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風箏

遙遠的風箏

1

我已經長大了,而父親老了.此刻他光着膀子,坐在電視機前吃着西瓜看電視.淡紅色的西瓜汁順着他鬆弛的嘴角流淌下來滴落在地上的臉盆里,眼角的皺紋隨着他的咀嚼動作而越發

明顯.吊扇在父親頭頂翁翁響着,我看見汗從父親的額頭上,胸膛上,肚皮上滲出來,衰老的皮膚象裹着一層緞子閃閃發亮.他啤酒肚的肚臍上那道三寸長的刀疤,活象一隻扭動着的蚯蚓.大姐說那是父親年輕時好勇鬥狠留下的紀念,還說家裏只有我的性格最象父親.

父親年輕時脾氣不好是眾所周知的,我記得小時侯和二哥嬉鬧吵醒了午睡的父親后二話不說,每人挨了兩巴掌.還有就是爺爺去世出殯,母親不知道說了句什麼被父親當街踢倒在地,我和二哥衝過去抱住父親的腿,我們那時的高度也只能夠到父親的大腿.我在父親的大腿上咬了一口后被父親甩到地上.我懷疑和父親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也許就是那次產生的.之後的20多年,我和父親一直處於相互敵視的狀態.我和二哥考試不及格,二哥頂多是被訓斥幾句,而我總逃脫不了被暴打一頓的厄運.有一陣子我異常仇恨父親,我想如果不是母親在我挨打時給與援手,我早被父親打死了.我想我應該離家出走去少林寺學了武術,象覺遠和尚打禿鷹那樣把父親按在地上臭揍一頓,替家裏所有被父親打過的人報仇雪恨.這個計劃最終以流產告終.初2那年我和王貓耗子扒了火車在鄭州流浪了2天2夜被好心的警察送回家.當父親舉起棍子時,當母親哭着用身體護着我時,當父親的棍子敲在母親的肩上時,我一把奪下棍子,用充滿仇恨的聲音說:以後不許你再打我和媽媽了,否則我絕不放過你.父親驚詫的眼睛和我憤怒的眼睛對視了10秒種,他哆嗦著嘴唇轉身丟下句話,"以後你是死是活隨你的便."

大姐坐在沙發上織毛衣,父親吃完了西瓜正和我的外甥他的外孫"存存"搶電視看.遙控器在他們手裏換來換去,電視里一會是動畫片一會是香港槍擊片,存存已經快哭了,眼裏含着淚水仍然在堅持着.父親則快樂的哈哈笑.我忽然感到厭惡和悲哀,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變的越來越乖僻.要麼躲在屋裏看電視一看一整天,要麼出門轉悠一轉一天誰也不知道他去哪裏.父親已經沒有力氣打我了,但他還有力氣逗外孫玩,他象西沉的落日,享受着晚霞的美麗.雖然時間不多了.我不敢想像若干年後象父親一樣.什麼都不做,把家裏弄的象豬窩亂七八糟,反正大姐和三姐會回家給他收拾.我寧願住單身宿舍或去小葉那兒也不願意回家,自從母親去世后就更少回來.敵視仍然存在,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

2

回憶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它常常讓我在錯綜複雜的生活中無所適從.因為我錯把過去的教訓當做經驗,而它們不是經常靈驗的.也許你今天經歷的事情會讓你銘記永生,可惜事物不是一成不變的.就我看來,經驗都是可恥的,我討厭一成不變.所以我努力忘記過去,讓自己累一些,再累一些.疲勞的身體是無法緬懷過去的.我可以瘋狂工作24小時,或者連續打2天2夜的麻將,把注意力集中在一點無疑是個好辦法.至少人的肉體不是無法改變的.

我很奇怪葉子為什麼會看上我這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我一點不帥,放進人群里根本不顯眼.我嫉妒2哥,他繼承了父親的外表,英俊瀟灑,風度翩翩.我嫉妒大姐,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快40歲的人仍然讓小夥子們動心.而我則繼承了父親和母親所有的缺點,脾氣暴躁,不通事物,不近人情.孩子氣十足.和小葉作愛之後,她問我喜歡她什麼?我不知道,那你喜歡我什麼呢?我喜歡--葉子拉長了聲調,眼睛骨碌碌的轉着,我喜歡你比較傻.我的回答讓葉子不滿意,葉子的回答同樣讓我不滿意.一個傻男人值得女人喜歡嗎?如果我是女人,我絕對不會喜歡.我始終認為男人應該聰明,健康,英俊,幽默.可惜我一樣都沒有.這讓我苦惱.我不愛說話,不懂得幽默,不會討女孩歡心,每次和葉子吵架賭氣都是她來找我和好.

和葉子住在一起時,我們經常無話可說,我覺得很不正常.葉子說她愛發獃,而我從學生時代就有發獃的毛病.我能望着天,一看就是一下午.葉子說她也是這樣.有時候,我和葉子坐在陽台的躺椅上,相視無言.沐浴著太陽,暖洋洋的.或者她去看電視笑的前仰後合的,我則坐在電腦前螟思苦想我的小說和打電腦遊戲.

葉子是個活潑的女孩,和我恰好相反.我對葉子說咱們真是奇特的組合,你外向,我內向,你喜歡的我不喜歡我喜歡的你討厭,咱們怎麼能在一起呢?葉子說因為你是個小傻子.那你怎麼喜歡傻子呢?呵呵,我大腦進水了唄.

