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你沒事吧?」

「噢,對,當然沒事。只不過天氣太熱了。」

「是嘛。」

「我很好,邁克西姆。」

「這兒的一切可真是太好了。你會非常羨慕的——他們遇上了一個遲來的寒冷的春天,因此萬物的季節都給推遲了。珍妮特家的玫瑰居然還開得生氣勃勃的呢。」

「(口歐)——(口歐),是的——我想準是那樣。」

「唯一討厭的是那些小蠓蚊——今天在沼地時我都生吞了一些。」

「噢。」

「你真的沒事嗎?」

「你為什麼老問我這個?」我聽到自己發出了一聲假笑。

「你的說話聲有點怪。」

「真的,我確實一切都好。我愛這兒——我非常愉快。我到農莊那兒去過了,去取了些雞蛋。」

我待在書房裏,背朝着窗戶,話說到這兒時我卻轉過身去。我不樂意想到自己被外面什麼人瞧見。

可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這一點我心裏也很明白。

「弗蘭克真想留我多待幾天,好去釣釣魚。」

「(口歐)。」

「不過如果你想讓我按原來安排的在星期三回來,我會回來的。」

「不,不,邁克西姆,你當然得留下。你會很喜歡待在那兒的。」不,我想,請別回來。要在昨晚,我是會慫恿他留在蘇格蘭的——儘管這樣做我心裏幾乎是很愧疚——因為昨晚,我覺得獨自一人實在很有趣味。可現在不了。不過我還是說,「等你什麼時候想回來再回來好了。」

「那就星期六吧。」

「很好。」

「別老是獨自個兒待着。去看看邦蒂·巴特萊或別的什麼人。」

「邁克西姆,我不會有什麼事的。代我向他們問好。」

「行。只要你心裏踏實就行。」

我真想尖聲叫起來。

等我把聽筒放下,我四周這整幢房子似乎都在吱嘎作響,重新就位,然後便是一片奇怪的靜謐。我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甚至都沒法把窗帘拉上,那對窗戶就像一對茫然的黑眼珠,朝着我,窗外的夜色使我昏昏欲睡。

她已經設法破壞掉了這一切,削弱了我新樹立起的自信心和寧靜感,讓我感到惶恐不安,擔驚受怕。她使我覺得這房子令我緊張,不敢一個人待在裏面,不敢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連外面的黑夜,那荒涼的花園以及靜卧四周的鄉野都讓我覺得不安。我總覺得自己在被人窺探,似乎什麼東西或什麼人悄聲呼吸著,準備悄沒聲兒地向我撲來。

但是我強逼自己到各處把所有的窗帘都草草拉上,把能開的燈都打開。起先,我一個人唱起歌來,但我的聲音是既古怪又空洞,我只好讓這歌聲慢慢消失,接着聽到的便只有我的腳步聲了。

我打開收音機,但我又不想聽房間里有這尖利擾人的聲音,我聽不得有任何別的聲音。關上收音機后,這兒重又籠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我覺得待在樓上最安全。我帶着一隻放了些吐司和一隻煮雞蛋的盤子上了床,我躺在床上試着想看點書。空氣很滯悶。我讓窗戶打開着,有好幾回,我起身探身窗外凝望着外面那片黑暗,想看清花園裏的東西,但這是個沒月光的夜晚,我什麼也看不見。沒一點夜間常有的簌簌聲,小動物的籟簌聲,樹木間也毫無動靜。

書頁上的那些字沒法讓我留下一點印象,過了一會兒,我擱下書,關了燈,就在這時,她的臉似乎在我面前浮現,然後就懸浮在那兒。她就是我見過的那樣,我完全能想像得到的那個人,黑黑的身形,蒼白的骷髏臉,凹陷的眼窩,閃爍發亮的暴眼,頭髮平滑地攏向後腦。她輕輕的說話聲在我頭頂上迴響着,毫無憐憫地不停絮叨著,過了一會兒,她今天在這兒,在這幢房子裏跟我說的話同我記憶中的她在曼陀麗曾說過的那些話混合到了一起,接着又同我滿心恐懼地在意大利那別墅里聽到的竊竊低語聲混合起來。我昏昏然地處於一種時睡時醒,半睡半醒的狀態中,然而卻始終沒法逃離她,她毫不費事他始終跟着我,我知道這回她是不會放過我了。

「夫人,這真是一幢相當不錯的房子。我知道,你和德溫特先生在這兒全過得非常愉快的。」

「當然,它跟曼陀麗完全不同。沒人會把這幢房子同曼陀麗相比,對嗎?」

「你認為死者會回來注視生者嗎?」

「你闖到這兒來,以為自己可以取代德溫特夫人?你!你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置?哼,你來曼陀麗的時候,僕人也在笑話你。」

