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次唐春色走的時候,父母都沒有送出門去。唐春色和父母保證回來後就再也不走了,才邁步離開了雙親的房間。

兩個弟弟跟在他後面,黯然道:「哥哥,早點回來呀,別在外面待那麽久,我們都想你。」

唐春色越發覺得心酸,抽了抽鼻子騎在馬背上,回頭看了弟弟和家門,飛奔而去了。

唐春雷和唐春雨並不擔心哥哥此去不能成功,只是不願意和他再分別。等到唐春色的背影也看不見了,才垂頭喪氣的回了家。

京城這邊卻並不像唐春色想的那樣簡單,他先去了自家的分舵,得知白晚照就在前一天被下獄了。他家是江湖世家,並不代表對朝廷的事情就一無所知。這樣不留餘地的處置,結局如何實在難說。

他從前並不關心白晚照的家世,這次唐家分舵的舵主細細給他講了白府的榮光。一個十七歲的嫡長子就可以承襲候位的家族,皇親貴戚,富貴榮華。一家竟然有兩個侯爺,其它封爵幾乎多的不可數。這樣的家族,帝王是倚重的也是忌諱的,更是其它人的眼中釘。唐春色不覺得一個虛銜的候位有什麽了不起,天下卻不知道有多少人紅着眼睛盼望着。

在這樣的情況下,白晚照的伯父勾結執掌重兵之臣,暗中結黨謀利,自然不能為帝王所容。白晚照雖然全不知情,卻也逃脫不了干係。這些日子來,白家的罪名已經漸漸坐實,白晚照會如何發配實在難說。

廷尉府的大獄等閑人休想靠近一步。唐春色先悄悄去白晚照伯父的侯府,萬幸前門雖已封了,後面卻還留着小門。既然還肯放白家的家人通過,也就不會管的十足森嚴。唐春色繞到傍晚,悄悄飛身在隱蔽處躍了進去。他貼在房頂,悄悄觀望看守士兵佈置的方位和來回巡邏的規律。意外的發現比他想像的還要鬆散。

他按照記憶中的方位摸索到白晚照伯父伯父家的主屋,才貼上房頂,就聽到裏面傳來一聲蒼老的嘆息。有個年輕的女孩子低聲道:「母親不要太過憂慮,聖上仍肯我們前去探望,依我看並非無望。」

那蒼老的聲音道:「你想的太輕鬆了,白家百年基業,只怕要毀於一旦。」

那個年輕的女孩子道:「十二哥曾經勸過父親,無奈他老人家固執己見。如今不只連累了家人,我那可憐的姐姐在宮中只怕也日日難捱,但既然有這個姐姐在,終究不會出大事的。」

唐春色聽到這裏已經聽出了端倪,那蒼老的聲音自然是白賀日的夫人,年輕的應當是他的女兒。這女孩子倒是個懂事的人,大難將臨,也不會只考慮自己。

白家的女兒也嘆息了一聲:「嬸娘和姐姐過兩天便到了,幸好允許每天探望一次。」

白老夫人道:「探望這一次又有什麽用,聖上只允許每次進一個女子,對我白家的防範到了這個地步……我……咳,咳……」

輕輕的拍背聲傳來,母女兩個竊竊私語,白家的女兒極力安慰母親。

唐春色得知可以去探望,真是比聽見什麽都開心。他知道官員家的女子衣服各有體制,在白府悄悄偷了一套。聽見白家各房都在悄悄哭泣,或者嘆息不絕,覺得十分傷感。他雖然和白晚照伯父家的人不熟,因為白晚照的關係,對他們諸多同情,厭憎白賀日貪得無厭。

唐春色夜裏迷迷糊糊睡不着,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把唐家分舵的舵主找來,兩個人商量了一番,都覺得冒充白采採去探望白晚照很可行。當下唐家的人去路上攔著白夫人與白采采告訴他們這個消息,唐春色則穿好女裝,把長發老老實實的按照最流行仕女髮髻梳起。他心急如焚,偏偏這個頭髮就梳了半個時辰。

