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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人同時往他看去,順着他的目光,越過層層和尚,落在亭里那一閃一滅的身影。

楚君低問:

「表弟是在跟誰說話?」這個表弟自幼就怪,該不是見鬼了吧?

「我心中並沒有怨氣。」憐君平心靜氣地說:「如今除了余桐生外,八風都該去找冤氣,不,冤氣會主動找上他們。余桐生雖通鬼神之術,但他一人如何能避開八風,引冤氣入殼?春花是南宮朗心愛的妻子,你認為,他會任著余桐生毀去春花的身殼跟一魄嗎?」

「這……」

「你讓這些和尚住嘴,我就有法子讓南宮朗放棄春花的身軀與一魄。」

楚思行一怔,望着那亭內陰暗的身影。

腐味逐漸滲透八風園,冤氣已攏住四周,楚家人他們只聞其味,就覺心情開始煩躁,想着為什麼要替八風做這種事?想着當年楚家莊受了八風多少脅迫利誘,想着許許多多令人不甘的事……眾人心思紊亂焦慮,足下已有不穩。

楚思行見狀,叫道:

「穩住心神,不要胡思亂想!」語畢,又對着崔憐君道:「冤氣已入八風園,雖有高僧護你清魂,但這樣的手法在皇朝畢竟首見,難保你不是已被影響而想逃出來。」

憐君心裏焦急,又聽得楚思行說道: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萬萬不可能放你出來,崔憐君,你是什麼人物?八風那樣的人怎會聽你的?」

憐君深怕晚上一步,七焚就遭冤氣所害,尤其南宮朗他們一旦獲知余桐生將做的事,只怕一鬧開,就先自相殘殺了!

思及此,他火大地擊桌而起,秀眸突睜,對着那暗處的人喝道:

「七焚怎會不聽我的?我就是春花!春花就是我崔憐君!你說南宮朗聽不聽我勸?」

黃鶯與紅袖同時一呆,難以置信地往崔憐君看去。

「你這混蛋!我哪來的怨氣?七焚待我極好,南宮朗待我情重,再被皇朝玩個十次,我都無恨,哪來的怨氣?七焚將我困於此處,並非怕我與冤氣同化,他們怕的是,我為助他們,令魂魄受損難以轉生!你要成為那無情的余桐生嗎?就算他精通鬼神之術,也難懂人心,他不知七焚之心,以為七焚甘願讓春花身軀毀去以保自身!」

她話才落,遠方鈴聲遽響。

雜亂無章的鈴聲、尖銳刺耳的鈴聲,還有玉簾廊道串串玉鈴不住交擊,在黑沉的夜裏搗亂著人心。

令人驚惶失措!令人難以安心!令人無法平靜!

「那是玉春樓的鈴響!」黃鶯叫道,不由自主地望向玉春樓的上空。

她自出生以來,幾乎不曾見過這麼沉的夜,明明皇朝大慶,迷周城入夜彷家家戶戶都該徹夜未眠,但如今八風園裏,只有誦經聲,只有響不盡的鈴聲。

剎那問,燭火熄了,黃鶯與紅袖同時聞到一陣腐氣,心一慌,再點上燭女時,她們看見誦經的和尚竟有人倒下了地。

稍遠的楚君瞪大眼,難以置通道:「他怎麼了?被臭氣給熏了嗎?」

憐君當機立斷,拿出「退魂令」,喝道:

「令還我身!」毫不考慮地執令而行。

霎時,令牌消失在她手上,身軀透明起來。

「小姐!」黃鶯又急又疑,脫口而出。

憐君看她與紅袖一眼,淡淡一笑道:

「鶯兒為世間之人,當知世間之理。我已魂歸地府,七焚身在陽世,誰才該留在世間,你明白的,是不?」語畢,不再理會,拂袖出亭。

她還身地府,如今以三魂七魄現身,這些陣法對她沒有效用了,她不用行走,如疾風掠出。

楚君驚叫出聲:

「是人是鬼?」明明前一刻是人,下一刻幾乎透明!