「你為什麼不走開?我們這兒誰也不需要你。往下面看。不是很容易嗎?你為什麼不縱身往下一跳?」

「那就是德溫特先生。現在是你的丈夫。她的丈夫。那人是個謀殺犯。那火殺了他的妻子。他開槍打死了呂蓓卡。你想過沒有,他可能還會那麼干?」

我拚命掙扎着想醒過來,就像上次夢見跟傑克·費弗爾在一輛駛得行決的汽車裏時,我大叫着從夢中清醒過來一樣,但這次我沒法做到。一隻手,一隻瘦骨嶙峋的冰冷的手捂在我臉上,竭力把我推回夢中,還堵住我的嘴,使我沒法呼吸,也不能叫喊,我又被逼着墜入了那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夢中,只見她的臉在浮動,她的聲音不停地低語着,低語着。

最後,我並沒有醒來,相反卻更深沉地睡了一會兒,我到了這個夢境之外的一個更深的去所,只有我最終到達那兒之後,我才得到了解脫,她的臉和她的聲音淡漠遠去。我坐起身,扭亮燈,立刻便有一隻蛾子飛了過來,輕柔的有一層淡淡茸毛的蟲體不停地撞擊著燈罩。空氣依然那麼悶滯,花園裏也沒吹來一絲風或是一絲涼意。兩點稍稍過了一點。我感到又飢又渴,可我不敢起身,像以前那樣相當輕鬆自在地一個人下樓穿過整幢房子,我只是渾身僵硬地躺在那兒,非常害怕——也很憤怒,而最使我憤恨的是她對我和對這幢房子所做的一切,我恨她散發的毒開始像一股氣體一樣在這兒瀰漫,這兒的一切一直是那麼明媚,令人愉快,充滿了愛和愉悅,而現在都被這股毒氣玷污而發出一股污濁氣。

我就很她,因為我從沒真正恨過呂蓓卡,我怎麼能去恨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一個我從未見過,從未同她說過話,而只是通過他人之口才知道的人呢?她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既不怕她,不嫉妒她,對她也沒有絲毫的怨恨。

是丹弗斯太太支配着我,我對她有一種狂亂、茫然而又無可奈何的恐懼和仇恨,這種感情是沒有盡頭的,正如她也必定知道的,這種情感對我造成的傷害,帶來的沮喪要比會帶給她的遠為嚴重得多。

我沒有再睡着,只是等待第一縷淡淡的晨曦透進房間,讓我可以輕鬆地下樓為自己準備早茶。

一大早我就開車去市鎮,去採購一些食品。完了以後,這一天就變得異常難熬,我簡直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天氣又變得非常炎熱,是八月那種乏味、令人疲倦的熱,街道上全是塵埃,人們都顯得很煩躁。我啜飲咖啡消磨掉一個小時,我一點都不想吃午飯,我順着橫架河上的那座橋一直走到了橋那頭,然後我佇立在那兒,凝望着河水,不時抬頭眺望着那一片屋頂,一直望到從低地突兀聳起的教區教堂那漂亮的塔樓。

我想讓自己像先前那樣好好想想科貝特林苑,急切地渴望得到它,用心靈的眼睛看見它;我跟自己說,它還是那樣,它沒變化,而她已經走了,她不可能搞什麼名堂,但我明白真實情況並非如此,打擊已經來臨。

我沒法將眼光放得更遠,我的眼光給現實可悲地禁錮了,我們有過的那場談話,她的那副模樣,她在我心中留下的感受,就像車輪那樣不停地轉了又轉。我真想為這世事的不公大哭一場,讓受挫和憤怒的苦澀淚水一流為快。為什麼,我要對蒼天和河水以及近旁莫然無知的過客大聲吶喊,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這一切又回到我們身上,我們就再也擺脫不了嗎,為什麼?

但是,我對其中的緣由知道得一清二楚。

最後,我開車去了邦蒂·巴特萊家,借口想索要牙醫的姓名。她並不相信我的話,從在我說話時她瞧着我的眼神中我立即就知道了。不過她還是給我送上茶,我們就坐在靠近那棵雪松的一個遮蔭舊椅子上,漫無目的地閑聊著。這一來,我感覺好多了,我真高興自己來了這兒,但與此同時,我一直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就在我腹中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就像有一隻捏緊的小拳頭直捅入我的腹中,我知道,那就是害怕。

「親愛的,你需要你丈夫回來,」她說,陪着我向汽車走去。我手中拿着一束她割了送我的香豌豆花。

「是啊。」

「你太憂鬱了。」

「沒有,真的。」這種謊話又輕易地脫口而出。「我很好。」

「你需要到倫敦去過上一兩個晚上——看一場演出啦,要他帶你跳跳舞啦。那種方式總是能讓我重新打起精神來。」

我想像着她在某個舞廳,興緻勃勃地跳着狐步舞、穿着不十分合身的閃閃發光的鮮艷衣服、興高采烈、旁若無人的情景。她就像比阿特麗斯。出於一種衝動,我俯身擁抱住她,因為邦蒂這副模樣讓我想起了她。