等到如雲青絲在頭上巧妙堆起,唐春色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偏偏後面還是沒有弄好,唐春色一手提筆寫信給白夫人,一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皺眉道:「行了,後面看不見不要弄了。」那丫鬟還想再繼續,也看見了鏡子裏的唐春色,噗哧笑了出來。

唐春色噘了噘嘴,站起來把衣帶全部系好。他人雖修長苗條,身高卻不矮,萬幸長了一張美麗的臉,讓人不會太注意身材上的差異。轎子直抬到廷尉府的大獄前,唐春色聽丫鬟靈巧的向看守的人說,自己如果先母親一步到達,蒙聖上眷寵開恩,特來探望兄長。看守並沒有為難他們,只是按照規矩只放了唐春色一個人進去。唐春色下轎的時候看到他們欣賞和驚訝的眼神,若是平時他不知道會多開心,如今卻沒半點在意。

廷尉府直屬的牢房還算乾淨寬敞,唐春色在看守的指點下一步步走過去。轉了兩個彎,直走了半盞茶事件,才看到關押著白晚照的所在。看守緩慢退了出去,留他自行和白晚照說話。這裏算是條件還好,至少對面的牢房裏沒有人,使白晚照的一舉一動不至於都被別人的眼睛看着。地面也還乾淨,床鋪雖然簡陋卻整潔。白晚照躺在床上,眼睛緊緊的合著。

唐春色撲過去抱住欄桿:「晚照!」

白晚照一動也沒有動,唐春色嚇了一跳,提高聲音又叫了他一聲。以白晚照的武功,這是極不尋常的事情。

第二次呼喚白晚照聽見了,睜開了眼睛,像是在分辨這聲音是真是假。唐春色看的難過,又叫了一聲,看着白晚照轉過頭來,臉上先有意外的表情,過一會才露出自己熟悉的微笑。

白晚照一步步走過來,拉住唐春色的手和他一起緩緩跪坐在地上。

唐春色的眼淚湧出來,白晚照隔着欄桿抱住他,笑道:「咱們兩個和欄桿還真有緣。」

唐春色低着頭,在白晚照的手上咬了一下,牙齒硌的血流了出來。

白晚照摸了摸他的頭髮:「我的春色如果是女孩子的話,也長得很美啊。」

唐春色得意道:「這個當然。」旋即怒道:「你居然敢騙我,你膽子好大。」

白晚照把他的手握住貼在胸口,柔聲道:「我不是騙你,是聖旨來勢難辨,不知道會怎麽樣,不放心你跟着我。」

唐春色冷哼:「和騙我有什麽差別?」

白晚照捧起他的手,讓他摸自己的臉,柔聲道:「春色,不生我的氣,嗯。」

唐春色點了點頭,悲傷悄悄湧上來。他和白晚照分別的時候心裏雖然有傷感也是放心的歡喜,再見面卻在大牢裏。

白晚照等他再抬起頭來才低聲道:「伯父早晚會出事,我並不意外。也給母親和妹妹留了出路,只是我姐姐。」他說到這裏,聲音略微有些哽咽。

唐春色柔聲道:「不會有事的,你別難過。」

白晚照嘆息道:「我姐姐不會有性命之憂,在皇城裏失去了娘家依靠的貴妃,只能任人欺凌。何況娘家獲了罪,皇上並非勢力之人,宮人卻不會有好臉色看待了。」

唐春色對白晚照的姐夫當今的皇帝印象實在不好,覺得說不定他會先冷落白晚照的姐姐也不一定。只是不忍心說出來令白晚照更惦記傷心。

白晚照的談吐雖然和平時沒差別,唐春色卻覺得他神氣大大不如從前,心裏暗自難過。他柔聲道:「到底是什麽罪名?」

白晚照道:「有大臣聯名上書,指白家結黨營私,貪污為貨。勾結武將,私相授受。」

唐春色答應了一聲,繞是他不關心朝廷的事情,也知道這罪名不小。後一條更是天大的忌諱,白家的子弟多在朝廷肥職當差,當財富與武力聯繫在一起,誰人能容忍,覆滅只是早晚的事。