當然,葉子的大腦沒有進水,她是個聰明漂亮的女孩.有份體面的工作和收入,比我強.我在一家快要倒閉的國企上班,而她在中

動做會計,每月的獎金抵得上我半年工資.葉子常笑我是小白臉,靠她養活.我理直氣壯的說我不是小白臉,我的臉只比你白一點點,最多算是老白臉,你趕快拋棄我吧.我是可憐你呀,笨笨,你這麼大年紀我要是把你拋棄了以後恐怕連女朋友都找不到了.我說是是,咱們比比誰的嘴巴大吧.這是我慣常的把戲.接下來我就和小葉吻在一起,等放開時,我做了比較,葉子你的嘴巴比我大,以後我叫你大嘴葉子吧.哼,你比我胖,那我叫你大肥常吧.

3

我姓常,我叫常浩.這個名字不太好,容易叫人聯想到嚎叫或大號小號什麼的,我不喜歡.成年以後我考慮過改名字,改成常笑或常寬會好點.2哥告訴我,我的名字是母親想的,我愛母親,所以才打消了改名的主意.

前面說過,我在一家快倒閉的國企上班,既發不了財又餓不死,賺的錢剛夠養活自己.現在想想汗顏,我和葉子在一起時,連件象樣的衣服都沒給她買過,不是不想買而是確實買不起.葉子家境富裕,工資和獎金比我多的多.和她出門吃飯一般都是她買單,而她又是挑剔的人,輕易不買衣服,買的衣服動則上千,我根本支付不起.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他嗎的不是男人,和葉子這麼久只給葉子買過一樣東西.99年夏天,我帶葉子去游泳,葉子沒帶泳衣,泳池門口有賣游泳衣的,168元,我給葉子買了一件黑色帶花紋的泳衣,葉子高興的不得了.

我喜歡寫作,可惜讀者只有葉子一人.我寫的垃圾總是被雜誌社退回,說我寫的內容不健康,不符合精神文明建設,這讓我時常苦惱.葉子鼓勵我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牢其心志,餓其體膚^還說我一定能成功.我不知道葉子是真崇拜我還是安慰我.不過好聽話誰都愛聽.

喜歡文學不是好事,文學能給人什麼呢?簡單點說是讓喜愛幻想的人更喜歡幻想,讓不喜歡幻想的人覺得人生更無聊.這個社會不需要幻想,也就是說不需要精神,在文字的地牢裏你什麼都找不到,沉溺在黑暗中的人幻想光明,他們常常會把地牢裏老鼠的閃閃發亮的眼睛當做光明,可惜那只是幻覺.

我喜歡小說要歸罪於父親,他年輕時也喜歡看書.那個時代,每家必備的就是毛選和紅寶書,狂熱的人民終於找到了精神支柱,他們每天吃飯睡覺工作必須背誦的東西.你也許感到好笑,其實沒什麼可笑的.嘲笑前人並不意味着你的高尚和崇高,不意味着你比他們更聰明,不意味你比他們更充實.你比他們多什麼?

5

午後的陽光總讓人昏昏欲睡,室內中央空調的涼風把我吹醒了。我問坐我對面的小梁幾點了,小梁把目光從《讀者》上移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四點五十,你可真能睡呀,再有一個多小時就下班了。我伸了個懶腰說,生活就是吃飯和睡覺,有充足的睡眠才有充沛的精力。你也不怕科長看見?怕什麼,我算準了科長去隔壁找「小狐狸『聊天,不到下班不會回來的,再說還有你幫我呢,你總不會眼看革命同志被殘酷鎮壓吧。小梁笑了笑,腮邊展開一個漂亮的酒窩。我忽然發現這個戴着眼鏡的小姑娘挺可愛的。

意外事件的到來總讓人不加防備的,我還打算繼續和小梁調笑呢,桌上的電話響了。大姐問我這幾天回家沒?我說看見老頭子煩,沒回家。壞了,爸爸失蹤了。怎麼可能,老頭散心去了吧。不可能,我大前天到家收拾屋子,幫爸爸做的晚飯,剛到家裏晚飯還在桌上放着,都溲了,我問你二哥,他也說不知道。好,我馬上回家看看。我放下電話,叫小梁幫我給科長請個假。怎麼了?小梁問我。我家老頭子被外星人抓走了。我對小梁做個鬼臉,匆匆走出辦公室。

家裏已經被大姐收拾的乾乾淨淨,惟獨驅散不了的是父親的氣息。我彷彿看的到父親喝飽了啤酒,打着酒咯,腐敗的啤酒味混著衛生香的味道嗆得我想打噴嚏。大姐端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遙控器,無聊的看着電視。回來了?恩,請了假。

我剛才給你2哥打了電話,他說給派出所的朋友說了,準備報失蹤案。

先別急,爸爸不會去小叔或姑姑家吧?

我給大叔小叔還有姑姑家打過電話,他們說父親沒有去。要不咱登個尋人啟示吧,你同學王貓不是在報社嗎?

我一會給王貓電話。老頭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吃穿不愁好好的怎麼就失蹤了?

你的脾氣最象咱爸了,你想想他會去哪兒?

我想不出,他的脾氣最近越發怪,誰猜的到他怎麼想的?

