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1)

中(1)

當我睜開眼,秦展不在,我躺着,心想他不在也好,我口口聲聲答應要還給他一個新娘,但怕自己真的做不到。假如風暴來臨,先逃走的總是小老鼠小麻雀,但就算是小老鼠小麻雀也有頑固保護自己小巢的異類吧。

我們的家族似乎可以永遠鼎盛,但腐朽蔓延其中,我的叔伯兄弟們只習慣一味砍殺,他們不動腦袋,也不想動腦袋,義氣磅礴已經是上一代的事情,父親老了,他的幾個弟兄也老了,爭地盤爭權利才是我們這一輩最動心的,誰能帶給他們最大的好處和利益,那就有合作的必要,那就是我們家族的永遠鼎盛!

秦展,秦展,你跟我這麼多年,你該明白我,我身不由己。我是這座巍峨城堡的太子,我不能讓它在我手裏坍塌。

沒有什麼可看。高高的崖上,只有鉛雲和翻滾海浪。我站立崖上,衣服被大風颳得呼啦呼啦,抬手看錶,只是下午兩點,應該是一天裏太陽光最暖和的時候。

由后勒上我腰的力道,不輕,溫熱緩緩廝磨在我耳朵邊上,好象真的熟稔,我討厭死了這樣接近,卻又不得不強迫自己無動於衷。

「來這裏做什麼?」我看見腳下的雪白浪花,遠遠的拍打,尖銳地吟哦,如果這時自己被推下去,也不會有人知道。

——「婚期就定下個月。」

我的心有一瞬的停擺,眼裏陣陣發黑,是啊,這一切我本可以阻止,我卻在眼睜睜縱容它發生。那個人,為我擋下致命子彈,我卻什麼都不能為他去做。

我答應還他一個新娘,我會的!我會還他個更好的,我定會用其他來補償!

——「不要再想。」手掌又捂住我眼睛,總不讓我看清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為達目的不惜代價的男人!「你阻止不了我。」

他像惋惜,又像在微笑。他是有權的,他很快就要掌握我的世界。

「我們已經簽下聯盟的協議,這個黑幫帝國將是屬於我們的。」

「但帝王只有你來做。」我冷冷對着咆哮風聲,冷冷嘲笑,嘲笑衰弱的自己:「你已經控制了我的家族、我的叔伯,連父親都默許了你,還需要我合作什麼?」

他放開他的手,將我轉過身,高傲里幾乎帶點施捨的憐憫來回應我的嘲笑:「你說一聲,我就可以放手,只要那結果是你承受得起。」

我承受得起嗎?目光的短暫交鋒里,他的深斂與我的萎靡,他的勝券在握與我的兵敗如山倒——我被殘酷地打擊,敗下陣,這個時候,還要死撐什麼面子?母親要我走,父親也要我隨她走,他們什麼都不用說,大難卻分明臨頭,他們只想保護小念念,卻忘記歐陽念血管里流的也是歐陽家的鮮血。

「雷煌,你建立起這一切又有什麼用?等你死了,一切又都亂了,煙消雲散,就像我父親我伯父當年的霸氣,但現在他們老了,下一代沒用了,你奪走一切又能長久擁有它們嗎?」

「念念,你病了。」他撫住我心臟,幽藍眼裏不復晴朗轉而張狂如海嘯過境:「你的病讓你體會不到成為帝王的榮耀,但你又太幸運,是你的病讓你躲在安全的象牙塔里——但現在我來了,我要把一切都踩在腳底下,我要所有人認清我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

他提我的病,如同踩到我的尾巴。

我刻意著字著句,細細說道:「我的確不比你,你有個那樣的母親。」

他的母親,他從不提及的母親,他自己都沒看過的女人,聽說是個外國的高級娼妓,卻生下了雷家惟一的繼承人,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親。

我提了,我不怕他吃了我,踩死我。

他此刻異常鎮定,囂張眉目全都冷封,我在他眼底已經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傀儡,說什麼聯盟,明明是他用手段和勢力在腐化我的家族后,又拉攏他們、控制他們,直到他們反抗我的父親、反抗我!就像面對我從沒一刻停止過埋怨的二堂弟,屢屢被政府查封西角的賭場和船塢,卻在投奔他后,連尖東的地盤都全部劃歸囊下。雷煌對這個從不小氣,他的大氣卻是擊潰我們家族的元兇。這些,秦展你都不會知道,但你必須明白我不得不這樣做——雷煌需要我們為他所用,我們也需要他來攀靠,萃與雷煌將成就所有人的安全,就算他們所有人全不是我所理想的,但我是歐陽念,所以別無選擇。

我此刻並不怕他推我進那海濤,因我知道我對他還有利用價值。

在難耐的沉默里,我幾乎是要狂喊——總有一天,我要把我失去的都統統奪回,心臟跳動,卻不能允許激烈,好象在嘲笑我的誓言。

他終於嘆了口氣,不再鎮定狡詐不可捉磨,混血兒的完美臉孔上、低沉緩慢口吻里都帶點軟化的溫存:「念念,你在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好象神派你來的一樣,你出現還給了我這個——」他揪出他的十字架,在我眼前非常耀目:「就算你不能給我天堂,但我現在有能力給你。你對我,是無法取代的存在。」

我搖頭,無法自制,我眼睜睜看它,我是多麼想收回它!

「我為你保護你的家族,不好嗎?你並不強,你需要的是安全,永永遠遠,無憂無慮。」他附在我耳邊,緩慢誘惑,好象魔咒,我被層層籠罩,有些頭昏眼花,有些想放棄掙扎。

「還有,別忘了,你許給我的新婚夜。」

他在我耳邊邪惡低語,扣住我腰,伸舌舔弄我的耳廓,「我要你,在我身底下慢慢求饒。」

他的話發燙,我激靈靈打個抖,想像可怖一幕,卻發現根本不能想——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食,假如我抗爭不得,我只能行屍走肉。

還沒到家,威威就打電話過來,又小聲又急迫向我彙報家中突變,我聽了,心也沉下。

翠姨的卧室,我只在小時候去過,人大就生分,現在腦袋裏留下的影子就是總穿淡綠旗袍的翠姨和她簇眉頭的樣貌,當她不高興的時候,她眼裏就有冷冷的怒火,但表面上總是維繫得好好,總是不放心上一樣的笑對他人,笑完了,才會慢慢地簇起眉頭,像細細的煙柳卷進大風中一樣,雖然仍好看但多少有點怕人。