白晚照凝望着他:「你冒充我二姐進來的,回去要小心,別露出破綻。」

唐春色點了點頭:「家人還都在外面,一切該沒事吧。」

白晚照微微搖了搖頭:「皇上不怕我們串供的,他知道伯父並無謀反之心。」

這句話里已帶了些微的怨懟,李惜遠既然知道白家沒有謀反的心,下手無非是不願有外戚專權,提前幾十年就掃清障礙。白家的歷代富貴早已為人所妒,不愁沒有趁機落井下石的人。君臣心意相合,便把白家一干人等都下了牢獄。

唐春色卻覺得有些不對,他和白晚照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算長,卻了解的深刻。除了對上自己,白晚照從來都不會帶着怨氣說話,更不要說對九五之尊表露半分不滿。豪門子弟自有豪門子弟的風度,永遠的氣度雍容。唐春色想到剛才自己叫他,他的反應緩慢,猛的出手趁白晚照不備扣住他的脈門,另一手把白晚照的衣服解開。看到了白晚照身上的鞭痕。已經上過葯了,但縱橫交錯,仍然讓人心中一寒。

白晚照低聲道:「是上面的意思不定,下面的人急着報功,些微小傷,他們也絕對不敢弄出大亂子來。」

唐春色咬牙道:「李惜遠,他竟然敢。」

白晚照被嚇了一跳,捂住他的口,溫柔的凝望他。

唐春色緩了緩,放柔了聲音,低聲道:「晚照,我心裏疼。」

白晚照道:「天下沒什麽事情他不知道,不會一直這樣的。」他嘴裏雖然這麽說,卻對唐春色打了個顏色,眼神里透露出狡黠。

唐春色和他一向心有靈犀,把耳朵貼上去。

白晚照用最低微的聲音道:「我來時不明所以,才不敢讓你跟着。如今看來,來勢雖凶,要牽扯的不只是白家和王家,我這裏只是一時苦,性命全是無憂的。」

唐春色雖然對這些事情不清楚,但也可以猜到幾分,煩惱道:「你是說他要借收拾你們這些小魚讓大魚放鬆警惕。怎麽可能,大魚會偽裝的更深。」

白晚照道:「大魚老謀深算,自然會努力偽裝的更深。可大魚也忍不住嘴饞,眼前有白家王家的大便宜,百年難得一遇,怎麽能忍得住不讓自家勢力吞。」

唐春色嘆了口氣,雖然聽到耳中的事情足以讓天下人動容,可他唐家的人本來就不在意這些。他只為他的白晚照受傷了難過。

唐春色輕輕撫摸白晚照,想着他自幼尊貴,除了父母沒有被人責罰過。廷尉府的刑求,不知有多少屈辱在裏面。白晚照的神氣衰弱,他遭受的折磨並不像他說給自己聽的那麽簡單,廷尉府自然有看起來傷人不重,卻讓人痛到骨頭裏的招數。

白晚照心口有些積鬱,今天看見唐春色,已經有些開朗。唐春色一直握着他的手不鬆開,兩個人都覺得沒有和對方說幾句話,卻已經有人從在走道的那邊,大聲叫着讓探望的人出去。

唐春色抓着白晚照的手,低聲道:「我們不做侯爺了,我們在江湖裏逍遙,等你出來了就和我回蜀中去。」

白晚照笑着答應:「好,我從來就不想做侯爺,我們在蜀中過快活日子,神仙也不如。」

唐春色忍痛站起來,凄然轉頭離去。他一向是瀟灑快意的少年,現在卻要用全部力氣克制自己。別回頭,別想拆了這裏。假如晚照願意,晚照隨時可以出來。別因為衝動害他白白吃苦。但唐春色畢竟不是規矩森嚴的家庭中養出來的孩子。他靈活驕氣,是不允許自己無故被欺負的。白晚照被欺負和他被欺負在他的心目中已經完全是一回事。

