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藍蝶一直想找機會向季於姬問個明白,季於姬也一直希望能和藍蝶獨處,但事情總是難以如願。藍蝶身邊總跟着令季於姬覺得刺眼的「系奇」上官綺,而季於姬的身邊也老是跟着令藍蝶覺得看了就煩的連憶蓮,不時還會跑出聒噪的桂逸民湊熱鬧。「這萊雖然好吃,可是難道你不能看在老友不遠千里前來拜訪的份上,多來點花樣嗎?」桂逸民開口抱怨,他雖然不至於太過奢侈,但大魚大肉其中一樣,也是少不得的。晚膳時分,季於姬、桂逸民、藍蝶、上官綺同桌用餐。

「粗茶淡飯,若迎合不了你的口味,那麼你還是請吧!不留了。」季於姬淡漠道。「不、不!我又沒說我不愛吃,只是懷念一下鮮鯉、熾羊、全雞、烹豕的味道罷了!」說着、說着,桂逸民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對、對!我也挺懷念的!」男裝打扮、刻意粗手粗腳的上官綺開口附和。本以為住在知縣大人的府里,每天少不得大魚大肉,可供她大啖一番,誰知……「果然只有你了解我!」桂逸民熱絡地欲搭上上官綺的肩,卻被她不著痕迹地閃過,他只有收回自己的手。但若桂逸民不說話,整個用餐氣氛便又沉悶得幾乎令人窒息,他搔搔頭,又道:「其實從我第一眼見到藍蝶時,我就覺得她面熟、似曾相識,彷彿前世曾是一對戀人……哎喲!好痛!」桌下的腳被季於姬狠狠踹了一腳,疼得桂逸民眼淚幾乎迸出來。

「你幹嘛?我是實話實說……哎喲!」又被踹一腳,桂逸民忙將兩條腿縮到椅子上,好好看管。「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廠季於姬道。

「唔……」本還想說什麼的桂逸民,一接收到季於姬冷冰冰的眸光,乖乖地合上嘴巴,低頭吃飯。沒人開口的席間,除了碗筷碰觸聲,還夾帶着幾不可聞的叮噹聲,無聊的桂逸民開始尋找聲音源處。「啊!」他驚呼,但一開口就被季於姬冷瞪;「你讓我說完嘛!」他要求,想說的話不說,會憋出病來的。也不管季於姬答不答應,桂逸民徑自說下去,「我一直覺得藍蝶面熟,我終於想起來這份熟悉並不是我的錯覺,是其來有自的。」他邊說邊將自己的雙腿移得更遠。聽到他的話,藍蝶和上官綺皆抬起頭,吃驚地望向他。

「若不是藍蝶發上叮叮噹噹的蝶兒發簪,恐怕我還當真想不起來呢!」桂逸民疑惑地望向猛對他使眼色的糸奇。怎麼?糸奇長眼瘡了嗎?「原來藍蝶是紅……」

「啊!」上官綺突然大叫。

「怎麼了?」季於姬有點被系奇嚇到。

「紅玉……」話不說完人不舒暢的桂逸民繼續說着。

「啊!」上官綺又叫。

「究竟怎麼了?」季於姬被吵得皺眉頭。

「紅玉樓的……」長舌的桂逸民可是有着不屈不撓精神。

「啊啊……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不容易想到借口的上官綺捧著肚子大叫。「你還好吧?還撐得住嗎?我叫人請大夫來。」季於姬一邊問著突然喊痛的糸奇,一邊卻注意著桂逸民的話。「當家花旦!」

「你在演戲嗎?什麼當家花旦?」季於姬斥道。

「啊……肚子好痛……啊……」上官綺努力演着。

「就是藍蝶是紅玉樓的……」桂逸民扯開嗓子大喊。

「的什麼?」桂逸民成功吸引季於姬發問。

「就是……」桂逸民愈說愈大聲。

「啊啊……」上官綺也愈叫愈大聲。

「夠了!」藍蝶站起身用力拍桌子。

「藍蝶?」季於姬眼底寫滿疑惑。

「沒錯,我是紅玉樓里的艷妓,雖然我只賣藝不賣身……」看見季於姬眼底的痛,藍蝶覺得自己也受了傷。「我離開紅玉樓是為了避禍,會來到鹽風縣也是偶然,並不是為了尋親,糸奇也是紅玉樓里的人,並不是我的親人……」「你……」季於姬一臉難以置信。