「崔憐君!」楚思行喊道,直覺想撲上前逮人,哪知撲了個空。

憐君頭也不回,既回鬼身,她根本不把那些和尚再當回事。

大興皇朝有佛廟聚信仰之心不過滿百年,立基尚未穩,何況有道行的和尚才屈屈幾個,方才已有和尚承不住冤氣而倒地,再這樣下去,八風園就要成為這些人的葬身之處了。

不信佛的七焚,最後卻選擇了他們來守護崔憐君的清魂,這樣叫她怎麼能不報答呢?

頃刻間,她負手掠進玉簾廊道,兩側成串的玉珠叮叮咚咚,明明無風,卻擊得狂亂,竟有玉珠相擊成碎玉,她連眼也不瞄上一次,直掠而行。

「崔憐君,」楚思行追前大叫:「不要辜負五爺他們的苦心啊!」

憐君袍袖一揮,那玉簾廊道的玉珠噼里啪啦地全進裂開來,暫時阻止追進廊道里的楚思行。

判官舅舅曾說,她是另一世間玉年玉月玉時出生的玉胎孩兒,百年難得遇上一個。在那個世間必須累積善緣才有得這麼一回玉胎轉世,她本該是天之驕女,一生無憂,但來到大興皇朝,卻是她噩夢的開始。

她本身有玉之靈氣,若遇病痛,皇朝之葯無法治癒,只能仰仗玉石自愈。可是,判官舅舅不知她這十幾年的惡夢作得很快樂。

這樣的愉快來自於七焚。曾是殺人如麻的七焚,對某些人來說,是殺之而後快的魔鬼;對另些人來說,沒有七焚就沒有今天;對春花來說,七焚是她唯一想保護的,就算他們雙手血淋淋,她也要守住他們的命……

是啊!春花不是神也不是佛,就是個人而已。

一個人,管它哪個世間的人,也只是想保住她所看重的親人而已。

她鬼身疾快,玉春樓已然在望,前頭七焚個個手持慣用武器,奔進玉春樓院,顯然也行色匆匆,剛察覺了余桐生將要做的事。

他們的身形哪有憐君快捷?轉間眼,她又掠過七焚,藍藍一聲驚呼,定睛一看,脫口:

「崔憐君!」

簡求春動作極快,急追而上要攥住憐君,哪知鬼身難逮,簡求春不死心,要再試一次,忽然看見憐君身上已被冤氣纏住。

還不多,但陰氣相吸,冤氣被余桐生引走絕大部分,剩下的陰氣開始向憐君隨去。

血紅的眼瞳驟然縮起。三年多前那一晚他回來得太遲,無法救回春花,這一次,他豈能看憐君自他眼前消失!簡求春搶過歸無道的長戟,迅射出去。

咚的一聲,長戟穿過憐君透明的衣袖,直插入地面。

「春花!春花!」藍藍大叫:「別去玉春樓!五哥過去了!五哥過去了!他絕不會讓余桐生毀去你的身子!」

憐君不回頭,掠進玉春樓。

一進玉春樓,她瞥見地上鮮血設下的陣法,抬頭一看,冤氣正鋪天蓋地被余桐生引進玉春樓里。

還來得及!

「崔憐君?」余桐生吃驚。

她不理余桐生,直進樓門,如風進入內室。

第一眼,憐君看見南宮朗在棺木旁。

第二眼,她發現南宮朗動也不動地護住春花的身軀。

南宮朗之所以不能走,是因為他不能把春花抱出玉棺。

一抱出玉棺,春花最後那一魄便會散去,所以他不能有所動作。

憐君掀了掀嘴,喉口竟是哽咽了。

「崔憐君讓開!」余桐生喝道。

背後陰冷之氣直撲而來,刻不容緩。憐君拿出護身令,念道:「急令隨我走!」

剎那間,她遁進春花的身軀里。

當憐君再張開眼睛時,南宮朗依舊以身護着她,她連忙喊道:「哥哥快走!」

南宮朗一怔,面色驟喜,隨後勃然色變,立即要抱出春花。

南宮朗的動作再快,也快不過眨眼千里的極陰冤氣。憐君心知南宮朗一心護她,絕不防她的動作,所以她用力一推,南宮朗果然連退幾步,黑沉沉的冤氣直衝而來,她才自玉棺坐起,那無盡的黑氣便鑽進她的眉心。

