎麼聽話,我趴着,委屈想自己怎麼能忍他這麼多年。

結果酒和牡蠣晚上都泡了湯,我在秦展床上睡著了,朦朧中,他拉過來被子給我蓋好,給我翻過身,還嘮叨什麼趴着睡壓迫心臟來着,最後是關燈,他依稀留給我的背影,是慢慢走出去。

他走出去的前一刻,我似乎做了個夢,我的好友對準我腦門,俯低身,微微咬了口,好象原本只是個晚安吻,到最後,卻演變成刺疼但不足已讓我醒來的吻,搞得好象其實是很恨我似的!

怎麼可能,秦展對我,總是忠誠和安全的。我安然睡在強佔了他的被子裏,又舒服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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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愛恨,生死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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