萃這點上,狂似她母親。或女人生氣的時候,多是如此。

那是一間八角形的房間,外面還有三個鄰間,掛着粉紅色薄綾和白色印度麻紗門簾和窗帷。椅子的式樣和質地都是古色古香的,門上畫着古代牧童和牧女的風景畫,門的兩旁每邊都釘著一張圓形的彩粉畫,和房間里的陳設顯得很協調。這些房間的建築師是父親那個時代最負盛名的人物,但這個房間的裝飾卻完全出自翠姨的心意。父親並不喜歡他二太太心愛的這間起居室,儘管它的佈置高雅絕不流俗,他卻並不常來。

我走進鄰間的時候,看到萃正坐在那架鑲嵌得極其精細的鋼琴前面,而秦展也站在一旁,仍如以往默默守侯心不在焉的她。萃轉過臉向著我,我才看清楚她的臉色蒼白,眼睛紅腫。

萃跑過來,擁抱着我,「我不知道出什麼事了,聽見槍聲就趕緊跑過來……可媽媽——媽媽——」她放聲哭起來,聲音破碎,也不知道擔憂了多久。

我摟着她,四周的人都用不安且擔憂的緊張看我,但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我招呼秦展過來,把妹妹推到秦展懷裏,他看我的目光是黯淡的,隱隱預知些什麼的。

那間八角形的房間里,有種甜馨的香味,才合上門,我就又聞到這種熱烈的香味,這麼多年都沒有改變。她躺在她的床上,左肩上裹着很厚的白紗布,雖然這裏顯然被仔細沖刷過了,但血味還是湧進我鼻腔。這個在記憶里總是十分美艷和微微矜持的女人,看上去很不好。

我打量這個病重的女人,突然為她可惜,她的命運本不該如此,但誰的噩運又是能提前知曉方能避免?

她只錯在不該要的太多。

我拉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她看我動作,心神恍惚,慢慢對着我喊出父親的名字:「駿,你來看我了,你還是想着我的……」她眼角流下淚來,大滴大滴在枕頭上就慢慢化開,這麼多年相處,我從沒見她這般憔悴孤獨模樣,想來果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我用手給她抹淚,「翠姨,父親已來看過你了,你——你——」我斟酌字句,開不了口。

——「你對不起我們,我們卻是對得起你!」她清醒過來,冷嗤著,把臉別開,望着天頂,眼裏又恢復了那種冷冷的惱怒,我幾乎是怕看見她這樣,這樣瘋狂,她斷斷續續抽氣:「我能死了就好,槍口卻偏了,我還來不及補上萃就趕進來……是,我是原就該死,但讓自己女兒眼睜睜看着我死,我做不出來;也稱不了你們心意。」

「沒人讓你死。是你自己想多了。」我攥拳,她那點淚滴現在猶如火燙,我恨恨搗她的床鋪,壓低聲音:「你不是想做個爽快做個了結,你是存心想讓我們歐陽家丟臉;你私通、你背叛、你把所有你絕不該說的都說給那人了,你就連你的女兒都賣了,你還怕她看見!你就不怕她知道她嫁的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那個人勾引了她的母親,擊跨了她的父親,更無恥的是毀滅了她的家庭!」

這一連串痛斥,我說的暢快,這是我早想說卻沒逮到機會說的話,也萬沒料到竟這麼快就有機會說的——竟這麼快,我的家族就要土崩瓦解。

「那又怎樣?」她如此回我,轉過臉,分明挑起了眉梢,冷冷笑話;過去的風情萬種現在已變成無所忌憚,反正她是連死都不怕了,她有些聲嘶力竭:「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再得到。」

「他不愛你,你就要毀了他嗎?」我坐在那,心裏已靜下來,但眼睛卻同樣發漲,多少年來,我喊她翠姨,她也喊我一聲念念——人是有感情的,我看她現在躺在這裏,我心裏能好受到哪去。「你從來就知道他愛的不是你。但其他的,你一樣不缺。我父親對你,我媽媽對你,從沒有不好過。」

「不缺。不缺……」她劇烈咳嗽幾聲,突然吐出血來,嘴裏一片殷紅,眼裏像火炬一樣噴著能燒死她自己的火,她掐住了我的手,手心滾燙出汗,神志紛亂再無過去半點矜持高貴:「念念,我的心缺了。你知不知道?!」

我甩開她手,搖頭,「是你的心太大了。是你的心又太小了。」

她一怔。我出去喊醫生進來看她,萃以為她不好了,也衝進去,秦展經過我身邊,握了下我的手,很寬厚,總算這個沒有緊張出汗。

我聽見裏面亂糟糟一片,只有威威在我身邊,他依舊如常,問他的小主人,餓了嗎?要吃些什麼?不能什麼都不吃。我問他家裏還剩下什麼人?

他奇怪看我,說人都在啊。

我才想起來,人是都在的。至少現在我的家一個人都不缺。我一定要保留它。

我推開書房的門,裏面的人們回頭看我,靜默里只有父親的聲音,他說你們都走吧。他們就真的都走。

二伯父、三伯父、小叔叔……雜七雜八,平常一點不覺得重要的人,稀鬆平常存在的人,到這種時候他們的離去好象就是樹倒猢猻散的不祥預兆,我想不明白,這種時候父親為什麼要放他們走!

我堵在門口,拉着隨便哪個,叫嚷:「你們要去哪?我們還是歐陽家,什麼都沒變!一個都不許走。」他們看看我,又看看父親,有人擺出老資格敢跟我說:「念念,別孩子氣。」

我使勁瞪他們,邊吩咐緊跟在身邊的威威:「今晚就開舞會,把所有人都請來,我要開今年最盛大最氣派的舞會。你們等著看吧,沒來的人就永遠別想來了。」

威威立刻出去佈置了,親戚們噤聲不語,縮著腦袋從我身邊繞過去,二堂弟湊過來,拍拍我胳膊,依舊沒心沒肺、嬉皮笑臉:「我一定奉陪。」

所有人走了,我坐在靠我最近的位子上,雙手蒙住腦袋,感覺裏面有個東西在死勁地想要往外鑽,鑽地我眼淚都要出來,但我卻還要強忍住,不能讓它掉下。「爸爸,不能挽回了嗎?」

頭被「篤篤篤」敲木魚一樣硬邦邦敲了好幾下,放下他重重的槐木拐杖,父親不屑地教訓我:「歐陽念,江山是我打下來的,用得着你嚎什麼?」我抬起頭看父親,他的眼仍然是梟雄的眼,只是遲暮,他說的話仍舊聲如洪鐘,但他的眼神已經精疲力盡,絕對經受不起再一次打擊。我吶吶不成言的時候,父親突然揪起我的領子,大聲對我說:「兒子,替我再打個天下回來!」他的眼閃著光,閃著憧憬,他是在乎的,在乎他的失去。

那刻,我鮮少外露感情的父親讓我看見他的淚花。我從來都高高在上、無法無天的父親,傷害他的人我都要他百倍償還。

「父親,翠姨瘋了。讓她走吧。」我扶父親坐下,窗外果然所有僕役都在忙於佈置我的宴會,只要我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會奉若聖旨,這就是我們家族,這樣不好嗎?我保護他們,他們效忠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挽回了呢?