「春花!」

「啊,啊!啊!」凄厲陌生的尖叫出自她的嘴裏。

明明心裏早有準備了,但這樣被侵入的痛,絕不是當日陽光焚燒魂魄的苦楚可以相比。

她無法剋制地叫着,自靈魂深處尖叫着,她聽見自己在叫,聽見曾死去的人們在凄喊求助。

冤氣無止盡,拚命地鑽進她的眉心。恍惚間,有人抱住了她,護住了她,緊緊抓着她不放。但冤氣找到容器,凡人豈能阻擋?

在失去意識前,她聽見有人在喊:「春花!春花!」

她想說話,但她痛得魂魄漸散。

那樣的尖叫彷彿自遠處響起,那樣的疼痛似乎來自另一處,冤氣衝散她的魂魄,佔據了春花的身殼,她將要魂飛魄散了嗎?

「憐君!落!」

舅舅!判官舅舅!在她合上眼前,她瞥見一抹血色的官袍……

判官舅舅來了!終究還是放不下憐君來了。原來,這就是舅舅說的半刻后的結果啊……

她心甘情願,甚至為此感到高興。七焚無事了,南宮朗也避過這劫了,那讓這些冤氣與她一同煙消雲散,也不是壞事。

所以,舅舅……南宮朗這一世,就拜託你了,好不好?

11

天陰陰,身沉沉,頭暈腦脹睡覺去。

好睏哪……困到她很明白這一覺會睡上許久。不知道能不能趕在哥哥下迴轉生前清醒?

這一次的困,就像當日被南宮朗重挫那般,判官舅舅為了凝聚她四散魂魄,以法力香火加持,讓她沉入自療的睡眠中。

但,這一次,沒有香火味兒。

她不在地府,那麼,她在哪裏?已經魂飛魄散了嗎?這種張不開眼的困意,就是魂飛魄散嗎?她五感盡封,不知身在何處,只是偶爾會聽見童稚的歌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又來了!

這童稚的歌聲比玉石相擊時的天籟還要令人感到舒適神迷,似是獨唱又似無數稚齡孩童合音齊唱,她不由得露出一抹笑,睡得更沉。

小時候,求春哥哥教她寫字讀書,但自她知道有學堂有夫子后,渴望跟人一塊念書,可惜哥哥不允。

甚至,哥哥也加入教她讀書的行列,那時,她還爬著八風園的外牆,偷瞄外頭的世界,想着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去一探究竟……最後,她是出八風園了,卻落得成為奴人的下場。

不過,她不怨,因為有七焚相伴。

她難以想像,另一個世間,沒有七焚,沒有南宮朗,她怎會愛上其他人?回憶令她沉迷眷戀,她含笑着,沉沉睡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童聲連連,由遠而近,無所不在。她意識時沉時醒,五感依舊難展,她的魂魄卻開始覺得輕盈飛揚。

魂似在雲端,四肢展躍,無盡天穹展現眼前。

現在的她,終於融入皇朝天地間了嗎?

藍色的天,白色的雲,無陰無冤,意識不由自主地飛揚,迎面撲來皇朝最新生的氣息,童聲依舊清亮。

突地,她六感全開,竟隨穹風穿梭古今。

她看見了皇朝的最初,看見了人間惡意漸聚,最後化為哥哥他們……

皇朝里惡意凝聚到極限時,便分別藉皇朝女子懷胎十月而出生,他們不經正常人該過的六道輪迴,也不受善惡報應,就這麼轉生四次。

每一世,相貌都相同,哥哥與他人不同,身兼人間妖氣,是為最惡。他們的出現,令得皇朝生靈塗炭,但皇朝天魂無能為力。

惡氣,乃自人而生,沒有人心,便沒有惡氣,這樣的惡氣是人間自找的,最終回報在人間。

是人,總有惡意,哪怕是一絲一毫。惡氣一直在皇朝中流竄,皇朝一亂,惡氣更盛,而七焚正是因此而生。

七焚的血腥前世,與今生大有不同,今生意外轉商,終究少了點戾氣。

三世的七焚,只生亂世,只毀亂世,只終在亂世。那樣的殘忍、那樣的血腥,那樣的……

她看見今世七焚忽然轉商,又見她在大慶夜晚魂歸地府時,哥哥守在她屍身旁足有好幾天,費盡心思想要喚醒她;無道連忙拉來滿城的大夫,一個接一個,他不死心,在她死後三天仍然出城找大夫;求春哥哥趕回時,毫不考慮犧牲自己的一語姻緣,喊出「春花」二字,但換來的卻是嘔不盡的鮮血……

