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善美一去兩個月沒有任何消息,沒有信件,沒有電子郵件。沒有寄生活費,我倒不在意,錢多多用,錢少少用,難道我們父女倆兒還會揭不開鍋?只是連個報平安也沒有,使我不安、不快。俗話說,窮家富路。善美手裏僅有一萬元,何況還懷着臨產的孩子,她順利到達了韓國,到達了她姨媽家嗎?孩子出生後母子平安嗎?善美不會不知道我揪緊了心,她沒有消息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我胡思亂想,越想越慌,我就是想不得,看不得「孤兒寡母」,但又不能不自寬自解:善美是何等人物,鬼靈精似的,逢凶化吉,她的本事大得很!

女兒問我,善美阿姨為何偏去韓國生弟弟,我只好說韓國是她的娘家,「坐月子」什麼的,怪方便的。女兒哦了一聲,不再多問,不消說,她的感情又患了一次「重感冒」,是呀,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然而,我的感受卻大不相同。如前所敘,善美離去,我並不悲哀,因為我覺得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當然,我並非犯賤,善美走了,我好與惡鬼投胎的前妻復婚,不,這斷乎不可能,即使我有心,她也無意,以她的剛烈,她會吃回頭草並與善美「共事一夫」?簡直是笑話嘛!我的私心是,善美繼續存在,恐怕會折了我的「福」。我是一個苦命的男人,承善美恩愛,一同生活了十個月,這已是「飛來橫福」。人生如此,尚復何求!我願意見好就收,不被牽扯,不留瑕疵,像《廊橋遺夢》中的弗朗西絲卡一樣,養大女兒,在美好的回憶里討生活,至於我和善美的孩子,雖然沒有親爸爸,但有一個能幹稱職的「漂亮媽媽」和一個有錢的姨外婆,比珊珊強多了,我有什麼不放心?

白天,我忙忙碌碌,要寫作,要買菜做飯,要洗衣掃除,夜裏,當女兒入睡后,才是我一天中最平靜、最甜蜜的時刻。這時,我往往拿出善美寫給我的親筆留言,看一看,摸一摸,嗅一嗅。這是一篇情書嗎?是的,但更像是老夫老妻中的老妻必須出趟遠門,於是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的臨別囑咐。善美多麼細緻入微,體貼疼我,連她的「情敵」充氣娃娃也替我想到了,難道她不怕我鬼迷心竅?這個女人實在愛得太沒邊兒,太不近人情,我有時懷疑她是仙女下凡,由於貪戀人間私情,已被天兵天將捉拿回去受審。「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啰哦!」「善美!善美!」我在夢中呼喚。

我的目光落在窗戶上兩朵「窗花」,這是善美大年三十,邊看春晚邊剪的。我說好好看節目,費那個勁弄什麼窗花;善美說,過年貼窗花才喜慶呢,她告訴我,小時候她在河北鄉下,看到那些舊式平房到了舊曆年底貼上窗花,姑娘們穿上紅棉襖,一條粗粗的長辨兒扎著紅頭繩兒,在胸前腦後甩來甩去,別說有多歡喜了!我說:「你貼窗花我不反對,但幹嗎剪男女接吻的『春宮』?」「果然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善美瞪我一眼,「你瞧瞧,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我看到他們努著小嘴兒親,就看到了孩子們的純潔,天真,好感動,怎麼到你的眼裏便成了春宮?敢情,你是個有色無情的傢伙!」

大年初一,我帶着善美和孩子給母親拜年。善美對母親說:「婆婆,我們雖然還沒登記結婚,但同睡一張床,同吃一鍋飯,就是夫妻。我給您行禮吧!」說着,她換上早已預備的韓服,拉我一同跪下。母親連忙扶起她:「別別別,心意到了就行,以後你們好好過日子,他要是使性子,我替你做主!」「多謝婆婆疼我、向著我!」「哥兒,」妹妹走過來跟我咬耳朵,「這麼漂亮的小媳婦兒,你守得住嗎?」「守不住也要守!」「對了,她像一個人!」妹妹轉過去對姐姐說。善美笑道:「小姑子,你也真是,嫂子不像人,難道像鬼,像母夜叉不成?」「不是這話,好嫂子!我是說你像一個大明星!」「全智賢!」姐姐想起了。「對,」妹妹拍手,「就是全智賢!」「不對,」我說,「她說她是全智賢的親妹妹。」「大君,你別跟着湊熱鬧,你明明知道我是開玩笑。」「怎麼,嫂子管我哥兒叫大君,他也配?《愛情是什麼》中的大君多逗,而他一天到晚板着臉,好像人人欠了他的錢似的,你白糟踏了『大君』,嫂子!」

我比善美年長十四歲,卻時常涎著臉說些不着邊際的混賬話。有一天,我趁善美母性大,強給我洗頭,說:「要是我有你這『漂亮媽媽』就好了。」善美一手抹肥皂,一手按住我:「你又瞎說,別抬頭,仔細肥皂水流進你的脖子。你說你要我做你的漂亮媽媽,那我還做不做你的漂亮老婆?你挑吧!」「今天做我的漂亮媽媽,明天做我的漂亮老婆,後天做我的漂亮女兒,好不好?」「猴兒,你把我當什麼人了,由着你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你不如再說『大後天做我的漂亮奶奶』!你呀,什麼都想要,哪天,我變做漂亮的母老虎咬死你,看你敢不敢要!」

我總覺得,善美真是一個身兼數職的奇女子。她就是我漂亮的母老虎,漂亮奶奶,漂亮女兒,漂亮老婆,但我最喜歡的是「漂亮媽媽」這一角兒。這並不表示我有「戀母情結」,而是善美流露了太多的母愛需要我和女兒承受,我們承受不了,她便轉而分配給小動物。

說來可笑,我們這個院子,有一位姓張的老太太,養了四隻大母雞,其中一隻大黃雞最近又開始抱窩兒,也就是說,她太想做媽媽了,這使得善美為她傷心。「凡是雌性動物,如同女人,都有母性,」善美生氣地對我說,「我們既然不忍心剝奪一個女人做母親的基本權力,為什麼硬要剝奪一隻母雞做母親的基本權力呢?這隻大黃雞,據我打聽,已產下數百枚蛋,可是張奶奶從不許她抱窩兒,並且次次用一根也許從大黃雞的翅膀上拔下的雞毛橫穿她的鼻孔,害得她不斷甩頭,嘎嘎嘎繞着雞窩兒團團轉。大黃雞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但做母親的強烈願望驅使她拚命抗爭,剛被轟出院門,又頑強地從門底下鑽進,張奶奶操起笤帚扑打,大黃雞仍不屈不撓,有時她現一塊圓溜溜的石子,竟神經質般的用嘴勾入自己的腹下抱孵。」

我拍拍善美說:「你這是孩子氣,我也看不慣張奶奶虐待大黃雞,讓她做一次媽媽不行嗎?不過,替張奶奶着想,她指望大黃雞儘快恢復下蛋,假如張奶奶溫飽有餘,肯定對動物要溫情得多,說不定大黃雞便是小狗小貓之類的寵物,一個做媽媽,一個當『外婆』,張奶奶准樂意!你如果看不下去,乾脆找她把大黃雞贖過來養著!」善美說:「太好了,我們就養在陽台上,我保證每天打掃得乾乾淨淨,這樣珊珊也有個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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