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年後夜裏,置身於已經歇息的藍蝶樓里,鼻息間卻仍充斥着又香又甜的味道,玉子衿忍不住食指大動,管不住的口水泛濫。「這一回要我替你試吃什麼?」玉子衿眼巴巴道。

在眾人的反對下,心意堅決的季於姬辭了官,到紅玉樓的隔街開起藍蝶樓,專賣甜品。沒多久,物美價廉的甜品做出口碑,曾吃過的客戶無不滿意,一傳十、十傳百之下,很快地生意愈做愈大,而季於姬也日益忙碌。「核桃酪。」季於姬端著一個碗走了過來。

「是我幫你批來的那一批核桃嗎?」

「嗯!」

「哇啊!有桂圓也有紅棗耶!」垂涎已久的玉子衿,也不管燙不燙口,三兩下就吃光光。「再來一碗!」玉子衿毫不客氣。

早料到的季於姬連鍋子也扛了出來,任玉子衿吃個夠。

刻意晚上沒吃飯就等著吃這一頓的玉子衿,一碗接一碗,直到鍋底朝天,他才打了個飽嗝。「好吃!」玉子衿撫著肚皮,一臉饜足貌。

季於姬默默地將鍋碗收回廚房,然後開始清洗。

撐得有些兒難受的玉子衿跟着走了去,站在廚房入口處,看着季於姬洗碗。「你還是不肯原諒桂逸民嗎?」玉子衿忽然道。

季於姬刷鍋子的聲音變得更大。

「你也該知道那小於沒啥惡意,只是用他貧乏又空無一物的腦袋想替你做點事罷了。」玉子衿接着道。季於姬刷完一個鍋子,繼續刷另一個,非常用力地刷洗。

「他那個笨蛋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活潑好動甚至有點潑辣的他都不愛,只愛溫柔婉約沒事掉幾滴眼淚楚楚可憐的美人,所以他自然而然就以為你喜歡的是那個連什麼的,而非擁有這座樓名的佳人。」桂逸民那個笨蛋,竟擅自為酒醉不省人事的季於姬找來他不愛的憶蓮姑娘,造成了今日不可挽回的局面。玉子衿不知替季於姬罵過桂逸民幾回了。

「我知道。」季於姬嘆道。

「那你還……」事發至今,他非但沒和桂逸民說過話,連封信也不願寫,玉子衿實在不希望三人的友誼自此起了變卦。「但一想到那天晚上親眼看到我和連姑娘衣衫不整躺在同一張床上時,藍蝶那雙怨懟的眸子,我就……」「唉……」玉子衿輕嘆,「不說這個了,瞧!今兒個我替你帶來了什麼?」總算將鍋碗瓢盆洗完的季於姬擦乾手,平淡的臉龐閃爍著一絲明亮。

「蝶戀花瓶,漂亮吧?」拆開層層包裹,玉子衿獻寶似地說道。

「嗯!」季於姬專心一意,細細撫摸著花瓶上栩栩如生的蝴蝶,沿着它的線條緩緩勾勒。一旁的玉子衿看得眼眶泛起一陣酸,他別開眼,不忍卒睹。

告別季於姬繼續向北行的玉子衿,一面批貨,一面又開始替季於姬留心任何與蝴蝶扯得上關係的物品。辦完公事的他,打算在回家之前再去叨擾季於姬一回,想再去狠狠地吃一頓的他,送上禮物自然是免不了的。「蝶兒姑娘。」他鑽進巷子裏的一間小鋪子。

正在整理物品的蝶兒轉身招呼,「玉公子,真高興又見到你,咱們這間小鋪子若是沒有你,哪撐得起來?恐怕早就關門大吉了。」「如果你只是很單純地見到我就開心,那我會更高興的。」玉子衿調侃她。「是,見到你我開心,見到你系在腰間滿滿的荷包,我更是單純的開心得不得了!」蝶兒笑道。「哼!真是奇怪,如本公子般玉樹臨風、才貌出眾、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的俊公子哥,你怎麼一點也不心動?怪哉!」對自己相當有自信的玉子衿想不明白。「心痛一次就夠痛的了,我不想再有第二回。」蝶兒像是夢囈般低聲道。「咦?怎麼這麼說?你恢復記憶了嗎?」玉子衿追問。