「我……」藍蝶說不出道歉,她只有逃離,逃得愈遠愈好。

「都是你啦!」上官綺用力打了下桂逸民的頭,然後追了出去。

「我?實話實說也不行嗎?」桂逸民無辜的喃喃自語,對着渾身變得冷硬難以親近的季於姬,他也不知該說什麼。他低着頭扒飯,突然覺得飯菜變得好難吃,難以下咽……本來是來季府避禍的,但禍似乎如影隨行,不論他到哪兒就跟到哪兒。身置冷冽氛圍中的桂逸民不禁如斯想着。「嗯……」桂逸民忍不住開口,但才說了一個字,季於姬如冰箭般的視線刺得他渾身發冷,他只有乖乖低頭喝酒,但過不了多久,他又忍不住想開口說話。「你真的不知道藍蝶是青樓女子?」桂逸民快快問完,然後閃身離季於姬遠遠的。喝着悶酒的季於姬抬起頭,先是瞪了桂逸民一眼,才道:「不知道。」

季於姬有了反應,使桂逸民又鼓起勇氣,繼續發問,「是青樓女子又如何?人家不是說她只賣藝不賣身嗎?」季於姬又瞪他,這一回目光更扎人。

「而且你不是對連姑娘比較有意思?」

季於姬丟向桂逸民一個杯子,還好他閃得快,否則恐會見血。

「難道不是嗎?」桂逸民吁口氣。

季於姬不理他,只是喝酒。

「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從沒見過你這副德行,你將酒當水喝……」再被瞪,桂逸民訥訥收口。「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好歹告訴我一聲,否則我還以為你是在氣我呢!」不說話可能會死的桂逸民安靜不了多久又開始碎嘴。

「去將她找來……」不勝酒力的季於姬說得含糊。

「你說什麼?」桂逸民聽不明白。

「找她來……找她來……」

「她?」桂逸民頓了會兒,「哦!她呀……」他恍然大悟,「你等著!我馬上將她找來。涼夜裏孤枕難眠,需要擁軟玉溫香入懷取暖,對吧?」他笑得有點邪惡。「快去!找她……找她來……」季於姬發酒瘋似地囈語。

「好、好!我這就去!嘻!」桂逸民帶着放蕩不羈的笑意走出房門尋人去。

「蝶兒……」季於姬一個人趴在桌子上,重複低聲呼喚…

深夜裏,季府另一隅也有人心靈得不到寧靜。

藍蝶在房裏直踱著方步,看得上官綺眼都花了。

「唉!你若是真捨不得,不會去求他?憑你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功力,保證那個姓季的馬上舉白旗投降,臣服在你艷麗的石榴裙下。」「誰說我捨不得!」藍蝶嚷道。

「死鴨子嘴硬……」上官綺小小聲低語。

「你說什麼?」

「沒……」

才停了一下下,藍蝶又繼續踱步。

「停!別在繞了,我頭都昏了。」

「啰唆!你別看不就得了!」藍蝶不理她,繼續繞着房間兜圈子。

早知藍蝶不是容易聽勸的人,上官綺翻翻白眼。「明兒個咱們就要走了,是吧?」「不走難道要被人趕嗎?」謊言都被拆穿了,她還有什麼臉待下去?藍蝶口氣很沖。「那麼今晚是咱們在這裏的最後一晚噦!雖然那個傢伙是塊又高又大的硬木頭,但是還挺好心的,任咱們吃喝都不收錢呢!」上官綺故意沒說出那個傢伙的名字。「我會將蝶兒金簪留下來抵債,從此互不相欠!」藍蝶忿忿地道。

嘖嘖!仍在嘴硬。上官綺暗笑。「你捨得嗎?」她指的是季於姬。

「不捨得也得捨得,不然你身上有帶銀兩嗎?」藍蝶指的是蝶兒金簪。

「錢的事就別指望我!」上官綺兩手拚命揮舞。

上官綺的小氣在紅玉樓里是出了名的。

「哼!早知道。」藍蝶啐道,「所以除了捨棄跟着我多年的蝶兒金簪外,沒有別的辦法了!」「真捨得?」上官綺語帶雙關。

「你很煩耶!」

「你留下蝶兒金簪,是要那傢伙睹物思人嗎?盼那傢伙有朝一日按捺不住思念跑去找你嗎?」「上官綺!你活得不耐煩了是嗎?」藍蝶舞動的纖指對準上官綺細長的頸子,一副恨不得將它擰斷的模樣。「噢……我好怕喔!」上官綺笑道。

「上官綺!」

「好,不鬧你了,不過,咱們明兒個走了,就再也見不到那傢伙了,有什麼該說的話、該道的謝,不是應該好好說清楚,以免將來後悔嗎?」上官綺提出中肯的建議。「不要!我和他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你是怕那傢伙指責你說謊?不過,這是事實,又沒什麼不對。」上官綺一臉事不關己。「被罵的又不是你,當然沒什麼不對!」藍蝶小手絞扭著帕子,一臉不安。「什麼時候咱們紅玉樓的第一紅牌竟變得如此膽小了?」