「記住,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去干——一個人悶着沒好處。」

「不,我不會的。謝謝你,邦蒂。」

她站在那兒,揮着手,喊著,神采煥發,我想,她真機敏,能理解人,沒人能騙得過她。如果天氣再涼快些,我就會在南邊的花壇除草,掐去枯了的花朵,那樣我就不會讓自己悶悶不樂,我就不會這麼惶恐不安了。

在多拉放在門廳衣帽台的那一深信的最上面便是那棕色信封。

我立即就撕開它,我要它過去,把它應付掉。

這回的剪報不是黃褐色的舊報紙了,它是從最近的報紙上剪下的。說真的,我見過這則報道,但當時我很快就翻過了這頁報紙。有些事我是沒法承受的,我不想知道。

職員因殺死戀人而被絞死

一早在彭頓維爾監獄執行死刑

還有一張照片,一幅平庸的很小的照片,上面是一個留着唇髭,可憐巴巴的男人,瞪着一對駭怕的眼睛。他曾是個郵局職員,在一場出於嫉妒的激烈爭吵之後,他殺了那個女人。不過,這完全是兩碼事,我記得很清楚,完全不同。他並沒有一支槍。他是在她先用匕首襲擊他之後,才用這同一把匕首刺死她的。曾提出是自衛的辯護辭,但沒用。他是在兩星期前被絞死的。

我把這張剪報放在手心裏,捏成一團,我用力捏緊它,以致我的指甲把掌心都掐破了。這事跟我們毫無關係,我不會留下它的,我把它燒了。

那隻捅在我腹中的虛無的拳頭化成了一陣疼痛,另一種火燒樣的疼痛。

但是,花園裏景色是那麼美,枯乾的草上撒上了一層紫色的陰影。我從工具架上取下叉子,然後跪下來掘起圍在花壇四邊的老石竹周圍的絆根草和千里光。在六月里,那花頂上面散發出一陣溫馨的丁香花香。我打算把它們分株,更多地種下,這樣到明年夏天整個花壇便會開滿了鮮花,散發着各自的芬芳。我這麼獨自個兒干著活兒,不讓自己去多想,我的情緒一點點穩定下來,腹中的拳頭也鬆弛開了一些。

從紫丁香花叢中鑽出一隻烏鶇,瞅着我,眼睛就像顆小珠似地閃爍有光,它在等我離開這新翻轉的泥土,好讓它去啄食蚯蚓。

到冬天,我希望那兒有一大群各種各樣的鳥,前來尋覓漿果。我想,我決不會讓孩子們去拿它們的蛋,儘管我希望他們成為鄉村的孩子。有一瞬間,我真有這種奇妙的感覺,好像他們就在我的身旁,一張張綻開的笑臉從灌木叢中向外探望,藏匿著,免得我抬頭看見,把他們趕去睡覺。(口歐),你們還能再玩一會兒呢,我寬容地想道,畢竟現在是暑假,在這些個炎熱的夜晚,你們睡不着覺。我要裝出還沒看見你們。於是我又朝花壇低下頭去。

我沒聽見什麼動靜,沒有走在砂礫道上或草上的腳步聲,也沒有最輕微的衣據的寨奉聲。過去她總是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門道,在走廊盡頭,就在我的身後,這是我在她身上發現的最令人害怕的舉動之一。

就在這會兒,她的身影掠過了我的這塊園子,擋住了夕陽斜射下的餘暉。「我發覺,傍晚的花園竟是這麼一個好去處。」

我覺得我的心跳都停止了。我猛地扭轉身,身體幾乎失去平衡。為避免跌倒,我伸出手,這隻手深深地插進了新翻轉過來的鬆軟的泥土中。她垂下眼睛看着它,我想在裙邊上擦去指甲縫和手指間的泥土,這時,她的嘴唇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神色。

「嚇着你了嗎,夫人?真是很對不起。我該在小徑那頭就招呼你一下。」

「我——我一點都沒聽到門鈴聲。」

「我在朝這房子走來時見到你了,因此我當然就不想費心去按門鈴了。我知道你沒一個傭人來為我開門的。」

「你——你又是來喝茶的嗎?」我聽見自己的說話聲異樣地友好、歡快。「比昨天確實晚多了,不過我還是能去煮些菜——要不就來一杯雪利酒吧。」

待人有禮,盡到地主之誼,這是一種在我身上根深蒂固的強烈本能,我從小到大始終受到很好的教養,然而她依然鄙視我,就因為我吃不準,也不知道我們這種重新結識應達到何種親密程度。她不再是個傭人,而我也不再是個女主人,不管怎麼說,如今說不定哪兒都不再有事情的規矩了。我就曾聽到邦蒂和別人十分悲哀地說到這場戰爭是個「偉大的平等主義者」。