「咦?為什麼我會這麼說呢?我明明什麼也記不得了……」嬌美的小臉上籠上陰影。不忍看美人不快的玉子衿安慰道:「想不起來豈不是很好?像我有好多、好多事煩得受不了,想忘卻忘不掉。」玉子衿舞著扇子故作風雅。「有人說,想忘的絕對忘不了,不想忘的卻永遠記不住,看來這兩句話全應驗在你和我身上了!」「哈哈!說得也是。」面對開朗的蝶兒,玉子衿也回以爽快的大笑。「對了!怎麼沒瞧見賴婆婆?該不會又跑去哪裏遊山玩水了吧?」玉子衿問著小鋪里另一個主人。「你猜對了!不過沒有獎品喔!」蝶兒暗指要她打折便宜賣東西給他,是不可能的。「賴婆婆總說,年輕時太辛苦,她要趁所剩不多的日子狠狠地玩個夠!而她這一去沒個一年半載是不會回來的,而且她也總是告訴我,不要再惦記着她順手撈起漁網竟然救起我的恩情,她說這樣太煩人了!要我也該自行休個假,好好去玩一玩。」想起賴婆婆對她如生母般的恩情,蝶兒打從心底笑逐顏開,看得玉子衿愣了愣,過半晌才想起來自已是來幹嘛的。「有什麼新貨嗎?」

「有!保證你會喜歡。」蝶兒打開一個盒子,露出其內閃爍著青墨色光澤並雕刻着蝶紋的石硯。「啊!這個好!」玉子衿拿起來看個仔細,隨着光的移動,石硯的顏色竟有了變化,時而墨青、時而碧綠,其上蝴蝶的形態亦隨之改變,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不小心先表現出滿意的讚歎,為求個好價錢,玉子衿討好地開口,「其實我買這些和蝴蝶扯得上千系的物品,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一個痴心漢買的。」「哦?」沒當真的蝶兒隨口問問。

「他外表像熊一樣又高又大,表情像冰一樣又冷又硬,性子像竹竿一樣耿耿直直,所以當他發現心上人說謊騙他的時候,他雖然非常喜歡她,卻也無法馬上就原諒她,誰知意外就在這之間發生,從此……」「從此?」

「想知道對吧?很想知道對吧?」玉子衿表情得意。

「你既然都說是意外了,那麼可能那個女的就這麼死了吧!」

「唔!別說得那麼直接嘛!我那個朋友因為心上人愛蝶,他到現在都還抱着一堆蝶形物品,期盼情人能完好無缺地回到他面前呢!」玉子衿誇張地舞動雙手。「然後呢?」

「然後,我那個笨朋友辭了官,開了間點心樓,專門賣甜品,只因為他的心上人愛吃甜,他傻傻地希望他親手做的甜品有朝一日能將她引回他的身邊,唉……」夠可憐了吧?每每想到此,玉子衿都不由得心酸。「咦?你怎麼哭了?」「你這個愛誆人的傢伙,明知你又是唬人的,可是聽了眼淚仍是不爭氣地往下掉!」蝶兒恨恨地以帕子拭淚。「我才沒騙人呢!不信我將他親手做的糕點帶來了,你要不要也嘗嘗?」玉子衿為自己找來證據。「當真?」

眼見油嘴滑舌的玉子衿掏出油紙包,露出糕點,蝶兒仍是狐疑,但她伸手拿了一小塊。「這個叫白蜜葡萄糕,很好吃吧?」

人口即化的甘甜縈繞唇齒間,芳美入了喉,彷彿也沁入心坎里。

「這真是你那位痴心、愛蝶又會做甜品的友人親手做的?沒騙我?」蝶兒再次確認。「當然,我玉子衿為人正直,從不說謊!」

「得了吧你!」蝶兒壓根兒不信他那一套。

王子衿誇張地表現他的心受了傷。

「如果你所說的都是真的,那我倒是很想會一會你那位痴情的朋友,你帶我去見他,在我親眼驗證你所說的句句屬實后,這石硯就送給你!」「免費?」以往不論他好說歹說、說破了嘴,價格就是降也不肯降一分的蝶兒,竟說石硯要免費送他。玉子衿非常驚訝。「笨!所謂的送不就代表平白得到、免費的意思嗎?」不想理他的蝶兒默默吃着白蜜葡萄糕,一小口、一小口仔仔細細品嘗。遠道跋涉,在馬車上受盡顛簸之苦、渾身疲累的蝶兒忍不住後悔。幹嘛自討苦吃、找活罪受呢?「我的好姑娘,咱們就快到了。」共同乘坐一車廂的玉子衿安撫面容有些憔悴的蝶兒。「哼!」蝶兒瞪了他一眼,連反駁他「我的」這兩個字的力氣都沒有。