七焚待她何其好!何其好!他們絕非無情人,絕非皇朝百姓畏懼的惡意!如果不是牽掛她,不是憐惜她,今生七焚怕是如前世為非作歹,血腥皇朝了!

她無以為報,真的無以為報,七焚對她來說不是惡意,絕不是……

她又看見判官舅舅初現皇朝,最後被心魔所毀,落得自盡而死,與人間惡氣融為一體,成為七焚之一……

皇朝天魂要的是什麼?

它看着人間百姓的所作所為;心裏是怎麼想的?

看見這樣的子民野蠻地自相殘殺,又是怎麼忍下心的呢?

判宮舅舅最終受了皇朝之恩,成為地府判官,誓言永不再返陽。接着,皇朝天魂不死心,再領春花出現在七焚面前……

她迷惑。

非常迷惑啊!皇朝天魂在世間每一處、每個角落,能看能想卻不能言,如果知道它真正的目的就好了。

如果它能說出來,判官舅舅不會被考驗到自絕而死,她也知道她能做什麼了。

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只是一個小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她能做什麼?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性相遠……

那歌聲,滲進她的意識里,令她感到無比溫暖。她如在水面沉睡,如在雲上沉睡,她分不清自身終究在何方,只知,這裏的氣息逐漸與她交融。

她意識能融天地,能穿梭古今,能無所不在,能……做什麼?能做什麼……

忽地,原融於天地之間的魂魄遽然直落而下,其速奇快,讓她猛然震醒。一張眼,瞧見自己正狼狽地跌在草地上。

她低頭一看,發現自身仍是一介小書生,只是透明淡薄。

她想起來了。她遁進春花身軀時,被冤氣逼到魂魄四散,判官舅舅親上陽間,硬是將她的魂魄扣進春花體內。

只是,舅舅力有未遽。現在春花體內的,有兩魂一魄,剩下的就是現在的崔憐君了。

她再一抬眼,屍骨如山,大火狂燒,旺盛橘光幾乎直達天際……此時此景異常眼熟她曾看過,就在身似浮雲,俯瞰天地的時候。

這場大火連燒數月,將皇朝生機與如山的屍骨燒個透徹,同時也是哥哥與求春哥哥第三次現世同歸於盡之處。

七焚三次現世皆早死在皇朝人或七焚自家人手裏,求春哥哥除第三世同歸於盡外,其餘兩世都死在哥哥手裏。而年命最久的是哥哥,但最多也不破四十歲。如今皇朝天魂讓她回到他們互相殘殺之地,難道……

她心一跳,狼狽地奔進層層火焰,果然另一頭,是哥哥與求春哥哥滿身是血,猶存最後一息也要將對方送入地獄中。

時空迴轉了!那她是不是可以……

「不要……等等!哥哥不要!」她大叫,一時忘了自身只是魂魄,奔前擋在他們之間。

「等等,等等,不要!!」她喊著。她見兩人來勢洶洶,直覺舉臂護臉。

長劍穿透她的魂魄,她竟感陣陣遽痛,但她分不清到底是這把沾了皇朝數十萬人血的劍令她疼痛,還是知道接下來兩人將死而心裏產生了痛感。

「……不要……」她捂著臉,幾乎用氣音低聲喊著。不要自相殘殺,為什麼要自相殘殺?明明都是皇朝子民,難道就因為哥哥他們出身人間惡意,他們就得在盛世盛開之際殯落嗎?

此時,其他七焚早死,這一刻哥哥他們也將消失於世間。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他們懷着惡意而來,懷着惡意而終?一生一世無法去信人愛人?