「我碰巧打這附近經過,我就叫珀維斯停一下車。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

「(口歐),是嗎?究竟是什麼啊,丹弗斯太太?」

「沒帶在身邊。放在我現在的家裏。」

「噢。」

「我想到你會樂意去那兒看看我的。那真是個十分令人愉快的地方,我要做的事也非常輕鬆。如果你明天下午有空,我會讓小車過來接你。」

「(口歐),不——」我本該立即就回道,「不——我不想去。不,那是不可能的,丹弗斯太太。我最好是立刻就這麼說明,要不恐怕就會生出什麼誤解。德溫特先生和我根本不想看見什麼東西,令我們想起過去的日於。我知道你能理解的。」或者乾脆回答,「不,明天我丈夫就要到家了。」

實際上並不是這樣,但決不能讓她知道。然而我什麼也沒說,機會就這樣失去了。我猶豫着,緊張而又不安,完全把握不住自己,她又讓我成了過去那個低微愚蠢的傢伙(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了)。現在我一點不像那樣了,我心底里有一個聲音正絕望地掙扎著要說出來,我年齡大了,我很自信,我在這兒很安全,我決不怕你。

「就定在三點鐘行嗎,夫人?珀維斯下午總有空,我的主人這時要休息。」

她就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又高又瘦,一身黑。在寧靜的夕陽光線下,她身後的花園和再後面升起的斜坡沐浴在一片金黃和安謐之中,但我卻跟它們分隔開了。在她面前,我整個兒僵住了,在這陣短暫的寂靜中,當我瞧住她那張白堊般慘白,咄咄逼人的臉時,她似乎變高了,高高地居臨我之上,越來越高,威逼着我,我畏縮起來,我真是個可憐的無足輕重的小東西,她完全可以大步上前將我踩在腳下。

「我等你明天來,」她輕聲輕氣地說道,一對眼睛死死盯住我。「知道了你和德溫特先生就在這附近可真太讓我高興了。」

我聽到了自己的回答聲,儘管我不知道話是怎麼講出來的,因為我的舌頭似乎已經腫脹僵硬了,我吃不準自己能夠發出什麼聲音來。「謝謝你,丹弗斯太太。」可那不像是我自己的、自然的聲音,我想她准沒聽到。她已經轉過身走去了,我沒有跟着一起去,我沒法動彈,只是不出聲地待在那兒,我如釋重負地抬起頭,乏力地看着不再被她的身影擋住的天空和往上的山坡。然而在我眼中,就在她站過的地方,那長著青草的小徑已發黑烤焦了。

我不去,我當然不會去,我為什麼要去?我根本不必按她說的去做。不管她要給我看什麼,都不會是我想看的東西。

我蜷縮著坐在廚房裏的桌子旁。我不會去,邁克西姆就會回來的。我只要再熬過三天就行。等邁克西姆在家時,她是再也不敢來了。

可她會釘著不放,我內心的聲音說道,她會暗中監視了解一切,等他出去時——他就是這樣,每天有好多時間都在外面——她就會知道,會過來。我沒法告訴他。他從來就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怕她,在他眼中,她向來只不過是個管家而已。他說不上對她有什麼喜歡或是不喜歡,對傭人們你不會有這種感情——儘管我認為他總是很讚賞她辦事幹練。唔,我倒也有同感,她將曼陀麗管理得無可挑剔。在過去的這麼些年裏,邁克西姆同我分享著一切,但是我從來就不能把丹弗斯太太同我之間的事告訴他,不能把她充滿愛慕地講到呂蓓卡,充滿仇恨地講到他,充滿嘲笑地講到我的那些話告訴他。即使我知道該說些什麼,那些話也不會有什麼意義的。都過去了,我對自己說,她走了。我再不會想到她了。

然而,就在我心靈深處,老是有着那低語着的懷疑,以及那陣不間斷的恐懼感。當然這種懷疑一直都是對的,就像我一向都明白的那樣。

我不去。我不必去。

我要出去。我不想待在這兒。我要開車到巴特萊家去。

可是次日上午,邦蒂打來了電話,說他們要去巴黎待一星期。

「那可愛的老小夥子斷定我需要找點樂趣。天知道在這夏末還有什麼——一年一度的歇業時節①,就那麼回事兒,不過如果一切了無生氣我們就一路驅車去海岸邊——我想是比亞里茨②吧。你真該跟我們一起去——你就不能帶上邁克西姆扔下一切走嗎?」