唐春色走出廷尉府監獄時心裏的離愁已經有些淡了,狠狠的想着怎麽去折騰那個凌辱白晚照的廷尉。

廷尉府的侍衛不知道這走出來的美人是江湖中最神秘門派的少主,全都盯着唐春色,肆無忌憚的打量。這種欣賞豪門千金的機會對他們來說並不多見,何況還是貴妃的妹妹。當唐春色坐上轎子離開,已經有人滴下口水來。

獄卒彼此推搡著笑:「不知道幾輩子修來的,能看見貴妃的妹妹,就連裏面的侯爺長得都比大姑娘美,白家看來是要走霉運了,一家子美人不知道到頭來都是誰的。」

唐春色坐在轎中,聽他們肆無忌憚的言談,把轎簾打開,對他們微微一笑。幾個獄卒都覺得色授魂與,一顆心不知道跳到那裏去了,等唐春色的轎子走遠,猶自在胸腔里撲騰個不停。可越跳越不對,彷彿用盡了全部力氣,直跳的人喘不過氣來。似乎血液湧入心臟里都能清楚的感覺到。幾個人摔在一起,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滾。心道莫非是吃錯了東西,卻無一人去想是不是唐春色動了手腳。

當今的廷尉姓張,名叫張固禮,可算是一個酷吏。論為人品性並不算壞,行事狠辣也算卓有成效。畢竟落在他手裏的仕宦子弟,朝廷官員太多,僅憑問訊是難以得到想要的東西的。廷尉府自有一套苛虐犯人而不露表相的手段。但那些方法對白晚照這樣武功精深的人卻難以有所傷害。直接用了皮鞭的結果,對這樣身份高貴的囚犯十分侮辱,更留下不能隱藏的傷痕。

唐春色心中惱怒,回到了分舵臉色已經氣的鐵青了。唐家的人從來沒有見過他生氣的樣子,一時想什麽的都有,幾乎不敢問唐春色牢獄里的情形如何。

唐家的舵主唐雲林和唐春色小時候常常見面,比旁人親近的多,見狀連忙問他:「白家的小侯爺怎麽樣?」

唐春色皺眉道:「廷尉打了晚照,十七叔,給我找一副廷尉府的地圖來。」

唐雲林本想勸告他廷尉府並不是尋常的地方,如若唐春色的貿然去闖,只怕反而不妙。但他相信唐春色有自保的能力,這麽多年來,從沒人敢撩唐家的虎鬚,讓唐春色去歷練歷練也好。唐雲林拿定了主意,就派人去取廷尉府的地圖。

這地圖只是大致的院子和房間有標註,能做到這點並不困難。京城的大戶豪門,唐家自然都要作些記錄,可想要再詳細些的資料就沒有了。唐春色心裏全是怒火,雖然略微平息了一些,仍舊坐立難安。

廷尉府夜晚的守衛外表看起來並不森嚴,唐春色小心翼翼的翻過牆去,躲在茂密的樹葉里傾聽侍衛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極盡小心的躲閃換班的守衛和暗哨。他向著廷尉大堂後的住所小心的挪移,那裏有最精良的守衛,唐春色每前進一步都極盡小心,他並不願意被李惜遠知道自己再次進京來了,所以不會在廷尉的身上下毒。李惜遠是個聰明人,如果被他發現有什麽不對,會立刻懷疑到自己的頭上。能讓官員坐立不安,又不敢上報朝廷的,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偷走他的官印。

唐春色在進入後堂時感覺有些不自在,那不是真正發現了什麽,而是一種靈敏的直覺。他有些詫異自己得手的輕鬆,在廷尉枕邊的小盒子裏拿走了那枚官印。回途的時候,猶自覺得太過簡單。一切準備好的應變全部沒有用上。他懷揣著廷尉官印,也沒有打擾屬下再來開門,直接翻牆躍進自己的住所。