「你的說詞跟瑾如一樣,你媽媽她去哪了?」父親向四邊望,終於回復了一貫的做派,筆直的腰板,穩穩坐着,什麼都不操心的神情,鎮定老練一如既往。

「那您答應媽媽了嗎?」我給父親倒杯茶,想翠姨吐出的那口血,明明已是恨我們恨得要死。

「你翠姨她……」父親搖頭,這個名字的主人處心積慮摧毀他的王國,等她快要成功的時候,他搖搖頭,看上去仍不對她在意——我在想,她吐出的血,和他的不在意。一個女人的一生,就只能這樣了。

父親雙手拄著那根拐杖,高大的身材仍然如年輕時一樣挺拔,刀鑿斧刻的稜角霸氣十足,我能理解翠姨的迷戀,就算他已經不年輕,但他讓女人瘋狂迷戀上的本錢絕不僅止於權勢和外表。

「說起來,我認識她比認識瑾如要早。」父親從不對我說起往事,今天卻說了,那些褪了色的,已經變了色的:「她家原來也有些勢力,當年還是我這窮小子高攀了,她卻一門心思跟我,但見過你媽媽后,我就對她說:『我這輩子只能對得起一個女人了。』她也明白。」父親停下,再不開口。

我蹲下身體,抓着父親的手:「那些文件這麼重要嗎?我們這麼大的家族,我們殺了雷煌,我們把所有都搶回來——」

「凌眾的背景我到現在都還沒摸透,大銀行大財閥都跟他交往密切,他連黑手黨都拉攏來聽他吩咐,他的親爺爺就是海牙國際法庭的首席大法官,念念,對這種人,殺他才是最冒險的做法。那些文件落在他手裏,我們的活路就被堵上了,裏面全都是我們歐陽家多少年來鼎盛的證據和秘密,我們殺的人,我們的盟友,我們的生意,沒有一個不在裏面,最關鍵的是我們走私軍火的大客戶就是政府的反動勢力之一。」

我的心都涼了。翠姨她真是瘋了。

「我真老了,沒看出他是要趕盡殺絕,我看他就像看到當年的我,野心勃勃,這樣的人要能歸在我們家就好;結果我沒套住他,反被他殺掉,念念,你看我是不是老糊塗了?」

「誰說您沒套住?現在輸贏還不一定,假如萃套不住他了,那就讓我——我想辦法吧。」我鄭重對父親起誓:「有我在一天,他都別想毀了我們家族。」

舞會真的非常盛大。好氣派,好豪奢。所有人都來到了。夜空裏突然乍響、燃放起的瑰麗焰火,更是讓所有賓客都稱奇都歡笑了。

還缺些什麼呢?我舉着我的酒杯與來賓暢飲,抬頭穩穩看着那些迅速綻放在夜空裏的美麗花色,心裏卻茫茫。

一個人走到我身邊,和往常一樣,他是默默的,而溫暖的。我想就算我失去一切,他也會對我忠實。我的好兄弟。

我對他笑,說「碰個杯吧。」就自顧拿杯子跟他碰了,一咕嚕就灌下,其實自己已經酒氣衝天。

他阻止我,拉着我的胳膊,圈住我的身體,用他穩重剛直的聲音喚我:「歐陽,還有我。」

又一聲「砰」地巨大炮響,又一朵極其絢麗的紅色牡丹花,在近乎發藍的夜色里放出生命最後的妖艷。多麼美麗——

「你試過一見鍾情嗎?」我自顧自,把腦袋擱他肩膀上,把眼好大大睜開,倔強看那妖艷點點消失:「這麼些人啊都在玩一夜情,秦展,你試過一見鍾情嗎?」

他不吭聲,定是以為我發酒瘋了在。

「有一個人,非常喜歡。第一眼就開始喜歡了。越喜歡就越要逗弄他,他越生氣我才越高興。只差一點我就能得到他,但就這一點,我卻再也沒可能得到。」

我想賞給不幸的自己一杯好酒,又被這人搶走。

「小瘋子。」他笑話我,他居然笑話我,「就是因為愛你的人太多,你才會忙不過來招呼哪一個。」

「是嗎?」我像也想明白,跟着笑話他了:「就是因為沒人愛你,你才會那麼閑過來招呼我。」

他並不介意這微微刻薄,秦展他總是能了解我的心意的,比如我愛吃的棒棒糖,當他和妹妹外出時,他總會記得給我帶上一大包回來的,我早就不愛吃了,但我會在他面前做出歡喜的樣子一一吃光。

你說,你能不相信這世上確實是有一見鍾情?!

「我請你跳個舞吧。」我勾勾手指向他,擠擠眼睛,做出羞澀的傻模樣:「來吧,帥哥。」

他清俊的臉上,一派淡然。全然沒有當真,他很隨意看我,邊就客氣拒絕我,他說的是:「歐陽,你饒了我吧。」

——我不想饒了你。誰又來饒了我?

「這次不跳,以後就再不能跳了。」我眯着眼,好象賭氣,卻鄭重拍拍手心,張開雙手給他:「來吧,秦展,我把我的處男舞獻給你。」

我的好兄弟站在那,舞池的邊緣,不可思議地能把剛烈勇猛與清俊瀟灑集於一身,他的眼睛微微上挑,少見,並且非常好看。我已經站在五光十色的舞池裏,這麼多人都想要我這一曲,但我想要跟你跳。以後就再不能了。

他有些苦惱看我的任性。他看着我伸給他的手。似乎是嘆了聲氣。

但他的苦惱沒有繼續多久,解救他的人就來了,妹妹有些不舒服,她喊威威過來,傳話讓秦展陪她回去。

他就去。

我垂下手。遠遠能看見他背影,走得急忙。

「少爺。」威威喚我,「秦展不會再回來了。」

他是指他見到妹妹就會頭也不回。

「知道知道。」我睨眼一心打擊秦展的威威,想他這麼多年光長個子,察言觀色的本領一半都不及他爸。「快去拿酒瓶來,我要把自己灌醉。」

他立即領命去了。我要做的,再不對,也總是對的。

聽起來,有些耳熟,在我快成功把自己灌醉了的時候,二伯父的聲音透過話筒在慢慢擴散到每一個角落。

「下個月,我們家的二小姐就要和凌眾總裁正式舉行結婚典禮。到時候還要再請各位觀禮……」

平地一聲炸雷。就算所有人心裏都料想有這麼回事,但真的成真了,還是激起千層浪。

這畢竟是意味着新的聯盟形成和新的勢力劃分的大事。

這個月離開下個月,這麼接近。

我除了去潭邊釣魚,再無別的事好做。這種喜事,就像潭裏的魚,滑溜溜,咬了餌也總要滑掉。媽媽每見我一次,都要問一遍怎麼又瘦了?到現在她也不問了,只每日親自熬了補身的湯水,過來端給我。