①原文為法語。

②法國西南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城鎮,臨比斯開灣。

我根本就沒再想過我還會要去國外,我早想好了,我要讓餘生的每一天都在這兒,在科貝特林苑度過。可當她這麼說了以後,我產生了一種狂熱的衝動想答應下來,想說動邁克西姆;離開這兒,自由自在,坐在陽光下的露天平台的涼篷下,悠閑地喝着茴香酒,要去一個她沒法追隨的地方,這個想法太強烈了。

可這是空想。邁克西姆根本不會想要離開這兒,而我也不可能解釋清為什麼自己這麼拚命想走。

我不能逃跑,我決不能這麼做,這麼做真是軟弱無能,孩子氣十足,是膽怯的行為。你怕什麼?我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會有些什麼本呢?她又能怎麼樣?

沒什麼,我說。沒什麼。沒什麼。

但我也意識到,那輛車來接我時,我是會去的,因為我必須去面對面應付她,我有話要說,我想問她一些問題。我必須向她表明,我再不是從前的我了,完全有自己的主見,我會告訴她,要她別再上科貝特林苑來,那會激怒邁克西姆,讓他不安的。

當我在屋裏和花園裏走動時,我不停地練習著,跟自己說出這些話,我聽到自己的說話聲鎮靜而有條理,語氣冷漠但不失友好。我會演戲,會假裝,而這種假裝會變成真實。

那天下午我作了精心打扮,挑選了一件更時髦的連衣裙和短上衣,而本來在鄉村裏我一般是不願費心去穿的,仔細流了頭髮讓它更自然地披落下來。她知道我對穿着沒眼力,羞怯地穿一些對我的年齡根本不合適的式樣和顏色的衣服,每當她上下打量我時,她總是拿我同呂蓓卡進行比較,她的穿着極有風度,品位很高。

我瞧著鏡子,我真高興,我選擇的這身藍衣服對我很合適,我感到充滿自信。

「(口歐),倫敦的衣服,倫敦的衣服,媽咪,」孩子們會這麼說,一邊在我身旁歡快地跳着舞;但是小的一個會一聲不吭地轉過身去,不想要我離開。

那輛小車沿着砂石車道慢慢開過來,幾乎沒出什麼聲響。我一直等待着,因此一聽到車的動靜,我就打開了前門,自然嘍,這樣做是不對的,我應該等上一會兒,我看得出他知道這一點。他是個死板、粗壯、沉默的人。

在他打開車門時,我說了聲「謝謝」,同時把那句關於天氣真熱的表示友好的話生生憋了回去,因為我敢肯定,他會告訴她的,珀維斯和丹弗斯太太是一個類型的人。

在我們的車輕快地駛上車道,從大門開出去時,我回頭朝房子所在處望去,陽光下,在四周綠茵茵的山坡環抱中,一切是那麼美麗。但是我覺得這兒不知怎麼的變得不受我們的影響,對我們在這兒的所作所為也變得無動於衷了,它就像以往一樣只是存在着,而我們就像在某座古老小山表面上的螞蟻,在那兒來來往往,卻幾乎沒留下我們存在的什麼痕迹。

一切都會好的,我發狠地說道,它會同過去一樣,今天以後,我就再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感覺了,這一切只不過是她來過後給這房子帶來的震動和影響而已。不會老是這樣的。

決不會的。

如果我不是這麼多長個心眼,焦急地將我得說的話練了又練,我想我就會發現那天下午我的處境是多麼可笑。丹弗斯太太只要高興,就可以叫一個司機開一輛小車帶她出去,她可以那麼頤指氣使地吩咐小車來接我,這一切真古怪可笑,可我卻笑不出來。我費了那麼大的心神,不讓自己在她面前感到無能,低微,而她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就十分邪惡地不光控制住了我的一舉一動,而且幾乎控制了我意識的每個角落,以及我感情和思想的每個觸角每道縫隙。我竭力集中心思去想等這一切過去,我就可回家了,去想邁克西姆就要回家了,但是似乎有一層黑雲將所有一切都掩蓋起來,欺瞞過去,我沒法穿過這層烏雲。

我們的車開得不很快,或許就是一小時四五英里吧,一直朝東面我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村子駛去。這村子很乏味,主街旁散亂分佈着毫不起眼的屋子,村子四周的田野十分平坦。我們在教堂邊上的一條小巷拐了彎,跟這兒通常的教堂不一樣,這座教堂沒有塔樓而只有一個尖頂,年久失修,顯得很古怪,就像一般鄉村地區一樣,蓋着石板瓦,還有一扇難看的上了棕色漆的停柩門。教堂一邊是教區長宅邸,再過去一點是一幢孤備零的房子,外表不是鄉村樣式而像是從城裏搬來的一幢維多利亞式的別墅。房子非常大,窗戶又高又窄。窗帘似乎都半拉半開着。