月光照進屋子裏,書桌前坐着一個人,抬頭對他笑了一笑。本來是很意外的一幕,卻因為這一笑變得沒有半點緊張氣息。

唐春色先看見他的臉,接着看到了他放在書案上的手,雪白修長的手指,似乎能看得出來優雅天成。這樣的手他曾經在雪山腳下的莊園里見過,伊安瑩的父親安風就有這樣一雙美麗的手。眼前的人也可安風有九分九相像,如果是外人只怕會立刻當成一個人。唐春色自己有一對孿生的弟弟,遇到極相似的人也能分辨出不同。眼前的人雖然在月光下看的並不很清楚,氣質卻比安風還要冷一些。這樣的人笑起來才會像雪山忽然消融,春風拂過大地,能安撫人心。

安清寒道:「你猜到我是誰了。」

唐春色吐了下舌頭,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你是晚照師父的哥哥。」話拐了好大的一個彎,下意識的沒有稱呼伊安瑩的名字。

安清寒伸手在他懷裏把廷尉官印拿出來放在手裏把玩:「我要這官印做些事情,春色先借給我用幾天。」

他對唐春色說話的語氣十分親切自然,就像是早已熟悉了。唐春色自己也覺得很自在,沒有半點陌生。唐春色害怕白晚照的師父伊安瑩,對伊安瑩的父親和哥哥是極有好感的。唐春色想起今天自己得手的輕易,心裏微微一動:「你在跟着我?」

安清寒道:「我也要去偷官印,正好發現了你,就到前面去探探風,在這裏等你回來。」

唐春色自忖輕功絕妙,卻完全沒有發現安清寒,未免有些失望和喪氣。

安清寒看他的表情,笑道:「你發現我了不是麽,我看到你在廷尉府的樹上張望猶豫。」

唐春色誠實的搖頭:「只是有感覺,並沒有真的發現。」

安清寒安慰他道:「有感覺就是發現了,就算我是敵人,以你的輕功也可以及時逃離。」

安清寒對人對事都十分冷淡,對唐春色這樣溫柔寬慰是例外中的例外。唐春色和他一起洗漱,安清寒留在他這裏休息。

唐春色夜裏睡不着,想着白晚照身上的傷痕,微微嘆息。

安清寒低聲打趣他:「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唐春色把手蒙在臉上,哇的哭了。

安清寒從小到大,第一次遇到唐春色這樣驕氣可愛的人。有時候像一個大人,即使在匆忙之下也思慮周詳,氣憤之下也不冒險衝撞。可有時候又像一個孩子,委委屈屈,可憐可愛。難怪白晚照這樣的世家官宦子弟寧肯不要侯爵的身份也為他一意孤行。

安清寒輕輕拍了拍他,像是安慰一隻傷心的小貓,柔聲道:「春色,你的孩子再有七個月就可以出世了呢。」他也不能立刻把白晚照帶出來讓唐春色安心,唯有轉移唐春色的注意力。

唐春色終於把心思從「晚照還住在牢房裏」暫時挪開了一些,低聲道:「我的孩子。」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對自己也會有孩子這件事明知道會發生還會感到有些茫然,也有些微小的喜悅。這喜悅還不足夠衝散對白晚照的惦念,很快就又重新皺眉。

安清寒安慰他道:「李惜遠有雷霆手段,你儘管放心好了,晚照不會在裏面待多久。張固禮丟了官印,肯定想先行隱瞞再派人尋訪。李惜遠想釣出來的那條大魚怎麽會不知道他的動靜,必然願意暗中幫助以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你這裏未來幾天會招不少各路人馬,讓手下全當不知道,這官印在我這裏,來人想找也找不到。」

唐春色微微張開了口,他一向覺得自己也算是聰明的人了,卻沒有想到李惜遠安清寒這樣的人步步為營,自己無心的舉動都早已被算計在內了。其實以他的才智,若是仔細去想,並不是想不到。但他的生活里原本不需要這樣煞費心思的考慮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唐春色現在只希望早點和白晚照回到蜀中去,過他們逍遙自在的生活。

***

清晨唐春色醒來的比安清寒晚些,他沒有立刻起來,而是先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包子。

安清寒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斜趴在窗沿上看下面的園裏的鮮花。聽見聲音轉回頭去看他,奇道:「你在做什麽?」