你這幾天別亂跑,在家守着,說不定爸爸會回來。我去你姐夫那,他認識人多,叫他想想辦法。

好。

6

大姐走後,我給王貓打了電話。他叫我別急,登尋人啟示小事一樁,包在他身上。我說我不急,只不過家裏缺了老頭,寂靜了不少,我一個人不習慣住大屋子。要不哥們過去陪你?別,我怕你女朋友誤會咱是同性戀。

打完電話,我對着電視發了會呆。起身走到父親房間的門前,遲疑了一下,推開了門。父親的房間我至少有5年沒進過了,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似乎討厭我們打攪他的清凈。有時大姐幫他收拾房間,還免不了被他埋怨。

屋子很亂但很乾凈。床頭上掛了2件父親的襯衣,床頭桂是母親的遺像慈祥的望着我,對面的電視柜上是21寸的彩色電視,旁邊扔著兩包快食麵的包裝袋和幾塊橘子皮,電視機上有隻玻璃杯,裏面是放了很久的渾濁的液體。我拿起聞了一下,是喝剩下的啤酒。

我坐在父親的床上,想像父親孤獨寂寞的晚年,家裏只有母親向著他理解他,忍受父親的刁難和責怪,就連父親最疼愛的2哥,結婚後也和父親沒什麼話可說。他忍受孤獨象母親忍受他的責難,在這張床上輾轉反側,能讓他解悶的只有那台古老的電視機了。我現在可以理解父親為什麼喜歡逗「存存」玩,孩子是不會嫌他羅嗦,不會嫌他古怪的脾氣,他也努力扮演一個好外公的角色。

父親的失蹤是否是他孩子氣的體現呢?我從床上蹦起來,迅速拉開屋裏所有能打開的柜子,用不太靈敏的患了鼻炎的鼻子搜索著。抽屜里是幾個筆記本,我翻了翻,沒什麼意思。一本影集,我從前見過,是家裏人的照片。戶口本,退休證,泛黃的信紙,一個信封,我把信封拿起,沉甸甸的信封。口朝下,一枚黃銅鑰匙落在掌心。鑰匙光滑膩手,象是經常摩挲把玩而發出古樸的色澤。顯然父親或母親經常使用它。但是它開的是哪把鎖呢?

我把衣櫃里的衣服被子毯子抱出來,放在床上,一無所獲。我掀開床單,趴在地上,把頭伸到床下,除了灰塵再沒有別的東西。掀開褥子后,發現床的蓋板可以打開,裏面有隻上了鎖的紅漆箱子,一尺見方。我試着用鑰匙打開那把鎖,果然,鎖被打開了。箱子裏有一本撕掉了封皮的《復活》,我印象里小時侯看過,還因此被父親訓斥。泛黃的書的第一頁,娟秀的字體寫着:贈與東江同志共勉。紅梅。東江是父親的大名,而紅梅顯然是個女人,並且不是母親。我為自己的發現激動不已。在箱子裏,還有一本筆記,打開后發現是父親的工作筆記,裏面詳細記載着一些資料數據,是父親年輕時勤奮好學的證明。我翻了翻,發現一張被撕成兩半的黑白照片,父親戴着軍帽,英姿挺拔,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條大壩,遙遠處有模糊的人影。我揣度照片的另一半去哪裏了?

7

做一隻無情的動物應該是快樂的,而快樂是我的原則。雯麗在我對她說再見時,咬牙切齒的說:常浩,你會遭到報應的。我沒有回頭,報應?我在心裏想,是的,我相信報應,不過那太遙遠,我幹嗎要想今後的事?我不停的拋棄女孩又被女孩們拋棄,直到葉子的出現,我才決定徹底告別頹廢的生活。

第一次和葉子做愛是在我的單身宿舍,舍友出去喝酒,這是我們多年來的默契。只要誰帶了女孩來,另一個人就會找借口離開。我和葉子剛剛吃完飯,都喝了一點酒。宿舍里很熱,葉子的臉紅的象蘋果,坐在床上斜睨着眼睛盯着我看。我說葉子,你有多重。葉子說100多斤。100多多少呀?不告訴你。那我稱稱吧。說着我一把抱起葉子,葉子順勢倒在我的臂彎里,恩,有105斤左右。我放下葉子,沒想到葉子緊緊抱着我。接下來,我吻了她的嘴唇,那裏有蜜糖,柔軟的深淵。接着我順理成章的做成了那件事。做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着王貓的至理名言:女人都差不多,都差不多。筋疲力盡后,我穿上衣服,點着一隻煙,說我餓了要吃東西。葉子抓住我的胳臂,說你是不是完事就不想管了?我說不是,我肚子餓了要吃點東西。葉子說算了,飛快的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她健步如飛,象一隻母貓,以至我必須加快步伐才能跟得上她。路燈下,我們的影子被拉的細長,時而交融,時而分開。我說葉子附近有家米線做的很不錯,要不咱去嘗嘗。葉子停下腳步,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睛裏是跳動的火焰,是誘惑的極限,是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好吧,我要吃大碗的」。愛上一個人,需要多久?好,我告訴你,只要三秒鐘。在那瞬間,我覺得葉子的嬌媚蠻橫可愛,值得我付出所有,值得我為她神魂顛倒。我要告別過去的生活,告別過去的女孩,告別過去的垃圾,我要和葉子一起奔跑,我覺得我的熱情足以融化北冰洋的冰山。

我難以置信的告別了過去的狐朋狗友,安心呆在葉子的屋裏,有時候上網打遊戲,有時候陪葉子逛街,有時候和葉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王貓和耗子打賭說我出不了3個月就會回去找他們,還說如果我回去就花一個月工資安排大家去星吧頓大酒店暴搓一頓。我對葉子說有信心抵抗他們的誘惑,葉子你是只小母貓。