我根本不想來這兒,只要能不出車子,要我給什麼代價我都樂意。這是個陌生的地方,它好像屬於另一個國度,我要回家去。

他打開了車門等候着,當我抬起頭來,看見她也等在那兒了,她就站在台階頂上,雙手交叉放在她黑衣服前面,這幅情景就像第一天完全一樣,什麼也沒變,什麼也不會變。儘管我走出汽車,穿過小徑相當勇敢地朝她走去,可騙不了她,這一點我看得非常明白。

「下午好,夫人。」

我渾身冰涼。

「快請進來。」

不,我直想說,不。讓我就待在外面,待在光明之中,待在外面這世界裏,不管我們要說些什麼都可以在這兒說,然後我就可以走了。我們不需要再碰面了。她已經抬腿朝里走了一步,然後停住了等我。小車已輕快地開走了,車道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我轉過身,跟在她身後進了房子。

這兒沒一點歡悅氣氛,黑黝黝的,空氣悶濁,傢具也擺放得過多。等前門關上時,我真想逃出去,順車道跑去,儘可能跑得遠遠的。

通往灰暗房間的門都打開着,房間里是沉重的半拉開的窗帘。桌上和椅子上都罩着長毛絨,鍍金的鏡框裏裝着巨大陰沉的肖像,還有一隻只裝着蝴蝶、僵硬的魚和死鳥的盒子。外面的鄉村或許都不存在了,我想,沒人曾開過這兒的一扇窗,清新芳香的空氣也從來沒有飄進過這死氣沉沉令人壓抑的房間里。

不過我們沒停留,我跟着丹弗斯太太踩着土耳其紅地毯,上了一層樓,轉個彎,又朝上走去。這一層的門都緊閉着。除了我們的腳步聲外,四下悄無聲息。這房間根本不可能還有別人。

她的衣服擺動着,發出輕輕的糹卒糹祭聲。她沒有扭頭看一眼我是否跟在後面。她不需要這麼做。

「請進,夫人。這些就是我自己的房間。外面就是花園。」

在走道盡頭,她打開了一扇門,然後就握著把手站在門裏邊,這一來我不得不緊貼着她走進屋去。

「我很幸運,我的主人把這一層的很好的一部分房間給了我。我有一間起居室一間卧室——還有另一個房間由我使用。」

我大大地鬆了口氣,這是個很樸素、傢具又很舒適的房間,有兩扇高高的窗戶,照進了大量的光線,稍稍有點單調但不乏其魅力,也不令人感到害怕。似乎一點看不出丹弗斯太太的影響,這只是間簡潔普通的房間,完全可以屬於任何一個人或什麼人也不屬於,只不過像某個內部旅館的一個房間。

「快請坐下,夫人。過會兒我打鈴叫人送菜來。」她居高臨下站在我身旁,微笑着,毫不掩飾她充分的高興勁,但是她這次頗具諷刺意味的邀請,以及她在這兒地位的優越意識依然在我身上起著影響。

「你在這兒有多久了,丹弗斯太太?」。

「沒多久,夫人,幾個月吧。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噢——這算顯得——這塊顯得實在是太巧了。」

她什麼也沒說,在我看着她時,她依然露出一絲微笑,不過,這回回卻顯得很古怪,毫無表情。

「我是說——你竟會離我們這麼近。」

她走到窗前,站在那兒往外眺望。

「這兒非常平靜,非常安寧,沒什麼客人。」

「你的——你的主人年紀很大嗎?」

「噢,是的……我時常在這地站好久,看外面的田野。當然我想念大海。夫人,你想念大海嗎?大海沖刷著海灘砂石的聲音是那麼輕柔,在起風暴時波濤聲嘩嘩不斷,我時常醒著躺在那兒,覺得我聽到了它的聲響。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我覺得嘴唇發乾。她的說話聲低沉單調。「丹弗斯太太——」

「請坐下,夫人。」

「不——不,謝謝你。」

一陣沉默。她背對着光,一動不動,只是死死地、毫無表情地盯着我。我意識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兒了——我沒注意到這幢房子的名稱——也不知道那輛汽車和司機,那是我回家的唯一工具,統統都消失了。