「上官綺,你閉嘴!」

「去吧!就算被罵,也好過你在這裏一直兜圈子,不肯好好睡覺。」上官綺一把將藍蝶推出門外,再落鎖,不論外頭的人如何拍打,她就是不開門。「好好去道別吧!否則以後可沒機會啰!」上官綺的話令藍蝶靜了下來,過不久,就聽見門外離開的腳步聲。

「喜歡一個人還真是辛苦,像我啊!只要坐擁金山銀山,即使一輩子孤孤單單,也沒關係!」上官綺拉高被子,酣然入睡。「我不是來乞求那傢伙原諒的……」

朦朧月色下,踴蹈而行的藍蝶不停喃喃自語,好像在努力自我說服的樣子。「拜託!誰一輩子從沒說過謊、騙過人?若是有,我藍蝶佩服他!願意聽從他的指示,當他的僕人服侍他一生……」扯著早已變了形的綉帕,藍蝶愈是靠近季於姬的房間,愈是不安。

「縱使沒說過別有所圖的謊話,也總說過善意的謊言吧?像是劉嬤嬤每天花兩個時辰替臉抹上粉牆,看在她那麼辛苦的份上,我就不信還有人能當着她的面說她是妖怪……天!我在講什麼……」藍蝶的步伐愈來愈慢。「也就是說,若我一開始不說謊,我就會在街上活活餓死;若是害你看到在你治理的縣裏竟有人當街餓死,對你的政績會有很大、很大的不良影響……」藍蝶點點頭,覺得這個說詞頗佳。「若是他問為何謊言愈編愈多呢?我就來個……俗話說,說一個謊就要再編十個謊來圓……咦?是十個嗎?」藍蝶愈想愈不確定。「唉!隨便啦!」眼看季於姬的房門就在眼前,她害怕地退後兩步,但隨即輕斥自己沒膽,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好!走!」鼓足十二分勇氣,僵直地同手同腳向前邁進的藍蝶,忘了敲門,直接將兩片門扇用力推開。「季……」她緊張到喉嚨緊繃,腔調因而變得奇怪。「咳……季於姬。」她重新振作。沒反應?是睡了嗎?「季於姬!」她放大音量。

還是沒反應!「季於姬!」她的聲音大到好像和人吵架了般。

但她這麼大聲的呼喚有了些許回應,屏風後頭傳來窸窸窣窣聲。

「季於姬,你要是清醒著就別悶聲不響的,倒是回句話呀!」藍蝶不滿的道,愈來愈不像是來求和的了。「季於姬,我要過去啰!」沒應聲就表示同意,她逕行繞過屏風,向內室走去。

「藍姑娘……」

一聲嬌柔嫵媚又帶緊張與尷尬的呼喚令藍蝶止住了腳步,她只能睜大雙眼,直挺挺地愣在原地。「藍姑娘,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連憶蓮一邊整理亂了的衣衫,一邊哀求藍蝶。「嗯……」似乎被吵到的季於姬,躺在床上一個翻身,滑落的被子露出他亦亂到惹人遐思的不整衣着。「你們……」藍蝶好不容易擠出兩個字。

「藍姑娘,求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求求你!」連憶蓮跪在地上,拉住藍蝶衣角,淚眼汪汪的懇求。眼睛睜得大得不能再大,胸口揪緊得不能再緊,藍蝶不理會連憶蓮的苦苦哀求,奪門而出。「藍姑娘……」

因為酒醉而醒不過來的季於姬突然說起話來,「混……奇……不是親……所以……離蝶……遠……遠……」但他的夢話沒人聽得明白。連憶蓮的呼喚消失在寂靜夜風中,不知奔向何處的藍蝶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心臟幾乎裂開,喘不過氣來,她才停止。「原來……」豆大的淚珠自酸楚的杏眼中溢出。「是我自作多情……」話一說出口,藍蝶才明白自己用情之深,但明白的同時卻也是心碎的時刻。她藏身樹叢后,讓夜和樹影將她隱沒,不願放聲大哭的她,以綉帕用力捂住嘴,卻堵不住不斷湧上來的痛楚,淚如雨下……睡得香甜的上官綺,天才剛亮就被人叫醒。