媽媽是個非常安靜的人,她也要做很多事,但她能把一切紛亂的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誰都不能否認她是一個極為稱職的主母,但在這背後,她似乎總是憂鬱而若失的。記得小時候,她愛抱着我坐她腿上,一邊慢慢彈起鋼琴,長長的頭髮傾瀉如瀑,細白的皮膚和優雅的頸子幾乎構成童年時代最美麗的圖案,但在深情漫漫的曲調里,總是有個不和諧的音符——那就是父親,他不喜歡媽媽彈琴,從不喜歡,有次他在媽媽彈琴時突然出現,他突然對媽媽嚷了些什麼,就突然又不見,年輕的媽媽抱着膝蓋上的我,緊緊抱着,微微的笑容不可捉摸。很快地,她就真不再彈。

我跑來釣魚,幾乎也是躲開那些滋補的湯湯水水。這個月,我的腸胃好象吃什麼都無法消化。

陰影遮住我腦袋,我抬頭,看是媽媽撐著傘為我擋掉正午的陽光。

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看出來了,拿手絹給我擦擦腦門上的汗,「傻孩子。」

我嘟嘟嘴,拉她坐在我身邊,靠着她肩膀,「媽媽,我愛你。」

她手裏搭著那條白手絹,已經用了很久而邊角微皺,只要在允許的範圍內她一向節儉,這時代如果還要評什麼婦德婦功,我不信有人還能贏得了我又好心又能幹的媽媽。

她把手絹圈了兩道,在我手腕上繫上個結,好象下意識的動作一樣。

「媽媽才不稀罕。你愛自己就夠了,就好了。我就也開心。」

「那我更愛自己。」我嚼著草根,嗡嗡說。

媽媽被我逗笑,輕輕撥整齊我的一頭亂髮,「念念,如果有一天媽媽不在你身邊了,真不曉得你會怎麼辦?」

「我要更好地活下去。這樣你不在我身邊,也會開心。」我依舊叼着我那已經攫得稀巴爛的草根,趴在水邊上,搖搖晃晃檢查我那根老釣不上魚的破魚竿,「媽媽,但是我不會讓你不在我身邊的。」

我呵呵笑着,終於看明白是鈎滑絲了,忙着緊上,心想如果有一天蘭師傅能回來,我釣上的魚一定能讓她大開眼界。

頭在響,嗡嗡嗡地。我聽了好半天,緩過勁來了,才聽出來,還有風扇的響聲。老式的風扇,這裏好熱。

我不知道這是哪。我確定我沒在做夢。

我只是在婚禮前一天,跑出來溜達溜達,像以往一樣,我到藍吧點了杯「佳人」,然後我一點一點喝了……

眼睛上被蒙了布條,而什麼都看不見。這讓人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豎起來,黑暗就是危險的預兆。

我不怕熱,我扭胳膊和腿,但只讓汗流更凶,但完全動不得,腿和手都帶着麻,被結實地綁起來。得承認結繩的是個高手,不然我不會掙不脫。

這是在哪?豎起耳朵,還是什麼都聽不到,除了「呼呼」的風響,我好象爛死在這邊都不會被人發現。

我張開嘴,大喊:「救命!救命!」萬一就有人能聽見呢?這時候我願意裝狗熊。

好多汗流下來,身底下是綢緞子的柔軟床鋪,吸熱吸汗,躺久了,汗水反倒是從身上活生生被層層吸過去一樣可怕。我打滾,在茫茫黑暗裏,想掉到哪算哪,酒意和昏茫現在交替在我腦袋裏做主,我既困得想睡又亢奮地想上躥下跳。

但害怕嗎?

為什麼要害怕?假如你已能預知綁你的是什麼人,還有什麼值得害怕。

但這種情趣,我實在領教不得。好象變態一樣。

在我滾到床的邊上,在我就要順利滾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的時候,我的綁架者終於出手,很順利也輕易制住我,也把我扔回我的地方,柔軟的綢緞子的熱死人的床上。

他的力氣沉,且大,是練過的,他不出一聲。

我緊張,一片漆黑,一片無助。我縱然是歐陽念,也緊張,胃部團團縮起。我想先發制人:「雷煌,你快放了我。」

他不出聲。

他存心讓我一點一點緊張,和開始害怕。

只有熱和黑暗。這種感覺是過程中的最強烈的感覺。除了情慾。

肩胛被咬了一大口。發出非常非常噁心的舔食的聲音。陌生人的舌蕾的粗糙刮在皮膚上,像爬動的大蛇,細細密密。全身都開始疼起來,背抽痙一樣,抵著床,劇烈的疼。

肯定是個男人。被死死壓住的力量只能是男人的。胳膊很有力,腿也是,我完全陷在了對方身體的牢籠,而被困死!

「混蛋!我殺了你!」我大叫着,被那種噁心極了的感覺沖得胃液翻滾,黑色的布條只能強暴帶來一絲安慰,至少不用親自目睹自己的摻狀。我扭著捆紮好的雙手,沒多少力道地勉強去擊打對方的頭顱,就算打到了,也很快被撥在一旁——他不急,到現在為止,他才開始解開我的領口,慢慢開始咬我的肩胛骨,我卻一點沒覺出他的心急,我是一盤剝洗得光溜溜的熟菜,他只要動動嘴就好,不用費心勞神。

我偏不願,這就是強姦!這就是不自願!我要的不是那些好死不死的撫摸與柔情,我只要一次頭記住自己受到多大的屈辱就好!

「沒膽的孬種,解開我!敢上我還不敢讓我看你嗎?你是男人就出聲啊!」

他不出聲,除了他的行動力,他幾乎就像是一個噩夢裏的影子,永不出聲,但永遠存在。

我不能忍受靜默,在這種時候,打我罵我都好,不要讓我聽到那麼噁心的聲音,不要讓我什麼都看不到!

怎麼會這麼的熱?嘴巴好乾,快要蒸死了,快要忍不住了!

他把頭埋在我的肩胛,一點點咬噬我的頸子,我的骨頭,我的動脈,他的頭髮很硬,是短髮,一次次扎着我的臉,我陷在陌生的房間,被鎖在陌生的床上,還有匍匐在男人的身底下——這種侮辱,就算早已料到,卻還是羞恥。

我全身都在哆嗦。幾乎就像起發羊癜瘋的病患,恨不能咬舌就完完!