她等待着,為了不表現出我讓她弄得心煩意亂或是有任何驚嚇,我便坐下了,將我的手提包放在身旁的地板上。

「這真是個舒適愉快的房間,」我說。「你住在這兒一定非常舒服。」

「(口歐),是的,而我要管的事又非常少。如今我可不年輕了,我不再有那個勇氣去管理一座大宅子了。」

她自己並不坐下。「你想到過它嗎?」

我沒回答。

「我一直都在想着它。每天。你肯定也想的。你回去過嗎?」

「沒有,」我說。聲音十分古怪地從我乾燥的喉嚨出來。「沒有。」

「沒有。最好還是別回去。我回去過,就一次。我一定得去瞧瞧它。真是可怕。太可怕了。不過,從某方面說很好,你不這樣認為嗎?打從她去了以後,曼陀麗就從來沒愉快過。你當然也很明白這點。你也感覺到的。大火真是個蕩滌一切的東西。別無他路。」

我瞪大眼看着她,她也用兩隻熠熠生光的眼珠回瞪着我,我看見她眼睛裏有一絲勝利和激動的閃光。這會兒,她儘管什麼也沒說,但她卻正在告訴我。如果有人要譴責她,她會輕而易舉地否認這一點。

「我找到了另一個地方,在北方。我不想在附近什麼地方定居下來,接着,在戰爭期間,我做保姆和陪伴護士。當然,一切都不一樣了。也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不過我從不對此抱有奢望。沒什麼關係。」

「這我相信——我知道,想到你——你已經很愉快地安定下來會讓我們很高興的。」

「是嗎,夫人?你們這麼談起過嗎?」

「嗯——不,不——我們——德溫特先生不想談起那段時光。」

「那自然。不過他決計忘不了,是嗎?他怎麼可能做得到這一點呢?」

「時間——沖淡人們的記憶。」

「是嗎?我倒沒發覺。」

「現在我們過得非常幸福。」

「是嗎?」

「是的。」我怒氣沖沖脫口而出,我聽出我聲音裏帶着哭聲,對此我無能為力,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是的——我們熱愛科貝特林苑,它就是我們一直追尋的地方。它是那麼美麗,我們要使它變得更美。」

「但它不是曼陀麗。」

「所以我們才喜歡它,」我喃喃說道。

我不能正視她,但我恐懼地意識到她背對着窗戶的黑色身形的存在。我儘力鼓起我全部的勇氣,強自鎮定,我的手指緊緊抓着椅子的邊緣。

「丹弗斯太太,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她沒答話。

「我發覺——我發覺你會在這兒——跟我們離得這麼近,真是個奇怪的巧合。當然,看到你——呃,這樣——這樣舒適地安居下來,真令人高興,但是決不能讓德溫特先生想起——想起過去。我非常非常希望你不要再到我家來了——免得他看見你,還有——」我停住口,然後我站起來,同她面對面站着,我越說越有勇氣。我為什麼要怕她,為什麼?她又能對我怎麼樣?我瞧不起自己這般軟弱。「丹弗斯太太,你曾寫過——寫過信給我嗎?給我寄送過——東西嗎?」

她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當然沒有,夫人。我從來沒寫信到你家去過。」

「那一定是費弗爾先生了。我在倫敦碰見過他。他——他一直給我郵寄東西——剪報和——和別的東西。他一直想訛詐我。不過你是知道這事的,對吧?你一直同他有聯繫。你就是從他那裏知道我們的地址的。」

我等待着。我肯定是說對了。我一定是對的,可她有什麼理由要費神去否認這一點呢?

她依然站着,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兩眼盯住我的臉。她只能這樣,她明白這點。我雙手在顫抖。

然後,她舉步向前,走過我的身邊,向房間盡頭的一扇門走去。她將門開得大大的,然後向我轉過身來。

「我告訴過你,我有東西要給你看,」她說。「到這兒來。」

她這種要求的聲氣並不令人愉快,我在她聲音里聽到一種使我沒法違抗的口吻。我慢慢走過房間,從她把著的敞開的門口走過去。「我儘力把這房間弄得很漂亮,」她輕輕說道。

噢,它在這兒……就是它。房間里有精緻的印花窗帘和床旁的帷簾,梳妝台,有玫瑰花圖案的針繡花邊小地毯,綉工精美。有一剎那,我真驚訝,丹弗斯太太竟然有這麼一間通風采光的房間作卧室,房間里的東西經過如此精心挑選,擺放得無可挑剔。可幾乎還沒等我來得及這麼去想,我一眼便看到了那梳妝台的台上,看到了攤開擺放在上面的幾把梳子,木梳的銀背熠熠閃光。