報應終於來了,只是它為什麼來的那樣快。那天葉子回老家,百無聊賴的我找王貓喝酒,我們喝多了去蹦迪。迪廳里聚集了大把年輕漂亮前衛的女孩,王貓不知道怎麼邀了兩個女孩到我們的桌子喝酒。女孩化著濃妝,看不出具體年齡。一個長發,一個短髮。後來我們到王貓的房子去打牌,王貓的父親出國后給他留了一所大房子。打牌時我們又喝光了2打啤酒,接着王貓示意我領着短髮女孩去另外的房間,王貓和長發女孩留在房間里。一覺醒來,我發現身邊躺着裸體女孩。我心說完了。果真完了,長發女孩纏上王貓,鬧的沸沸揚揚,王貓差點被報社開除。葉子知道這件事後,微笑着對我說,我們完了。是的,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8

家裏父親的氣息已淡淡散去,我翻箱倒櫃試圖尋覓父親出走的蛛絲馬跡,除了發現父親退休工資的存摺消失不見外,幾乎一無所獲。這讓我稍感欣慰,父親拿了存摺出走想必是預謀以久的事,他還不想落到餐風飲露的地步,這至少說明他神智清醒。存摺里有一筆不小的數目,因為自他退休后,我們兄弟姐妹承擔了家裏一切必須的開支(主要是大姐和二哥),存摺上的錢幾乎沒有動用過,而存摺是全省通用的,他拿了這筆錢應付某些突發事件應當綽綽有餘。

那張撕成兩半的照片靜靜的躺在我的襯衣口袋裏,我靜靜的躺在父親的床上,想通過某種神秘的媒介達到與父親的精神交流。窗外,落日的餘輝安靜的撒在我的臉上,影影爍爍的梧桐樹葉的影子拂在身上緩緩流動,有小販的叫賣聲透過紗窗隱隱約約的傳來。這樣美妙的傍晚,實在適合對人生的冥想和反思。我彷彿看到年輕的父親,邁著矯健的步伐,匆匆奔向未知的遠方,一條陽光明媚的大道在他身邊快速閃開。路的兩旁是枝葉茂密的梧桐樹,沿着父親的腳步一直蜿蜒到遠方。在路的盡頭,有個扎麻花辮的姑娘,懷裏抱着一本書,焦急的等待父親的到來。

父親的愛情故事與父親好勇鬥狠之事相比極少人知,我僅僅從大姐的口中聽到隻言片語,遺憾的是大姐也是所知有限。印象里2歲或三歲時,有位大辮子阿姨到我家拜訪,被母親冷言支走,父親因此大發雷霆和母親吵了一架。她的印象在我腦海里早就模糊不清了,能記得的是她撫摩我的頭時溫暖的手和一粒粘牙的奶糖。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和《復活》上娟秀的字體聯繫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我從心理上本能的排斥這個聯想。

遙遠的故事就象河底被流水沖刷平稜角的鵝卵石,安靜的躺在那裏,等待有天被某隻纖細或粗糙的手拾起。

9

一個禮拜了,仍然沒有父親的消息。王貓果不食言,在報紙上幫忙登發了尋人啟事。在這期間,我去單位請了長假,沒想到科長輕易的批准了我的假,還說單位最近不忙,讓我料理完家裏的事再來上班。我滿懷感激之情走出辦公室,迎面碰到小梁,小梁問我什麼事?我說來請長假,準備周遊四方尋找父親。你怎麼這麼傻呀?單位馬上要裁員了,象你這號請長假的準是被裁掉的。是嗎?我說科長怎麼那麼痛快就答應了。笨蛋,他估計正苦惱裁誰不裁誰的問題呢?你一請假,等於幫他減輕負擔呢。無所謂,這破地方我早呆膩了裁了正好。

大姐印發了200多張尋人啟事,和我分頭張貼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裏。大姐依然充滿希望,期待有天流浪夠了的父親看見我們的尋人啟示會主動歸家。對此我不屑一顧,我寧願相信父親是為了尋找某種精神寄託離開喧囂的城市,開始他的田園生活。他這會很可能躲在哪個村莊里,包了一塊地,種點菜養養花什麼的。也許不不留一詞的離開正是怕我們去打攪他的清凈。但我不忍心打擊大姐的積極性,家裏除了母親,大姐就是我最親的親人了。我有點討厭2哥,從他考上大學以後就開始討厭了。應該說我和2哥小時候關係還是很融洽的,自從他上大學后,我發現他象變了個人似的,對家裏人愛理不理,說話拿嗆拿調。前年他當上建行的行長后更加不可一世,我覺得我們除了維繫彼此的血緣關係外,倒越發的象是陌生人了。

得知父親失蹤消息后,遠在商丘的小王叔叔特地趕來。他只比父親小一歲,可以說是父親的生死知交。當年他和父親同在鄭州時,是「二七公社」的戰友,有着深厚的革命友誼和兄弟情誼。那年,「二七公社」與「河造總」發聲千人械鬥,父親為救小王叔叔,被砍刀開膛,留下三寸長的刀疤。而小王叔叔為救父親輸血600CC,當場昏厥過去。「你不知道當時戰鬥有多慘烈,我們鎮守的大樓被對方的大彈弓蹦的凈是窟窿,我和你爸還有永安帶着敢死隊衝過去……」小王叔叔在我陪他吃飯時描繪著當時的情形。和父親的緘默不語相反,他在喝了點酒後變的豪情萬丈。在他的敘述里,還有一個父親的好友「永安」不時出現。父親似乎在故意隱瞞着他的往事,他從來沒對家人提起過。這些故事如果不是王叔提起,將會石沉海底,我永遠不會知曉。