唐春色探出頭來,凝望着他,嘆息了一聲。安清寒繼承了安風的相貌,實在是人間少有的絕色,唐春色見的美人十分多,卻有沒有一個能超越安風安清寒的。安風對他溫柔親切像是長輩親人,他自然不會有什麽狎昵的念頭。他以前也覺得自己是好色花心的,如今白晚照在牢獄里,他才發現無論是誰也不能讓他感興趣,心裏密密的全是惦記。

安清寒笑道:「別唉聲嘆氣的了,去看你的晚照吧,從今天起張固禮絕沒心情再去為難他的。」

唐春色道:「我在等廚房把我要的東西送來,昨天告訴他們的。」

安清寒道:「晚照小時候看起來老老實實的,沒想到長大後居然連你都抓得住。」

唐春色支頜道:「晚照小時候很老實麽,一點都看不出來。不過他從前是很喜歡裝模作樣。」他想起白晚照和自己先結怨後結緣,默默出神。

安清寒長發及腰,柔順的披散下來,他不看唐春色的時候,神情就會變得有些冰冷,多了些難以接近的高傲和冷漠。

唐春色現在卻沒有心情去欣賞,他從被子裏爬出來洗漱了,穿好那件儒裙,自己把頭髮盤成簡單的少女髮髻。

很快就有下人來告訴他要準備的菜色全部都已經準備好,唐春色帶着裝匣的美味,匆匆忙忙的乘轎走了。

安清寒在樓上看着他的轎子離開,忍不住莞爾。他眼界很高,生平看的上的人一隻手也數得出來。知道妹妹選中的人不會差,正好父親擔心這對小情人,先父親一步來看看。順便幫李惜遠些小忙,送送順水人情。

白晚照料到他今天會一早就來,已經在等待他了。兩個人拉了手竊竊私語,渾然忘卻身在何方。唐春色把安清寒的話轉告給他。白晚照世代為官,早就熟悉了這些細密曲折的官場爭鬥。兩個人很快就轉開了話題。唐春色把筷子給他,兩個人邊吃邊聊。唐春色不怎麽餓,不太能吃下去,拉着白晚照的一隻袖子,依著欄桿坐着。

白晚照抱住他,笑道:「讓我摸摸好不好?」

唐春色問他:「你說會不會有人進來?」

白晚照道:「應該不會,就算有人進來,我們也聽得到。」

唐春色臉色微紅,貼在他耳邊道:「那我們拆開圍欄,一會再裝回去。」

即使是李惜遠行宮的機關,唐春色只要有足夠時間一樣拆的開,何況這裏只不過是大牢,縱然算是嚴密,對他來說卻是小菜一碟。他們在李惜遠那裏不敢逃跑,是知道逃離反而有後患。在這裏沒有了這種擔心,兩個人齊心合力的先移開一根組成欄桿的沉重柱子,唐春色從挪出的空隙里鑽了進去。

白晚照完完全全的抱住他,兩個人耳鬢廝磨。唐春色躺在他懷裏,笑着親他,摟住他的腰。

昨天唐春色走時留了隨身的傷葯給他,一夜的時間傷口已好了許多,唐春色徹底放下心來。白晚照坐在床上,唐春色枕着他的腿,親親密密的聊天。

他們是情人,又都是少年,自然也不能完全那麽簡單的只是說話。雖然擔心着有人會忽然過來,親親吻吻總是難免。白晚照解開唐春色的衣帶,還什麽都沒有做,就聽見通到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他們才聽見就已經離的不遠了。來人的武功不如白晚照和唐春色,卻也不會差的太遠。唐春色飛奔到柱子邊上,才探出頭去,已經看見了自己最不願意看見的一個人,又縮了回去躲在白晚照的身後。