我抖的是那樣厲害,反而激起他同情似的,更溫存地對待我的身體,他是個高大的男人,他的手指上有薄繭,反覆蹭在皮膚上就造成更大的敏感,我咬牙,沒有一點的光亮,我得讓對方順利地侵犯我!

他解着我的衣服,慢條斯理,這是他的地盤,他那樣有興緻有心情將我折磨到哭爹喊娘,我幾乎是懷疑他是不是雷煌,雷煌不會有那麼好的耐心,他看我的眼神總是蜇猛,他對待獵物的做愛方式一定是立刻拆吞入腹,但除了雷煌還能有誰?誰還敢上我這個隨時會在做愛途中一命嗚呼的可憐病人——既然你么喜歡奸屍,你就來吧!

黑漆漆的世界裏,我被剝開外殼,供人血淋淋玩弄。

他的嘴下移,漸漸移到我胸前兩點,停在左邊,又咬又吮,用舌頭卷著,刮搔來去,鼻息噴在上面,我被燙到了,就算還在發抖,麻酥卻不爭氣漸起。

我擺着腦袋,要用腰部挺起身體,他突然就扣住我腰往上一抬——男性鋼鐵一樣的突起,直直戳到我。

一頭冷汗,我只能這時慶幸至少他還沒來得及給自己解衣服。

我不敢動了。

他就這樣久久地在我的上半身挑逗,把我當成一個大玩偶,乖乖聽話,我什麼都看不到,但我知道自己落在這個男人眼裏是怎樣的狼狽,都是被咬的瘀痕,都是醜陋的印記。

但情慾,怎麼不幸,在冗長的愛撫和親吻里培植出來了,他的手指轉挑我敏感的地方撫弄,就算逃避和扭動也會被不留情地拉回,重新來過,他如此專註像要在我身上銘刻下他的印記。

我覺得身上濕漉漉,是唾液和汗水混雜,一股情慾的熏人味道。

他好象在看着我,他的身體是懸空的,他用手指清晰刻着我的鼻樑,我的嘴巴。

——「雷煌,你答應的你要守信。萃嫁給你我們就是最強的聯姻。」我對着空氣說話,說得好象信心百倍,全無在意。

他微微停頓,就扒下我的褲子,壓伏住,用與前完全相反的迅速,毫不拖泥帶水……

我的心跳得平靜,我原以為它能崩裂,但原來它也想苟延殘喘。

又熱又滑的東西親吻着我受傷的后蕾,舔乾淨上面的血,舔進他肚子裏,驚人的猥褻!

這種事情只有妓女才會做吧,這種事情超出我的底限,我反抗起來,我踢着他的胸腹,我大聲反覆說「我不要。我不要。」

我不要你給我的快感,我不要快樂。

他拍打我緊甭的大腿肌肉,捉住我的腿,拉近他,我還在叫嚷「我不要!」他將我翻過身子,輕輕咬着我的臀瓣,拿軟軟滑滑舌頭鑽進去,我緊緊縮着他,半為疼痛半為恐慌,他撫摩裏面的褶皺,在腸壁上細細摸索。

我知道他要幹什麼了!

我不知道我要怎麼辦!才能不讓他達到目的。

——我往前爬著,他猛烈掐着我前面的要害,我眼裏終於一片淚花,太不要臉了——這種事情,根本不該兩個男人做的事他找上了我,他逼我跟他一起不要臉!

我軟趴趴癱在那裏,前後都被他掌控。

他終於找到了,那個是男人都會受不了的點,我劇烈抖瑟,感受他留在我身體里的侵略,眼裏始終都是紅色,我流下滾熱的汗水。

他按著那點,搓揉。我哀叫着,無法止住興奮,越驕傲越下作而越興奮。

我射了。他該滿意了。

他沒有滿意。我精疲力竭嗡嗡耳鳴,他還是不滿意。

他在背後再次進入我疲軟的身體,我好象破布爛娃娃,已經不能去掙扎叫罵什麼,我乖乖由他進出使用,我再次強迫自己遊離開這慘境,我哼哼唧唧,卻是兒時媽媽彈的鋼琴,真好聽,只有媽媽能帶來的安詳平靜。

他用兩條胳膊圈住我,他把頭抵在我的脖子旁,非常緊實,好象如果此時他能說話,他就要開口撫慰——把你所有的痛苦都給我。他當然不能開口,他就是要這調調,他就是要我記住這種永不能見光的恥辱。

我是他身底下的,別想反抗。

還是太天真。

他離開一會,回來時竟用燒紅的烙鐵招呼我清醒——

我由渾噩驚醒,半抽起身體,叫得是聲嘶力竭,只聞見自己左胸口前的焦糊,和嘴裏一片甜腥,這才憶起那個女人噴出那口紅血時的痛苦萬狀,是多大的痛苦才會血氣上涌,今朝算是明了。

他很快拿開了兇器,我重重倒回床上,胸前極痛,是求死不能。

他親了我額頭,反覆親著,但始終沒解開我眼上的布條。

同時,我的胳膊就扎進針頭,慢慢地,痛感漸消,人終於昏迷不醒。

以前看書,好人到最後總會得到好報,莫過於看到主人公陷入最悲慘的境地時得到貴人相助最大快人心了。一般都是這樣的,比如受盡折磨不支昏倒的時候,主人公的眼睛裏一片漆黑,倒入黑甜鄉里,但在他一夢醒來,他待的地方再不是骯髒污濘的巷道,而是再乾淨整潔不過的床上,那裏有上好的酒和上好的佳人在等着他——那以後,什麼都不用他操心,他只管逍遙剷除惡人去也。

都是這樣的,昏過去了,就會有半路殺出來的好人把你抬到乾乾淨淨香噴噴的大房子裏,為你療傷,為你復仇,你只要負責睜開眼就好,你就會看見頭頂上那片雪白的簾帳,陽光透過窗子好好地照在你身上。

於是,什麼事都過去了。你又是你了。

這多好。

我醒來的時候,挺不幸,我依舊躺在骯髒泥濘的巷道,四肢疼痛,胸口麻木,我的頭頂是縫隙一樣窄小的灰濛天空,就算我再努力昂起頭,直起身,也再沒有光照射在我身上,惟一能慶幸只是衣冠整齊,不至於光天化日現出無恥原形。

我的四周也是灰濛濛的,這裏是連乞丐也懶得涉足的破爛地方,破爛的傢具,破爛的碗勺,破碎一地。

我站在那,背靠着長著綠蘚的磚牆,強迫自己大大呼吸清晨冰涼的空氣,然後眼淚就大大地流出來,再抹也抹不幹凈——突然之間覺出味來,自己也可能就是這樣碎了一地,再難收拾。