10

「漂亮嗎?」菲菲翹起纖細的無名指得意的問?指頭上有顆閃閃發光的鑽戒。

「很漂亮。」

「要2萬多呢,家明送的。」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下個月吧,家明說等房子裝修好就結婚。」

家明是菲菲的未來老公,比菲菲大15歲,菲菲是我的好朋友。此時她臉上流露着即將成為新娘的幸福。

「你呢?和常浩徹底散了吧?」

「算是吧。」我端起杯子,淺淺的啜了口咖啡。入口是淡淡的苦,淡淡的香。

正是下午,「藍白」咖啡屋人少且安靜,CD機里放着一首舒緩的情歌。

我扭轉頭,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望向外面。幾輛車安靜的擦肩而過,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挽着手,慢慢穿過馬路,有個高個子男人在路邊電線桿上張貼廣告。我的心跳了一下,那個男人貼完廣告,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轉過臉來。我感到心臟抽搐著,是常浩,沒錯。兩個月沒見,他瘦了許多,臉色蒼白疲憊,風吹過他的襯衣,輕飄飄的。我感覺他向這邊張望着,急忙掉轉頭,用咖啡杯遮著臉。

菲菲好奇把眼神投向窗外,「哎,是常浩呀。」

「恩,看見了。」

「他好象瘦了很多。」

「是嗎,我沒發現。」我漠然回答。

菲菲對我笑了笑,握着我的手:「小葉,別折磨自己了。忘了他吧,男人多的是。」

「我早把他忘了。」

「你沒有,我發現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別這樣好嗎?男人的誓言都是狗屁,他們都差不多的。現實點,找個對你好的,有錢的男人。」

「好呀,你交際廣,給我介紹吧。」

「上次我給你提過的,家明的表弟,在外資做財務主管的,比你大6歲,你覺得怎麼樣?」

「挺好呀。」我笑着說,「什麼時間安排我們見面呢?」

我把頭扭向玻璃窗,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風了,卷着地上的枯葉和碎紙屑,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我只覺得心裏空蕩蕩的,耳邊是菲菲的聒雜訊,卻不知她在說些什麼。

11

送走小王叔叔后,我給大姐打了電話說準備到開封一趟,那裏有父親的另一個好友「永安」,或許他有父親的消息。大姐問我身上有錢嗎?我說從銀行取了2000,估計夠用了。

車是下午1點的,我買了票上車開始睡覺,最近睡眠質量不好,經常做夢。車到開封郊區時,我被鄰坐說話聲吵醒。車廂里空氣污濁,煙味汗味刺鼻難聞。我推開車窗,一陣涼風襲來,頓覺舒服許多。路邊的楊樹從眼前掠過,綠油油的莊稼地使人眼前豁然開朗。並不是放風箏的季節,卻見兩個孩子站在綠地上,手裏牽着線,一隻普通的「蝌蚪」風箏遠遠的飛著,他們仰著笑臉,目光隨着風箏而飛翔。車很快把他們甩在後面,那隻風箏卻印在我的腦海。

小時候,父親給我做過5個蝌蚪風箏,用竹帘子的竹篾簡單的彎成半圓,再用線綁好,糊上報紙,粘上紙尾巴就算做好了。接下來父親騎上自行車,帶我和二哥到附近廢棄的飛機場放風箏,無疑那是快樂的時段。放完風箏,父親還會帶我們到澡堂子洗澡,出來后再到澡堂對面的蒸餃館美美的吃頓蒸餃。也只有那時,我才不會記恨父親……

到開封車站后,我按王叔給我電話打給永安叔叔,沒人接。我又拿着王叔給我的地址,去宋城一條街找「永安」叔。這裏我2年前來過,上次是和葉子來玩,這次只有我自己。街道和2年前沒什麼變化,仍然是北宋時期的建築,可能不是旅遊旺季吧,遊人三三兩兩的。天快黑時,仍然沒有找到。路邊兩側,已經有夜市的攤販開始出攤了。我要了一碗羊肉泡饃,邊吃邊想下面該怎麼辦。攤家是對夫婦,一個妖嬈的婦人和一個憨厚的中年漢子。我問他們附近有沒旅館,婦人熱情的推薦我去拐彎100米的「皇城旅社」,乾淨又便宜。

到了「皇城旅社」,我要了個單間,一頭倒在床上昏睡起來。

12

惶惶忽忽中被嘶啞的二胡聲吵醒,我起身看了看時間,已是深夜12點整。推開窗戶,才發現下面是一條緊挨護城河的夜市。我點了一隻煙,覺得再也睡不着了,於是走出旅店。

夜市上吃客稀少,幾家小攤開始收拾桌椅回家。有個賣唱的瞎子被一個小女孩牽着,在各個攤點上招攬生意。嘶啞的二胡聲使本已寂寥的夜市更顯凄涼。

我沿着護城河邊石子鋪就的小路慢慢的走着,夜風微涼,不禁打個寒蟬。河邊的石椅上有一對戀人竊竊私語,我經過他們時故意停下腳步,他們隨即停下私語。女孩抬起頭,白了我一眼,似乎責怪我防礙他們的幸福。我歉意的對她一笑,繼續前行。