「不要……再讓我睡一會兒嘛!」睡迷糊的她不願清醒。

「你不起來,那我就留下你一個人,先走了。」藍蝶的嗓子啞得恐怖。

過了半晌,話才傳進上官綺的腦子裏。「走?走去哪?」她只覺腦袋瓜子很沉重。「回去。」

看見藍蝶當真想丟下她一個人先回去,上官綺總算是醒了,她忙起身,穿起男裝。「發生什麼事了?」上官綺關心地問。

「沒。」藍蝶閃避她的視線,也不願好好地回答。

上官綺總覺有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攬起藍蝶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再看一眼留在桌面上的蝶兒金簪、蝶兒玉簪、蝶兒玉佩、蝶紋鐲子……「怎麼留這麼多……」不是只說要以蝶兒金簪抵住宿費的嗎?藍蝶沒回答。

兩人在季府人尚未起床前,默默地不告而別。

「小蝶,咱們要去哪兒?」跟在藍蝶身後一直走一直走,走得腿酸的上官綺終於忍不住問道。「海。」藍蝶只說了一個字。

「海?你來此地住了也不少日子了,連海也沒見過?那你原本來這裏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先不就是為了避禍兼看海的嗎?上官綺心中湧現愈來愈多的疑惑,但藍蝶還是靜靜地不肯說話。

攀上幾塊巨大的岩石,迎面拂來的是鹹鹹的海風,一爬到最高處,視野豁然開朗。「哇啊!原來這就是海啊!」震懾於海的壯闊,上官綺驚嘆。

當身邊的人心情低落、變得寡言時,為了激勵對方,也為了除去尷尬,上官綺努力聒噪,「總算不枉曹咱們跋山涉水、千里而來,海原來真是這麼大!究竟有沒有邊?有沒有盡頭?瞧!那捲起的浪花好像伸手招人似的,看久了眼都花了,似乎會真的忍不住被海招走耶……」映着晨曦,上官綺總算看清藍蝶那雙水汪汪的大眼,如今腫得像核桃似的。難道她哭了一整夜?「海風吹得皮膚都黏黏的,感覺真不舒服,小蝶,咱們下去好嗎?」雖然爬下一顆又一顆巨大的岩石有點可怕,但總比一直待在這高處被又咸又黏的海風肆虐好多了。唉!她的頭髮都打結了!一襲男裝的上官綺撫著秀髮,還好旁邊沒人,否則還真引人側目。「小蝶……」上官綺又叫。

「再一會兒就好。」藍蝶終於出聲了,上官綺也只好陪她待在上面。

「總覺得海愈看愈恐怖耶!」上官綺有感而發。

「喂!你們在上面做什麼?」突然身後有打扮似漁人的壯漢對着兩人喊道。「在看海!」

上官綺扯開嗓子喊回去。

「海有什麼好看的?」

漁夫不認同。

「什麼?」

上官綺聽不清楚。

「要小心,岩石很滑,下面又都是暗流,掉下去就很難找回來了!」

「知道啦!」烏鴉嘴!上官綺暗斥。

「走吧!」

似乎終於看夠了的藍蝶開了口,上官綺喜滋滋附和。

兩人小心翼翼爬下岩石,藍蝶忽然說道:「抱歉,讓你擔心了。」

「傻瓜!咱們是好姐妹,道什麼歉!」上官綺突然覺得不自在。

「我終於看清楚自己是喜歡他的……」藍蝶像是自言自語般。

「既然如此,你們不就是兩情相悅……」見藍蝶黯然的神情,上官綺噤了口。「她在他的床上……」

「她?」其中一個他一定是指季於姬,但另一個呢?「連憶蓮……」

「什麼引你是說他們兩個……怎麼可能?」

上官綺驚呼。

「怎麼不可能?是我親眼所見,難道有假?」

上官綺從沒見過如此激動的藍蝶,她有點害怕。「小蝶……」

她該說什麼才安慰得了藍蝶?「哈哈……都怪我自己傻,沒事幹嘛動了情,明知道煙花女子這一生唯一求不來的就是幸福……」「小蝶……」

「哈哈哈……」藍蝶激烈地狂笑,彷彿掏心掏肺似地大笑着。

「小蝶,別笑了,咱們先下去好嗎?先下去……」上官綺好害怕。

太過激動的藍蝶,一不小心,腳下一滑,就在上官綺還來不及將手伸出去的那一瞬間消失在無垠的大海中,再也瞧不見。「啊!小蝶!小蝶——」不論上官綺如何哭喊,也喚不回藍蝶嬌媚的身影。聞聲趕來的漁夫們也只能手足無措地安撫上官綺,沒人敢躍入激流中救人。「哇啊……小蝶……」

強烈的海風將上官綺的慟哭聲吹得支離破碎,一如她碎成片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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綵衣愚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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