李惜遠能料到很多種他們看見自己的反應,就是想不到居然是這種。唐春色藏在白晚照的身後,跟着白晚照一起跪下,卻連臉都不露出來讓自己看看。

李惜遠咳嗽了一聲,冷道:「唐春色。」

唐春色猶豫了再猶豫,把頭探出來一點點,帶着懷疑望着他。

李惜遠冷哼道:「廷尉府是什麽地方,你竟敢欺上瞞下,暗渡陳倉。」

唐春色噘嘴沒有回答,又把臉藏回去了。李惜遠曾經輕薄過他,唐春色一方面知道李惜遠不會真的借勢傷人到不能挽回的地步,另一方面因為從前被抓去李惜遠的行宮,心裏是非常厭惡他的。雖然不敢表露出來,要畢恭畢敬亦或略微親近,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白晚照悄悄握住唐春色伸在自己身側的手,唐春色把臉貼在他背上,死心塌地的不出去了。

李惜遠把這一切都收在眼底,不禁為之慍怒,重重的哼了一聲。

唐春色嚇了一跳,白晚照握緊他的手,兩個人都一聲不出。

李惜遠心裏動怒,自己也很意外,將怒氣壓下去淡然道:「也罷,你是江湖中的人,我不管你便是。」

白晚照始終沒有開口,唐春色也不說話,一時間都感覺空蕩蕩的寂靜。

唐春色想了想,低聲道:「皇上來這裏做什麽?」

李惜遠心中有些開心,仍舊冷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來看白晚照只是個迷惑對手的佈置,讓急於得到更多白家王家讓出權力的對手擔心白家有機會翻身。抓到唐春色只是個意外的收穫。

唐春色有孩子脾氣,他本來也是知道的,唐春色躲著自己的態度他一時意外也不覺得太奇怪。但白晚照向來是個乖巧懂事,如今由著唐春色放肆不出一言,比唐春色躲避自己更令人意外。

李惜遠想到這裏,柔聲道:「晚照,再過十天,朕就讓你去探望你的姐姐。」

白晚照恭敬道:「謝聖上隆恩。」

無論聲音和表情,都完全沒有當初去行宮冒險救唐春色時的親近和活潑。那時的白晚照是冒着被問罪的危險去的,可他畢竟沒有真的記恨自己。現在李惜遠仔細看他的神色,判斷不出來白晚照的心裏在想什麽。至少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喜悅。

被白晚照和唐春色這樣的兩個人厭惡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情,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會被這聰明美麗人中龍鳳的兩個人吸引。

李惜遠走過去坐在床上,柔聲道:「你們兩個起來吧。」

唐春色先站起來,白晚照隨後站起來,唐春色退了一步站在白晚照的身邊。兩個人都低着頭,只有手握在一起。

李惜遠嘆了口氣道:「晚照,你身上的傷好了麽,朕令你委屈吃苦了。」

白晚照回道:「皇上如此說,臣無地自容。」

這句話李惜遠這一生中當然聽過很多次,有的人說的很恭敬惶恐,有的人則是在獻媚邀寵,有的人心懷鬼胎。白晚照卻與他們全都不同,他不再露出真誠的面目對待自己,完全是官樣的敷衍和應付。

李惜遠望着他,柔聲道:「晚照,你姐姐很想念你。」

白晚照心中酸楚,提到姐姐,他實在有太多的傷心難過。唐春色握住他的手,溫柔的依偎他。

李惜遠微微嘆了口氣:「朕說十天後就讓你們姐弟見面,絕不會食言的。」

其實這是一句廢話,皇帝的話,自然出口無悔。他又說了一次,只不過是希望白晚照會因為這件事略微開心些。白晚照神色沒有什麽大變化,眼神里卻有許多黯然。李惜遠早就知道他不是貪圖富貴,稀罕爵位的人。他有心讓白晚照做官為國效力,但越是這樣的人越對官位無所喜好。