岸邊的河水在夜市燈火輝映下閃著粼粼波光,象漂浮着碎金子一樣。而遠處的水面則漆黑一片,如茫茫夜色,深邃遙遠。風中隱約傳來女子的低泣,我好奇的四處張望,前方一棵低垂的柳樹下,有個女孩坐在岸邊,雙手抱着蜷縮著的小腿,頭埋在膝蓋上,肩膀隨着哭泣聳動着。我緩緩移動腳步,走到女孩身邊。她象是發現有人臨近,停止哭泣,把頭從膝蓋上移開,用手背抹了幾下眼睛,然後獃獃的盯着河面。月光下,她的細長的眼睛有如霧似的飄過,白皙的臉上還有淚痕沒有擦凈。我想和女孩搭訕,卻不知該怎麼開口。女孩忽然回過頭來,瞪着我說:看什麼看,沒見過失戀嗎?討厭!

我點上香煙,吸了一口說:當然見過。我年輕時失戀十幾次呢?

那你還有什麼好看的?

哦,我是怕你……,說着我指了指河水。

她放肆的笑起來:笨蛋,女人失戀當然要流淚,你以為我會跳河自殺呀?

我挨着她身邊坐下,「難說,有的人表面上堅強,嘴巴特硬,實際上脆弱的很。」

我不會的,為任何男人去死都是愚蠢的。流淚對我來說只是一種習慣。你呢,你說失戀十幾次是真的嗎?

算是吧,失戀就象一場重感冒,當時很難受,過後就好。

我感覺你的經曆象是挺複雜的。

怎麼會呢。都是普通人,別人經歷的事我也會經歷,不過是想的多點罷了。

有時候想想覺得活着真沒意思,上班,吃飯,戀愛,結婚,生孩子,養孩子,然後完蛋,太無聊了。

人生本來就是荒誕的,象那河水,幾百年繞着這座古城,平淡無奇,波瀾不驚。也許幾百年前的人和我們現在看它都一樣,沒什麼變化。

哎,我可不喜歡死水一潭,我希望生命中有不斷的驚奇和喜悅。

不太可能,大多數人年輕時都喜歡幻想,希望能活的多姿多采,希望生命能有點意義。這條河年輕時也許也是個愛幻想的傢伙,可幾百年過去了,不還是老樣子?

那可不對,你不知道吧,開封是城上城。黃河泛濫時,黃沙掩埋了好幾個朝代的古城呢。這護城河也早變遷了很多次了。

看來我是孤陋寡聞了。

本來就是嘛,不過跟你講話還蠻有意思的。哎,現在幾點了?

一點二十。

呀,我得趕快回家,我媽又該審問我了。

說着,她沖我吐了下舌頭,起身跑開了。

遠遠的傳來她的聲音,謝謝你了,希望明天還能再見。

13

由於昨晚失眠,我醒來時快12點了。給永安叔叔家打了電話,終於聯繫上了,他讓我去家吃飯。

永安叔看來魁梧健康,滿頭銀髮,精神矍鑠,唯獨左臂袖管空蕩蕩的。王叔曾告訴我那是武鬥的結果。

我們邊吃邊聊,他的小孫子在屋中跑來跑去,見來了客人十分興奮。永安叔說父親在和母親結婚前確實和一位女同學過往甚密,至於叫什麼名字記不清楚。我拿出撕成兩半的照片,他戴上老花鏡端詳著。恩,那是在修建赤泥大壩,當時為了防止黃河泛濫,後來修了一半發生武鬥,扔在那沒人管了。我和你爸那時都在施工現場,好象還發生了事故,崩山砸死了人。

您知道照片的另一半是誰嗎?

叫我想想。永安叔叔閉上眼睛,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

我和你父親東江是同學,那會早已經停課鬧革命了。我和他還有另外的幾個同學插隊到新縣,有個叫紅霞還是紅梅的女同學似乎和東江挺近的。不過那時人的思想很純潔,要說戀愛嗎好象沒到那一步,應該說互相幫助什麼的也只是革命友誼。那時生活艱苦,經常吃不飽。紅梅或紅霞家庭條件好點,家裏給她郵寄點吃的她總是送你父親些,而你父親每次都叫上我一起吃。幹什麼臟活累活的,你父親也總是幫着她干點。後來我們去修建赤泥大壩,沒分在一個組。崩山時砸死了人,工程就停了。恰好發生武鬥,我和你父親都去參加。你父親肚子被開了一刀,差點死。他住院和出院,那個紅梅或紅霞一直沒出現。我問過你父親,他也沒告訴我什麼。你父親不愛說話。這張照片肯定是在赤泥大壩照的,另一半至於是不是紅霞或紅梅,我就不知道了。

那有沒有可能是別的女人?

不會,那時男女之間說話都不多。何況我了解你父親,他和女同志接近是很拘謹的。

哦,我爸爸還有別的故事嗎?