「蝶兒姑娘,我一直想問一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玉子衿找話攀談。

「你問吧!」

「你不是喪失記憶嗎?那蝶兒這個名字又是怎麼來的?」玉子衿一直很好奇。蝶兒以綉帕拭了拭冒出冷汗的秀額,才勉強開口,「聽賴婆婆說,我剛被救起時連話也不會說,每天只會盯着窗外的蝴蝶發獃,於是她便喚我做蝶兒了。」「哦!原來如此。」玉子衿恍然大悟。

「其實那段日子我根本什麼也記不得了,但心想,或許蝴蝶真的跟我有緣,所以才開始收集與蝴蝶有關的物品。」「也是因此咱們才能有緣結識!」

「油嘴滑舌!」蝶兒輕啐。

「這我得抗議!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為何你們老說我油嘴滑舌呢?不公平!」玉子衿嚷嚷。「原來不只我這麼認為,原來你是公認的油嘴滑舌痞公子!」蝶兒譏諷。「抗議!是風度翩翩、妙語如珠的貴公子!」

「拜託!我已經被馬車晃得想吐了,你別害我覺得更噁心!」

「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你竟然將女人與小人相提並論?!活太久嫌煩是嗎?」

「不、不!孔夫子說所的此小人非彼小人,乃指小孩……」玉子衿閃過蝶兒粉貝似的指甲,忙喊道:「到了、到了!」蝶兒望向車窗外,看到』了飛龍風舞似的三個大字——「藍蝶樓」。

下了馬車,蝶兒尾隨玉子衿走人店裏,放眼所見,全是似飛似舞、似靜似動的彩蝶,每一栩栩如生的蝴蝶盤據店裏的每一角落,如此美麗繽紛的景況,蝶兒卻只感到莫名心酸。「這兒就是我跟你提過的藍蝶樓,沒騙你吧?真的是賣甜點的店,也真的到處都有和蝶扯上關係的物品……」獻寶也似的玉子衿說到一半,才發現蝶兒整個眼眶泛紅,似乎快哭了。「喂!你還好吧?;這店裏明明就被各式各樣的蝴蝶妝點得美輪美奐,剛進到店裏的人通常都會震懾於它們的美麗,而非為它們感到悲傷……」玉子衿最怕女人哭了,他手足失措地安慰蝶兒,卻反而讓蝶兒在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奔流,似兩川清泉輕泄,惹人心憐。「別哭……唉!你別哭呀!」弄不明白蝶兒為何而哭的玉子衿,只有找人幫忙。「你等等!我去找這間店的主人,讓他弄一堆好吃的,甜你的口,你就不會再哭了!」玉子衿一溜煙兒往廚房沖了去。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方沖入廚房的玉子衿對着其內忙得滿頭大汗的季於姬大喊。季於姬不為所動,繼續忙碌。

「大事真的不好了!」

「再怎麼樣的大事,也得等我這籠蒸完再說。」季於姬冷然道。

「不行啦!要是等你弄完,恐怕你的藍蝶樓就會整個泡在水裏了!」玉子衿繼續嚷嚷。「外面下大雨?」

「不!是裏面下豪雨!」

「裏面?」季於姬愈聽愈糊塗。

「對!裏面!唉!不管了!反正你跟我來就是了啦!」焦急的玉子衿,不忘一手端著一盤剛做好的點心,另一手不由分說的拉着季於姬往外沖。「喂!你幹嘛!」不情願地被拖行到前頭的季於姬正想斥罵玉子衿一頓,但他瞧見了倚在樑柱前那抹莫名熟悉的身影。「對!就是她,她不曉得為什麼,一進到你店裏就哭個不停,既然是在你的店裏,就是你的責任!」玉子衿的推諉之詞,季於姬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滿懷希望又怕失望的季於姬,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前行。

「怎麼連你也變得怪怪的?」責任推卸完全的玉子衿,一邊吃着方才順手取來的點心,一邊疑惑地問著季於姬。「啊!我知道了,原來你也很怕面對女人的眼淚,不過你認命吧!這裏是你的店,自己的責任自己扛!」玉子衿刻意退了兩步,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蝶兒……」季於姬的聲音異常粗嗄低沉。