李惜遠坐在床上,想讓他們兩個坐下,卻發現這簡陋的牢房裏根本沒有坐的地方。他看着唐春色身上的衣裙,對他道:「春色,過來。」

唐春色很想當作沒聽見,但那也未免太假了,他一步步蹭到李惜遠附近,還有一尺多的距離無論如何也不上前了。

李惜遠皺眉道:「朕讓你到我面前來。」

唐春色猶豫了又猶豫,邁出一步,一腳踩在裙子邊上,栽倒在李惜遠懷裏。李惜遠伸手扶住他,笑道:「干什麽這麽慌?」

唐春色掙了一下,老老實實的站着不動。

李惜遠打趣他:「你不覺得朕長得好看了麽,當初你還來招惹朕呢?」

唐春色嘆了口氣道:「我再也不敢了。」

李惜遠鬆開他,冷道:「怎麽這麽沒意思,你混進廷尉府,我沒有要治你們的罪,你可真不知道好歹。」

唐春色咬了咬牙,低聲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哪有我們說話的地方。」

李惜遠伸手捏住他的下頜,玩味道:「朕讓白晚照入宮怎麽樣,我也不搶你的人,就讓他當個大內總管吧。」

唐春色臉色白了,嘴唇不知道是怕的還是氣的,一直在哆嗦,過了半天道:「我們可沒有招惹你。」

李惜遠把頭轉到一邊去,他也沒料到自己會跟唐春色賭氣,本來想的是開開心心的,能在這兩個孩子身上得到些聊天的快樂。因為他們兩個不是那種畏懼皇權的人,卻沒有想到這兩個人還在記恨他。

世上的人,就算在皇帝面前受了委屈,只要皇帝肯說幾句表彰的話,不但從前的委屈忘了,還會加倍感激皇恩浩蕩。但也一直有寧死不改氣節,一身骨氣凜然的人。唐春色和白晚照當然不是那種聽兩句好話就忘記東南西北的人,但也絕對不是為了骨氣就拼至玉石俱焚的人。他們兩個既要活的好,也不肯一直受委屈。所以唐春色服軟了,但是服軟的表示也只有一句辯解式的「我們可沒有招惹你。」

李惜遠不知道白晚照傷成什麽樣子,現在的外表已經看不出來了,他又不好讓白晚照解開衣服給自己看。對於白晚照這樣的少年來說,大約尊嚴上的傷害比身體的傷害更厲害,李惜遠有心安慰他幾句,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他的家族沒落了,在這個時候,什麽樣的安慰都很虛偽。

李惜遠大覺挫敗,唐春色這種人,看起來像是很天真,只是讓你不容易對他發脾氣而已。無論什麽事情他都敢輕飄飄的說出來,你要是真和他計較,倒好像是你小題大做了。什麽好皇帝壞皇帝,唐春色蒙人是不打草稿的,難道我就那麽容易上當。

唐春色在他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悄悄退到白晚照身邊去,拉住白晚照的手。李惜遠拿眼睛掃了他一眼,唐春色又往前邁了一步,和白晚照保持點距離。

李惜遠忽然笑了出來,微微搖了搖頭:「你胡鬧去吧,朕這就走了。」他喜歡眼前這兩個人不假,卻也不會在他們身上放太多的精力。略微的觸動情緒,也會很快把自己拉回到原路上去。

唐春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和白晚照並排在床上坐下。白晚照依偎在他身上,臉上流露出讓人難過的脆弱神色來。唐春色抱緊他,也不說話,輕輕的把臉貼在白晚照的臉上。兩個人相擁而坐,良久唐春色道:「我回去了,明天再過來」

白晚照望着他晶亮的眼睛:「春色,先別來了。」他親了親唐春色,低聲道:「明天皇上不會允許別人再來探望,今天晚上他要釣的魚就會上鈎了,怎麽都要做做樣子對白家狠些的。」李惜遠在的時候,他們不擔心隔牆有耳。李惜遠已經走了,白晚照出身官宦人家,對這些事情都警醒的很。

唐春色聽見會對白家狠些,眼中亮光一閃,隨即又變得黯淡,悄聲道:「晚照,你怪不怪我亂說話。」

白晚照在他耳邊細語:「有什麽可怪的,不過我想皇上會問過我姐姐再做決定,我希望姐姐離開皇宮不要再留在那寂寞的地方。就算我大姐還在宮裏,白家也不會再有機會翻身。只是我沒有你的膽量,不敢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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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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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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