……誰?

恍惚之間,她好像聽見哥哥與另一人的聲音,但靈體逐漸四碎,滾散八方海角,六感也再度封閉起來。

她不懂啊!

人本有惡意,惡意凝聚,便有七焚誕生,最終七焚屠殺百姓,將惡意盡回報給百姓。皇朝里的百姓、七焚就這麼一世世的轉生互相仇視,一世世的重蹈覆轍……

哥哥他們何辜?就因為他們是惡意凝聚,就得被人永遠畏懼著不敢去愛他們?

多少百姓又何辜,得承受惡意現世所帶來的共業……難怪求春哥哥肯開學堂,小孩惡意尚少,不會對七焚有太大的畏懼,求春哥哥也不會太憎惡皇朝孩童。

可是,當那些孩子長大了呢?

不要仇恨,不要惡意,方才那種親身經歷的痛苦不要再來一次,她寧願自身受盡折磨,也不要七焚自相殘殺。

原來,這就是皇朝天魂的痛苦,一次又一次看着重複的事情發生……一次又一次看着皇朝子民血流成河卻是束手無策。

皇朝天魂只能看,只能守護,它給人們豐潤的上地耕作,給人們適量的雨水、空氣生長,任由百姓自行發展卻無力改變。那她呢,她……能做什麼呢?

如果她還有機會再返皇朝,她想……她想要讓世間再無惡意!

七焚因此不再受苦,皇朝百姓不再承此共業。

她與舅舅來自另一世間,在舅舅嘴裏,那是一個沒有惡意,比大興皇朝還要文明斯文無紛爭的世間,人人知書達理,沒有原始血腥。可惜舅舅被引來皇朝後,不幸被心魔所困,最終與惡意同化;而她,何其幸運有了七焚,沒有落到共同的下場,她怎能不心懷感激呢?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散至天涯海角的破碎靈體被巨大強風包裹起來,響着連串奇異古老的天籟,強風領着靈體碎片猛吹到同一處。皇朝之氣充斥着天地,她不知她將要魂歸何方,也不知皇朝天魂將如何處置她,但她想,如果這次沒有魂飛魄散,她……她允了哥哥要回世間,就該做到。

拚了命,也該做到!絕不讓哥哥為她的謊言再痛苦。

第一次過奈河橋,她失去感情,放棄曾有的允諾:這一次,只要她意識仍在,總要讓哥哥明白她的!

這一次,她想再見哥哥!

忽然問,她再度直墜落地,跌在草地上。

她發現六感全回,連忙張開眼。

「唔……」細微的抽氣,在草原里格外清楚。

憐君愣了下,仔細一看,赫然發現草原血流成河,馬蹄踐踏的泥道交錯,風一吹,迎面撲來腥臭。

再一定睛,鮮血黃土,白骨山丘,凄涼滿目,競無絲毫生機。此處並非哥哥前世命盡之地,但乍看之下,都是一樣的血腥荒涼。

她怔然望着許久,而後輕聲一嘆:

「這就是衤一直在看着的皇朝嗎?年年朝朝,從無例外。」明明都是皇朝性命,都是皇朝子民,在這片大地卻是揮刀相向,至死方休。

那抽氣聲又起,還有人活着!

憐君連忙撩過袍擺,掩鼻循聲而去。野草幾乎有半人高,她找了老半天,才發現有個小孩倒卧在稍遠的泥地上。

泥地旁還有雜亂的馬蹄,分明是有人把小孩扔下地后揚長而去。她瞪着那小孩的背……

好長的刀痕,血泉撲嗤撲嗤地噴出來,小孩的身子幾乎浸到濕透。真狠心!真狠心!只是一個小娃娃,用得着這樣泄恨嗎?