鐘樓在敲著7點的「鐺鐺」聲。在提醒我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我妹妹出嫁的大好日子。

「少爺,你到哪去了?」

「少爺,穿這件——多稱你膚色!」

「少爺,萃小姐今天可漂亮了……」

我推開他們,自己給自己換上衣服,我閉着眼摸索換上,我不想看見自己。打開水龍頭,我把頭埋進缸里,眼睛現在可以睜開,漲得發痛,水藍的世界裏,耳朵可以什麼都不用再聽,10秒,20秒,50秒,1分30秒——我的肺活量到此為止。

我浮出黑暗水面。我是歐陽念。我知道我是。

把水淋淋的頭髮往後扒扒,我結上黑領結,走出浴室。

立在鏡前,扣上金袖扣,我伸出手,要跟旁邊侍女接毛巾,她卻久不動,我轉頭看她——她倒好,捧着手巾不動,只管瞪大眼獃獃看我。

「新來的?」我踢掉昨晚的鞋子,威威蹲在我腳旁,給我換上新的。

威威把頭抬起來,露出噁心巴巴的諂笑,好象一隻小哈巴狗:「少爺這麼好看,她看呆也不奇怪。」

「好看個屁。」我轉身就走,最討厭照鏡子,最討厭看見裏面那個蒼白的人,他漂亮?天下人真是沒眼,我看他就像個幾百年沒吸成功血的倒霉吸血鬼一樣。

上車前,給自己打了劑嗎啡,既止痛也助我短命。

車子緩緩駛離碉堡一樣雄壯巍峨的家,我坐在我的私人平治上,十指交疊放於膝蓋,深藍禮服尊貴筆挺,尖削臉上微笑冷峻,我不信還有比我更完美的翩翩貴公子?!

婚禮定在早晨9點。是西式婚禮,萃的心愿,她能穿上雪白的婚紗,慢慢走上鮮紅的地毯,足以媲美白雪公主。

蔚為壯觀,賓客滿門。黑白兩道都來了不少。

父親和母親,萃,威威,秦展,這許多人,跟我說話,向我笑,拍打我的肩膀,走過來喊我「念念」,我的家人看上去都很好。

幸虧打了葯,我頭腦清醒無比,整個人堅強無比,相信足以面對待會的衝擊。

我的胸口真的一點都不疼,那塊爛糊了的肉好象已經從我身上剁掉了,我還是好好的。

「歐陽。」

我抬頭,在綠色的大榕樹下,看見被陰影遮蓋的他,他穿着剪裁合身的禮服,年輕而正直的容顏看上去充滿陰鬱而憤懣,為什麼不呢?他有這個權利,有人活生生從他手中奪去了他的最愛,十多年了,他總默默守護她,到頭來,什麼都不配得到。

我看錶,已經8點30,雷煌還沒有出現。我分不清自己的喜憂哪個多些。

「好了好了,相信我,秦展,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我拍拍他手,溫暖的熱度,他看我的眼神不見清明,只有陰晦,我坦然地接受他的目光,在經歷了昨晚那樣的不堪后,我還能放心大膽地承受男人的目光,我實在佩服那神奇的藥效。

「我昨晚去找過你。你跑哪去?——」他突然笑了,徑直比劃上我的脖子,說「原來如此。」

我一驚,蓋住自己脖子,「如此什麼!」我拔高聲音,分外尷尬。就算他一點也不知情,但我自己作賊心虛。

我們沉默地並排站立。

我開始撥雷煌手機,關機。我有些急,總以為他是在大家都以為他不會出現時,才會不急不忙出現的那類人,所以我盡量控制自己的脾氣,但剩下的就連30分鐘都不到。

他,經過了昨晚,還想要什麼!

「今天你見過萃了?」

「沒有。我沒來得及。」我明白急也沒用,我依舊站在遠離眾人的高高地上的樹下,與我的好友靠着肩膀,縱看底下黑壓壓人群,與紛亂笑語,色彩明艷的餐點盛放在銀餐具里,粉紅的香檳已經開了,金色的氣球快快升到天上。

——不可能不可能,他一定會來的。雷煌,這是契約,對我對你都有利的契約,你知道的,你清楚的。

你怎麼能不來?這會讓你損失多大的利益!你難道不想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我的家族!你是多狡猾多厲害的人,你怎麼可能在這刻放手?

我已經把籌碼都付了,我的心跳都發抖。

「給我拿杯酒。」我鬆鬆領結,指使秦展。

「你該去見見她。」他停在那出神,話音平靜,好象無關於他:「你這麼愛她,你該看到她今天是多麼美。」他緩慢嘆氣,溫和對我說:「她有今天,都是你一手造成。」

我有些悲憫地看他:「算了吧,好兄弟,總會有更好的。」我輕易就說:「等到那時候你忘掉她比記起她還快。」

又一個巨大的金色氣球不知從哪個調皮孩子手裏鬆開,放回天空。

我仰頭,遙遙看着。

——「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人,一見鍾情的,是誰?」

——「誰啊?……噢,我逗你玩的,你是傻子才會當真。」

他笑笑,我也笑笑。

半小時就過去,9點,雷煌沒來。

我走下去,在秦展的陪伴下,走進嘈雜的人里,他們各懷鬼胎,在我眼裏,我不能讓他們看到本年度最大的笑話。

沒有人找得到雷煌。沒有人找得到今天的新郎。

他有心不出現,就沒人找得到。

他可能還在跟哪個女人的逍遙快活。他可能還會跟她說起昨晚種種。他定會大大地笑話……

種種念頭一閃而過,我穿越人群,走到盡頭,尋找我的家人。

萃在她的新娘房間,她穿着雪白的婚紗,罩着雪白的頭紗,儀態萬千,冰清玉潔。

她跪在地上,跟牆上的耶穌像祈禱。媽媽陪着她,媽媽今天穿着印着素蘭花的旗袍,綰著髻,幽雅也如素蘭。她看到我,我忽然無法忍受媽媽的目光,好象能把我看穿。

萃兒在念着什麼,我聽不見她到底在念什麼,我看到所有人看我親愛的妹妹的眼光,都是同情。

這讓我頭腦都空白。比昨晚還殘忍的打擊在重擊我一貫傲慢任性的人生。

讓我不得不靠在牆上,視那高不可攀聖像,囁嚅雙唇,惟一吐露就是「神,救救我。」

我又看錶——9點20——

我把我的金十子架拋給他,從我的樹上,我伸出我的手,遙遙對他說:「跟我一起,我帶你去天堂。」

他卻送我進地獄。

雷煌,你這個瘋子,你是要玩死我們大家!