「咦?原來你知道她的名字!怎麼會呢?你們怎麼認識的?蝶兒又沒有以前的記憶……」玉子衿想不明白。「蝶兒……」

聽見有人痛徹心扉卻又無比深情的呼喚,一直哭個不停的蝶兒這才抬起頭來。」真的是你!我的蝶兒……」

在蝶兒尚未弄清楚一切前,就被擁人一結實又寬闊的胸懷裏,然後用全身去感覺一個大男人在她肩上慟哭的激動。她只能傻傻地呆立原地,任由男子擁着她豪哭;而一旁的玉子衿則吃驚地看着這一幕,嘴巴合不起來……「嗯……你們怎麼會認識的?難不成此蝶就是彼蝶?」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食物塞滿嘴的玉子衿說得含糊不清,但季於姬畢竟是他多年的好友,竟也能聽得明白。「是的。」

「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被季於姬嚇得收乾眼淚的蝶兒,兩眼仍微微泛紅。玉子衿看了一眼只是獃獃望着人家、眼一眨也不眨的季於姬,他只好代替老友回答,「我告訴你,你就是他那個戀蝶的心上人!」「我?!」蝶兒非常驚訝。

「對!你的本名叫藍蝶,也就是這棟樓的名稱,而他叫做季於姬,也就是擅自拿你的名字當店名的傢伙。」「藍蝶?」蝶兒覺得這名字相當熟悉,卻也莫名陌生。

「嗯!對!」忙着又吃一口的玉於衿拉了一下季於姬的袖口,靠近他耳邊小聲道:「你別一直盯着人家瞧,不怕將人家嚇跑了嗎?」季於姬這才收回視線,低着頭的他依舊默不作聲。「哈!你別覺得奇怪,這傢伙就是這個性子,死死板板地恪守『沉默是金、謹言慎行、言多必失』等等等無聊到極點的古話,他是活生生的古人!」玉子衿一邊說一邊吃,好不忙碌。「不會……」蝶兒小小的說了聲。

「抱歉!吃完了,我再去端幾盤來。」罷「吃」不能的玉子衿丟下幾乎不曾開口說話的兩人,如人自家廚房般徑行翻翻找找,將所有能吃的都挖出來。「讓開!」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的季於姬突然開口。

「啊!嚇死人了啦!」嚇得跳起來的玉子衿失去平衡的同時仍極力保護著甜點,可見他對美食的固執。腳底頭頂兩隻手,甚至膝蓋都頂着盤子,狀態岌岌可危的玉子衿卻只能獃獃地看着季於姬不知在忙什麼。「你……」「讓開。」季於姬端了碗東西,又往外走。

玉子衿被他撞得轉了一圈,險些失去平衡。

「喂!你不要只會說這一句,好歹幫我將盤子拿下來吧?」沒反應?「拜託!這盤於是你的可不是我的喔!小心被我砸了可別心疼!」玉子衿以怪異的姿勢艱難地維持着,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喂……」季於姬將手上的碗端到藍蝶面前,然後坐在她對面,不自覺地又以專註的視線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彷彿就這麼看一輩子也不會膩似的。藍蝶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她動了動身子。「你真的認識我?」「嗯!」季於姬極為簡短地肯定。這人真的話又短又少耶!「那麼我是哪裏人?我們是怎麼認識的?還有……」「先將那一碗喝了吧!冷了就不好喝了。」藍蝶神情怪異地盯着那一碗褐黑色、色香味無一俱全的怪東西。「這是……」人能吃的嗎?「呵呵……」季於姬突然笑了。「笑什麼?有什麼不對嗎?」「呵!我第一次親手做甜的東西給你吃時,你也是這種表情,呵呵……」藍蝶被季於姬笑得靦腆得不知該做何反應。「這是黑糖水,我想你長途奔波,一路上一定沒有好好進食,所以如果突然吃太油膩的東西,對身子不好。先喝點黑糖水,暖暖胃,我再去煮你愛吃的來。」「哦!」如此的好意,誰能拒絕。藍蝶止了呼吸一臉吞食毒藥的表情,囫圇一口飲盡。「呵呵!好喝嗎?是不是有家鄉的味道?」「嗯……」簡單的黑糖水意外地好喝,也意外地熟悉,這就是他口中的家鄉的味道嗎?藍蝶閃躲着他噬人般的目光,低着頭,怎麼也抬不起來。「呵呵……」當玉子衿好不容易「人、盤」平安地重回兩人身邊時,只見老友終於恢復笑容,而藍蝶則螓首半垂,霞彩染上她的雙頰,羞怯的風情相當惹人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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綵衣愚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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