有啊,呵呵,你父親還幫我搶媳婦呢,就是你嬸子。年輕時,你嬸子和我談戀愛,村子裏的革委主任看中她,找人把我打了一頓想逼我走。我和你爸還有小王幫我去報仇,中了他們埋伏。我們三個被他們十幾個圍着,背上被扁擔打的腫起2寸高。你爸厲害著呢,一斧子把治保主任劈倒,嚇的他們呆了。也幸虧那傢伙命大沒死,不然你爸坐牢也不會有你了。

後來呢。

後來這事不了了之,我們賠了點醫藥費就算完了。

晚上,永安叔留我住宿。我說還有事辦,他囑咐我找到父親後記得打電話。

我來到護城河邊,希望碰到昨晚的女孩,可是直到12點半她也未出現。

14

我是否該放棄無謂的掙扎

就象我想擁抱金色童年

擁抱童年的夢想

奔跑中穿越漆黑的走廊

那童年的回憶無數次飄上遙遠的藍天

吹着尖利的口哨

叫醒沉睡的值更鳥

冰冷的雨淋濕我的希望

也許有天我會真正的長大

學會用甜言蜜語欺騙你

欺騙永恆的真理

然後把釘子釘在身上

跳動的思維是風中的蠟燭

隨時熄滅尬然而止

同類的徽章掛滿天涯的牆壁

光芒照亮了平靜的湖面

觸手可及

卻渺無止境

其實人生就是幾個片段而已,由偶然的相遇組成。只不過有的人片段多些,有的人少些。有的精彩,有的寂寞。大同小異,沒本質的區別。

王貓在對我說這些話時,心不在焉的玩著遊戲機。

我想起護城河邊的女孩,覺得他說的似乎有點道理。

哎,給你說話呢,發什麼呆呀,我下個月結婚。

"這麼突然,以前沒聽你說過。"

「操,又死了,不玩了。」王貓丟掉遊戲機手柄。「沒辦法,女朋友肚子大了,要死要活的,搞的我沒辦法。」

「恭喜。」

「恭喜個屁呀,走吧,找地方喝酒去。」

15

每次喝完酒後,我就會變的嘮叨,象個女人。王貓說我有病,該去看心理醫生。我說不去,心理醫生能把沒病治成有病,把有病治的變態,我才沒那麼傻呢。

王貓實在是個酒風好的人,喝多了從來是聽別人訴說,自己不說,而且總能把我送回家。

半夜我被渴醒了,嗓子冒煙。我跳下床找水,暖水瓶空空如也,冰箱裏只有2罐啤酒。我到廚房擰開自來水管,滴滴答答的流下幾滴水不夠塞牙縫的。我只好用啤酒解渴。喝完后我躺在床上,莫名興奮。閉上眼睛,火車穿越隧道的咣當聲在腦子裏響着。我想小葉這會該睡著了吧,也許還輕微的打着鼾,翻來覆去的。她睡覺不老實,喜歡把被子踢在地上,喜歡把胳膊和腿伸到我身上。不知道她做夢了沒,不知道她是不是會夢見我。我覺得鼻子有點酸,我覺得男人哭泣是種不道德的行為,可我就是想哭。

我想着父親年輕時的愛情,他絕不會象我一樣。他比我堅定,認準的事情就去做,對愛情也不會象我一樣一塌糊塗。他愛的女人未必是母親,可他卻能和母親相守到老。他絕對不會象我一樣隨便,也許他還沒拉過所愛女人的手,卻能把愛藏在心底,永不對人提起。他們的交往僅僅是眼神的碰撞,會心的一笑,寫的情書也是革命口號,那是他們時代的浪漫。那個女人幫父親洗過衣服,父親幫她干過農活。在陽光的沐浴下享受愛情的滋潤,漸漸長大,他們是陽光的孩子。而我不是,我不屬於陽光,我甚至有點痛恨陽光。我的所作所為只適合黑暗,我是夜的孩子,沒有陽光,所以我長不大。高高的山上,有葡萄架,父親和他喜歡的女孩在葡萄架下看書,那本《復活》捧在年輕健壯的父親手裏,女孩在他身邊,還隔着一拳距離,不過已經很近了。她芳香的氣息瀰漫在父親周圍,父親微笑着,翻過去的書頁就象小時候的賀年卡,經歷過泛黃的年代,跳躍過我看不見的年代,然後跳過所有的辛酸和苦難。

16

我看到父親領着小叔穿過狹長骯髒的小巷,奔向巷口的垃圾場,巷口對面是古老的鄭州肉聯廠,不時有豬的嚎叫聲從肉聯廠紅磚牆內悠揚的傳出。16歲的父親身材單薄,小叔大概只有7歲,鼻涕在他的嘴唇上蠕動。巨大的垃圾場散發着各種難聞的氣味,有七八個和父親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垃圾堆里挑揀着什麼。父親甩下身上的背簍,沖向垃圾堆,在那裏有今天美好的晚餐,他需要營養,他不想一無所獲的面對哭泣的妹妹,他不想回家被爺爺痛打,他覺得做為長子該為弟弟妹妹做個榜樣。小叔從垃圾堆里挑出一副豬大腸,歡快的叫着:哥快來,我找著好東西了。沒想到被一個強壯的孩子推倒在地,豬大腸被那個孩子放進自己的背簍。小叔哇哇的哭着,父親立刻衝過去和那個孩子扭打在一起。終於父親被摁在地上,鮮血從他的鼻腔流出。那個孩子放開父親,心滿意足的轉身離去。小叔怯怯的走近父親,哥你流血了。沒事,父親爬起來,擦了擦血,仰著天看了一會。好了,不流了。呀,天快黑了,快去找吃的。

我看到父親在工地上汗流浹背的和別人比賽,他們在比賽挖土方,看誰挖的更多更快。父親的身體仍然瘦弱,可生性倔強的他絕不會輕易認輸的。他光着脊樑,喘著粗氣,汗從頭上,從肋骨上,從青筋暴露的細長的胳膊上肆意流淌。他的白皙的皮膚上,粘著紅色的膠泥,他咬着牙,英俊瘦肖的面龐有點扭曲。他的胸膛里,跳動着熊熊火焰,那是他無悔的青春。