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我走過去要拉起跪着的人,我固執又殘忍地去拉她珍貴的白婚紗,「他不會來了……祈禱也沒用!」在我碰到她身體的那刻,突然地,她細細地尖叫,細細的脖子綳得緊緊,她驚恐的樣子就好像垂死的白天鵝,軟軟的歪倒,卻是倒在她身邊的秦展的臂彎,白色傾瀉一地。

秦展看我,同樣是悲痛和驚恐。

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何表情,是該悲痛欲絕,還是驚恐欲絕。我只能站在風暴的心裏,盡量做出鎮定和料知一切的德性。

「少爺——」

戴總管走進新娘室,扯着我,我回頭竟看他千年不化的撲克臉上全是慘白,他附在我耳邊顫巍巍說:「快去看老爺!」

我不敢相信!喉嚨一片乾澀,抬起眉睫,媽媽已經走到我身邊,她也在看戴總管,只看了一眼,她微微搖頭,像是對自己搖頭,姣好的容顏一片寂靜,「他——他——」她什麼都說不出,連我都不再看,就立刻跑出去。我想就在她看到戴總管失色的那瞬,她就感覺出來是父親出事了。

外面賓客還在,他們只以為這是一場因為年輕新娘的愛打扮而拖延了的婚禮,反正也還早。他們繼續歡笑。

——「爸爸。」我用早就啞掉的嗓子愣愣喊著,不能相信那個剛剛由昏厥蘇醒的男人是我的父親,我天不怕地不怕,驕傲一輩子也英雄一輩子了的父親,怎麼會過不了這道小小的卡?只要忍受一下就好了——萃被新郎甩在教堂;所有愛看笑話的人笑就笑吧;歐陽家的面子也不是那麼重要!

「老先生受刺激過大,要趕緊送醫院,不然……」醫生兢兢戰戰對我說,一臉懼怕看我手下個個真槍實彈。

媽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她坐他身邊,旗袍上素蘭花瓣卻微微顫動,無聲哭泣,她拿沾熱水的帕子給父親擦臉,眉棱,眼梢,她一一擦著,邊小聲喚着他的名字,「駿。」我的父親歐陽駿醒過來,他睜開眼,他的眼神仍舊堅如磐石,他抓住她的手,與她合握。

這是他們兩人的世界。

父親看到我束手無策獃獃站立,卻不能如以往,笑話我。

我看錶,離十點還差一刻。

已經到這時候了。

這時候我只能想到一個辦法——只要有個新郎就好,趁所有人都沒有發現——我們歐陽家不能丟這個臉,我的妹妹不能丟這個臉。我慢慢叫着他的名字:「秦展,你在哪?」我像囈語,茫然四顧,去找我惟一的辦法。

當我搖搖晃晃走到外面——並沒有人來得及關注我。廣闊的天地,烏壓壓的人群,他們都在以驚異的看好戲的目光注視着教堂中心。

我於是也轉頭注視着。

我看見男主人公,高大俊朗,堅強剛毅,他眼裏心裏只有她一人,他對女人公鄭重承諾:「我愛你。萃,不要嫁給別人,回我身邊吧。」

垂死的白天鵝原來只是欺騙巫師的假象,故事還遠沒結束,她在剎那就完成了蛻變,她有是高貴明艷的公主了,一切如她所願,她當然嬌羞答應:「好。」

這算是什麼?

他們兩人就站立在所有矚目的中心,看上去,搭配的不得了,合適的不得了,看上去,連神都要急着祝福他們了。身份不重要了,什麼都不重要了,在這個時候,能挺身而出的人有權利得到他珍貴的獎品。

威威叫人過去拉開秦展。我瞟威威一眼,他再不敢動,只恨恨嘮叨:「一切都如您如願了,少爺最偏心、最向著他;我看這個人從來都沒安過好心!」

我不管這麼多。我走上前去,在所有矚目里湊上我的一份子。我擁抱着我的好友,拍着他的背,大聲說:「現在你是我的好妹婿了。」我承認他,我祝福他,晴空萬里。

「念念,謝謝你。」他擦過我的臉,也伸手同樣擁抱我,他的頭髮很短,刺到臉上硬邦邦,我一下子覺得胃又緊縮,這種倒霉回憶可能真要纏我一輩子。

我迅速地轉身面對所有還沒回過神來的賓客,我微微笑,大風掠過我眼睛,全是當年往事,那年的雪球砸的真是狼狽,那年的小男娃現在也不知道哪裏去了。現在站在我面前這個男人,比我高,比我壯實,看上去快要比我有擔當有氣勢,假以時日,他會更好。他眼神溫暖,溫和視我。

「這個人救過我的命;這個人就是我們歐陽家族的新成員,我的妹婿。」

底下,默默喧嘩。

我打響指,招呼神父快點過來,不是存心對上帝擺酷,實在是我沒走路的力氣,藥效已過,胸口好疼,身體好冷。

我抹臉,一頭汗。我轉而凝視我美麗的天鵝公主,她臉上是淡淡紅暈,再無半點痛苦哀傷。她本該如此,我的公主。

我拉起她手,放在秦展手裏。

「她是我最寶貴的妹妹,你要好好待她。」

「哥哥……」萃一笑,踮起腳,在我臉頰印下一個香香甜甜的吻,「好哥哥。」她還不知道父親出事。

我也不要她現在知道,我要她是最快樂不過的準新娘。

秦展看着她,再不看我。

胸口的印記紅腫又潰爛,鏡子裏像個超大蜘蛛,我繫上領子,當不小心碰到傷口,還是抽緊的疼。我討厭醫院,從沒有好事,上次是秦展,這次是父親。假如我要死,絕不死在醫院裏。

傷口已經找人簡單處理。發燒也吃了消炎藥。只是頂着兩個黑眼圈好象大熊貓。好了,都過去了,等疤好了,一切都會好的。什麼事都有解決的辦法。秦展不也是讓他娶到萃了。我知道我以前想的太極端了,我忘了我還有一大家子的人,還有這麼多人,我們經歷過這麼多的大風大浪,怎可能隨意傾倒?