「你還好吧?」憐君彎身要去碰這小孩。

現在她是魂魄,是碰不到這小孩的,四下無人,這小孩傷及見骨,快入夜了……只怕是熬不過去了。

手指觸到這小孩,憐君就是一呆。

這實體的感覺……不及細想,救人為先,她趕緊抱起這隻會嗚嗚咽咽的小娃娃,任由感官延展。

這裏根本是荒山野嶺,方圓百里只有一處亂葬崗,哪來的村落?憐君長嘆口氣,強風吹來,拂開小孩覆住小臉的細軟黑髮。

憐君目瞪口呆。

這小孩是個女的……小頭小臉小丑,怎麼看都像是春花小時候啊!

春花小時在簡宅曾照過鏡,又偷瞄著奴人姊姊,最後嘆息收鏡……

等等!她記得,春花有記憶開始,就在迷周城的簡宅養著背上刀傷;判官舅舅也說,她初來皇朝,是求春哥哥在亂葬崗救出她的……

她根本是回到過去了吧?!

她困擾地垂著眸,而後笑了。

這在搞什麼啊?如果她不把春花送到亂葬崗去,求春哥哥哪能找到她?老天在測試她,是不是真的沒有生怨嗎?

如果不帶春花上亂葬崗,春花的人生就是另一條,也許春花不會是奴人,不必永遠受着那樣的氣味。

憐君笑嘆一聲,在小春花耳邊低聲:

「你再忍忍,忍過這一天,以後你會有十幾年的快樂。唔,是有點辛苦,不過,你成全我吧!」

春花疼得緊,抽抽噎噎的,她本想將佛玉石給春花自療,才自胸前拿下,她立即頭暈暈,差點把春花送回泥地上去。

「算了,我忍不如你忍吧!我保證你活得下去,但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麼,這佛玉石還是給我吧!」

她記得是南宮朗給她一塊仿玉后,她才慢慢了解玉石之妙,所以她還是不要破壞過去,以免再也遇不見七焚。

憐君取下令牌,又看看半昏迷的春花,念道:「令隨意動,速去!」

她閉目凝神。

她的意識在前領路,令牌托著春花如疾風彈出。

憐君聚精會神,自黃昏至入夜,足近半個時辰才將春花送到。

一送到,她力氣全無,跌坐在地。

她噙著笑意,還是閉眼,撐著六感展放。又過一刻,她看見年輕的簡求春在亂葬崗里發現春花……她吁了口氣,哈哈一笑,對着天空大喊:

「哥哥,你一定要到簡宅找我!」

語畢,又爽朗地哈哈笑着,雙手攤開,仰抱上天,倒地不起。

皇朝之風綿綿不息,拂着她暖着她,可惜她無力再張眼看這片皇朝天地。人之初,性本善……

童稚的聲音笑嘻嘻的,四面八方攏聚而來,霸佔她的意識。

她迷迷糊糊地,明明看不見人,卻覺得天地間有人迎面而來……那人眉清目秀,毫無威脅之感,甚至給她一種十分溫暖的感覺……那人……那人……

那人,正是當年判官舅舅賜給她的憐君長相!

她微地一怔。那人面露慈悲,又顯露隱隱感激,他腳步未停,直直走進她的意識中,與她漸融一體。

皇朝氣息如朵朵軟雲包圍着她,她意識漸沉,最後終於沉沉睡去。

當憐君再度清醒時,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唯一的意識就是,不管經過十年、二十年或者上百年,只要她還有記憶,總要再去見七焚的。

「聽說,那八風五爺,妻子是奴人呢!」細得有些古怪的男聲在閑聊著。

憐君一喜,立即定下心神,四處張望。

這一次,她來到一座紅紅綠綠花團錦簇的花園,花色鮮妍,品種極端的少見,顯而易見是一處高貴園地。

「奴人?」另一個同樣細嫩的男聲笑道:「這不是辱了八風園的名嗎?難怪八風會幹那檔子事。」

事關七焚,憐君不好奇才怪,上前一步,掠過花叢,兩名身穿太監服的男子正在說話。同時,她也發現,綠柳之後是——

南宮朗!

憐君驚喜交集,難以調開痴戀目光,但她絕不想接觸發怒中的哥哥。

南宮朗一身黑衫長袍,佇立在爭妍鬥豔的百花中完全不失其美色,年紀也與她最後的記憶相仿,可她不敢打包票一定還是二十六歲,畢竟南宮朗是不老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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