我看到扎著麻花辯的女孩給父親遞來綠豆湯,父親感激的笑笑,接過杯子,仰頭咕嘟咕嘟的灌著,他的喉結上下跳動着。女孩俏麗的面龐桃花般燦爛,她安靜的立在父親身側,等父親喝完之後,又遞上一條毛巾。沒有更多的話語,無言才是他們的默契。父親甚至連謝謝都沒說一句,擦完汗后又跳進深深的壕溝。

我看到父親衝到那坐坍塌的山下,獃獃的望着,眼裏含着淚水。那個剛給父親送完綠豆湯的女孩埋葬在那裏。

我看到父親穿着嶄新的軍裝,剛從別人那借來的軍裝。他在迎娶他美麗的新娘————我的母親。

忽然,我發現了疑點,那個女孩及後來給我奶糖吃的女人定然不是一個人。

17

「葉子,怎麼樣呀?」菲菲問我。

「什麼怎麼樣?」

「別裝了,我問你家明的表弟怎麼樣?他可是對你很有興趣呀。」

「挺好的一個人。」

「還有什麼?」

「沒有了。」

「我要的是細節,你們都聊了什麼?」

「就聊聊工作,喜歡的電影音樂什麼的。然後他請我吃了晚飯,把我送回家。」

「怎麼,沒觸電的感覺?他可是說了你不少好話,我看他是迷上你了。」

「不會吧。」

「哎,葉子。」菲菲嘆了口氣,「你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找個男人結婚了。」

「再說吧,目前我沒念頭。」說着話我又想起常浩。

「我看你還是沒把常浩那小子忘了,他有什麼好的。」

「菲菲,你不會明白的。當初和常浩戀愛時,我對自己說,不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管他沒錢也好有錢也好,我都會一直跟着他,除非他自己不要我或是有了別的女人……」

「他真是好樣的,背着你去找別的女人,這種人簡直狗改不了吃屎……」

「菲菲,求你別說了。」

「好吧。」菲菲拉起我的手,「小葉,把他忘了吧。他沒有再來騷擾過你吧?」

「沒有。」

「那就好。你考慮考慮,家明的表弟真的很不錯。」

「謝謝你菲菲,我會考慮的。」

18

得知小葉結婚是在一星期後,王貓說葉子和那男人認識了2月就結婚了。我拿着電話大腦一片空白,王貓在話筒另一邊一個勁的叫我:常浩,常浩!你他嗎的沒事吧?我緩過神來說我沒事。

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只覺得昏昏沉沉的,腿腳不聽使喚。

晚上單位小梁打來電話問我最近怎麼樣?我說老樣子。

你爸爸找到沒?

沒有。

對了,單位第一批裁員名單已經下來了。

我問有我嗎?小梁說沒有,又說叫我趕快回單位上班。

放下電話,我繼續躺在床上,我想尋找父親的工作結束了,我該回去了。之後漸漸的滑入夢鄉。

19

外面的鞭炮劈劈啪啪的響着,這個春節過的瑣然無味。除夕夜我守在空曠的屋子裏獨自對着電視發獃,王貓和小梁分別打來電話祝我春節快樂,王貓還說過來陪我喝酒,我說不用了你老婆大著肚子要你陪呢。他在那邊嘿嘿的笑着,我說丫笑什麼,這麼陰險?王貓說帶老婆去做B超,是個兒子。恭喜你,我要當叔叔了。別虛偽,到時候把紅包準備好就成。

大年初四,大姐回家召集二哥過來吃飯。很久沒見二哥,看他憔悴了不少。聽說他因為貸款2000萬收不回來,正受着審查。大姐夫倒是春風得意,聽大姐說過完年馬上要提處長了。

大姐夫,二哥和我就著冷盤,喝着酒。大姐和二嫂在廚房裏忙活着,存存坐在小板凳上,聚精會神的看着動畫片。

飯菜整齊全了,我端起杯子說:大姐姐夫二哥二嫂,新年好,我敬大夥一杯。說完我一飲而盡,白酒入嗓后腔的我直咳嗽。

大姐說慢點喝。咱先敬咱爸一杯吧,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碰完杯后,大家都陷入沉寂。

20

冬去春回,小梁嚷嚷着叫我帶她去放風箏玩。我到王貓那借了摩托車,載了小梁去市場上買了個蝴蝶風箏,然後帶着她去黃河遊覽區玩。

正是周日,遊人如織。湛藍的天空飛舞著各種各樣的風箏,我拿着線拐,叫小梁端著風箏。不一會,風箏飛了起來,我把線拐交給小梁。她說,咱的風箏最漂亮。我說是。咱的風箏飛的最高。是的。

我點了支香煙,看小梁快樂的放着風箏,心裏茫茫的不知道該想點什麼。黃河在不遠處靜靜流淌,對面是青色的芒山。我看到一位老人,艱難的從一條小路向山頂攀登,他花白的頭髮旗幟般在風中飛舞。背影非常熟悉,微微有點駝背,我不能斷定他就是父親,也不能斷定他不是,他越走越遠,逐漸在山頂變成了一隻句號。

小梁忽然問我:常浩,你說愛情是什麼?我掉轉頭看看小梁湖水般清澈的眼睛說:不談愛情好嗎?還是談談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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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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