太陽就會又照射進來的。直到踏進父親病房門的那刻我的心都是振作的。

父親,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白色的窗帘,一直飄蕩,我看父親躺在床上,正平靜和母親對話,他只是臉色不太好罷了。我走過去,他們就都不說了。我很奇怪:「怎麼了?」

父親吩咐戴總管,讓所有人出去。萃出去了,秦展也一起。

我隨手拿了蘋果,惦在手心裏,上上下下。媽媽挨着我,緊緊挨着,她的身體在微微哆嗦,臉色不霽,我以為她冷了,趕緊把自己的外套脫了包住她,她卻抬起頭,拿手指撥齊我額頭前又長了的頭髮,讓它們不再礙着我的眼睛,「念念……」她溫柔地叫我,順着我的頭髮,摸着我的臉,摸着我眼睛下的黑眼圈,那樣全心全意地心疼地摸著。

「有件事,你該知道了。」媽媽先說。

「什麼?」我拿了刀子,給父親削起水果,漂亮的刀法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削出一整條長長完整的薄皮;這段時間,他們都不說話;我把大蘋果遞給父親,才發現他竟然迴避開了我的眼光;他從來不這樣,他總是直直看我的眼,他從不會不看他心愛的小兒子。

媽媽失態地抱緊我,使勁抱住,像她一鬆開,我就要化掉。

「你並不是、你並不是他的兒子。」

大蘋果還在手心裏握著,父親沒有接過。

「爸爸?」我奇怪,問他:「是我削的,你不吃嗎?」我自己塞回嘴裏,大大咬了一口,咀嚼起來:「很甜啊。」

多奇怪,為什麼不吃?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啊——

我掙脫媽媽的懷抱,低頭沉默地吃我的蘋果。我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大蘋果上。我既然把它削出來,好象我就有這個義務消滅掉它。既然它已是沒人要了,總算還有我肯把它吃掉。

——「我們都愛你,沒有比這最重要。」——

你們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呀?真是胡說八道!騙人!大騙子!我是歐陽念,我是你們的兒子!只有我是,我是的我是的我是的!

我站起來,迫不及待要逃開這個雪白的乾淨的可怕的現場,我是好端端的「二世祖」,誰敢說我竟不是?

蘋果好酸,明明這麼又香又甜的大蘋果,為什麼要變得這麼難以下咽?我再也吃不了,我甚至拿不動它,它就直直從我手裏「咚」地砸到地上。我喉嚨里只想嘔吐,就算我掐住自己脖子,勉強咽下,也掩不部住天崩地裂的毀滅感,剎那,就是天塌了,砸在我身上,我這麼疼,這麼疼——求求你們,什麼都不要說,不要嚇唬我,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我不懂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媽媽你怎麼了?你們都怎麼了?

她拽住我,強迫我接受我沒有能力接受的這一切。

「你的生父是我的未婚夫,他去打仗,就再也沒回來。是你父親救了我,他娶了我,我生下你。他是你的父親。」

「不,不……」我不知道「不」是什麼?但我要否定的是我已經整個顛倒離奇的人生,我跪在父親面前,抓住他胳膊,要他承認,承認我:「爸爸,你說,你說什麼我都會信!我們去山裏打獵,我們去射那些野鷹,我們帶媽媽帶萃她們一起去,等你好了我們就去,我們,不都說好了嗎?」

我知道我已快瘋了。48小時內,我的世界盡數毀滅。

「念念,你的心,你的心,不要激動!」父親答應我了。「你是我的兒子,你是的。」

「那媽媽為什麼要騙我?」我譴責地看媽媽,她同樣搖搖欲墜,她還以為我會怪她對我開這麼嚴重的玩笑,我當然不會。我的外套從她身上滑落,我又看到那些淡淡的素蘭,多麼美麗,我美麗的母親流下了美麗的眼淚,一滴滴掉在跪着的我臉上,打得我好疼。

快要咯噠咯噠作響,快要整個拆開。

「為什麼要騙我!」我抱住自己的頭,重重撞擊雪白的鐵床棱,好讓這麼清醒又聰明的自己快點撞傻掉,快點忘記怎麼會那麼痛。

「因為你的老爸爸明天就要過鬼門關,就要把腦袋裏那顆埋了十年的子彈拿出來,就要輪到念念幫我保護一會你媽媽。」

爸爸!總是被頭疼折磨的爸爸,眼看我們的地盤不斷被侵蝕卻無心爭奪的爸爸,靜靜站在高處鳥瞰我們家族巍峨城堡和廣闊領地的爸爸,到最後把家族拱手相讓的爸爸。

我親眼看到這十年他是怎樣一年比一年迅速地老下去,我只以為他是在操心這麼多事情。我是一個多不稱職的兒子。

父親制止了我的自殘,他強硬地拎着我的小腦袋,也學着媽媽,撥好了我亂七八糟的頭髮,拍拍:「小兒子,你媽媽少了一根頭髮,我都要讓戴總管罰你。」他說完這幾句,就已經氣喘,濃濃的眉頭緊緊皺起,魁偉的身體很快地向後躺下,他這麼累,顯得一下子就老了十歲了,就這一場新郎易角的混亂婚禮的功夫。

我不能再打擾他。我卻忍不住,撲到他懷裏,抱住我的父親:「爸爸,快好起來,你是什麼都不怕的,你不會輸的。」

我是誰不重要,跟你的生命比起來,我就算是乞兒也不重要。

「念念,你一直都很好……你像你的媽媽。」

媽媽跟我出去,我看爸爸再一眼,雪白的窗帘,當年的梟雄現在被這一群白色包攏,他不再高不可攀。

媽媽拉着我手,她快把我丟掉了,現在又想拾回來,我們走着走着,穿過一層層的走廊,我渾渾噩噩地穿過這一切生老病死,我忽然停住腳,對她說:「媽媽,你叫我念,你為什麼要給我取『念』?」

她眼裏有什麼閃過,一閃而過。就如同思念,是對待再也回不來的情人。

「原來是這樣啊。」我又繼續走,除了繼續走,我已經沒有其他路好走,我哈哈大笑,彎下身體,路過的人奇怪看我,媽媽要碰我,但我狠狠甩開她的牽絆,陽光刺眼地讓我快淚流,我再也不要陽光了,「我的一切都被否定,就在幾分鐘里,我不是歐陽,也不是念念,那我究竟是什麼?」

「你不懂——」

「你才不懂!你為什麼要生下我?我有病!我治不好了,我不能笑我不能哭,我什麼都不能。媽媽,你根本不該生下我!」我無法再將目光投向這個女人,一瞬間,我覺得她是傷害我最深的人,我一直最相信最仰慕的人啊,卻活生生把我的愛扯爛,她背叛我的父親,她並不是我以前以為的那麼好的。她跟翠姨有什麼區別!

媽媽揮手打了我一耳光。我連頭也沒偏,讓她結實打上,她像菟絲花一樣的力氣卻比烙我的鐵更能讓我疼。

「你到現在還在想念那個男人?父親怎麼能忍受一個這樣的我?我才是對他的侮辱、對他的傷害。」

我拔腿向前跑,快點跑再快點,我就能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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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愛恨,生死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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