「是的,一點不錯,你認出它們了。你曾碰過它們一次,還記得嗎?你拿起這些梳子,滿以為就你一個人,宅子裏沒人知道你在哪兒。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很少,它們無關緊要,簡直算不了什麼——輕易就能置換掉。那天我收拾起並隨身帶走的都是她的東西——我能帶上的一切。這些年來我一直將它們帶在身旁。我從沒跟它們分開過。你瞧,我一直等待着,能有一個家,能讓我按照自己的心愿——或許說是她會希望的那樣——來擺放它們。當然,這不是同一碼事——無論怎樣也達不到她的品味和豪華氣派的標準。她不會喜歡這房子的。這是幢難看的房子,黑漆漆的一點不吸引人。我肯定你同意我的說法。不過這一點沒關係,因為它非常適合我——我能完完全全按自己的心愿去做——我有權自由地按我的選擇去裝飾和佈置,我的主人對此毫無興趣,她只是很高興我想待下。她一直難於找到什麼人打算待下來,但是在讓我到這地方,給我看這些房間,並且告訴我說我可隨意使用任何一個房間,就在那一時刻,我知道我已找到了我想要找的地方。」

我覺得她一定是瘋了。但她的聲音聽起來又不像,她輕聲細語地說着,語調總是那麼平板,但很有條理,聽上去滿像是那麼回事兒。她臉色慘白,兩眼放光。那就是發瘋的一個症象么?我記起了傑克·費弗爾那對充滿血絲的狂熱的眼睛。它們看上去是像瘋了。

「瞧,」她說。她讓衣櫥的門打開着。我不想看,我完全知道那裏會是什麼。

「我沒法帶上衣服皮貨這一類東西。我幾乎丟下了一切。那沒關係。只有這一件衣服。它一直是她最喜愛的,理所當然,它就是我的了。看着它。」

我不得不這麼做了。這是件綠衣服,瘦長的深翠綠色絲外衣,有一根系住脖頸的系帶。我記起了那張雜誌上的照片,這會兒它一覽無遺地展現在我面前,她的頭向後仰著,倨傲的眼光,一隻手伸向欄桿,這個美人。我想這就是她那時穿的衣服。

「她就有這種輕巧雅緻的衣服,毫不費事就能放進我箱子裏。」這時她打開了一隻只抽屜,那副樣子就跟先前一樣,拿出了內衣,睡衣,襪子,一條飾著毛邊的披肩,一雙金色拖鞋。衣箱上綉着她姓名的大寫首字母R.deW.「瞧,」她說,聲音顯得那麼熱切,「我的夫人有這樣美麗可愛的衣物。」

你瘋了,我想大聲喊出來,你完全發瘋了,你中了邪了,是她讓你變成這樣的。我很恐懼,恍恍惚惚的。

這時,她關上了衣櫥和抽屜。「來,看看窗外,」她說。我沒動。

「別怕。」

「我不怕,」我含糊不清地答道。「不怕。」

「噢,現在我不會傷害你了。我也不想讓你傷害你自己。我過去一直恨你。現在你不再是我的眼中釘了。你報本就無足輕重。微不足道。」

「你想對我說什麼?這一切究竟為了什麼?丹弗斯太太你想要什麼?是錢嗎?你是跟傑克·費弗爾串通一氣的吧?」

她發出了一聲嘲笑的噓聲,不過等我說完,我便知道我是大錯特錯了。

「他曾經有點用場,」她說,「我利用過他。」

「是他把我們在什麼地方告訴了你。」

「讓他去討錢吧,蠢東西。讓他去得到他能得到的東西吧。他為什麼不該呢?那跟我毫無關係——為什麼錢就該取代一切呢?」

「那麼你又要些什麼?這麼干又有什麼用?」我突然一下坐在了蓋在床上的綢被上,我的兩腿再也沒法支撐住我了。我覺得我真會哭出來,我就像一個當了犧牲品的孩子,我就像掉入了一個陷阱中,不知道如何才能出去。我一點都不明白,我覺得自己孤立無助,不過,她並不是個怪物,她是個人,那為什麼她就不能對我有點感情和同情呢?我覺得我在她面前是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可憐蟲。「丹弗斯太太,請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什麼,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兒來。我實在弄不明白。」

「是嗎?」

「我知道你恨我嫁給了邁克西姆。」

「噢,不,我對此從來沒計較過。讓他去娶他想要娶的隨便什麼人吧。我對此毫無興趣。我只是很鄙視你,因為你竟想取代她在曼陀麗的位置。」

「我很抱歉——可這事過去了,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難道你就不能忘了它么?難道你就不能讓過去埋葬掉嗎?」

「過去就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我曾擁有或將擁有的一切。過去對我來說意味着一切。」

「完全不需要那樣——你該為自己創造另一種生活。就像我們所做的一樣。」

「你們有了嗎?你真的相信這一點?」

「是的,」我幾乎是大聲喊起來。「是的,只要你讓我們這麼過。只要你別來纏着我們。」

「休想。」

我抬起頭來,我為她口中噴吐出的這兩個字的狠毒勁所震驚。在她顴骨上有兩塊很小的紅得發紫的斑痕,跟兩個小點差不多大小,她的眼睛發出凶光。

「嫁給一個謀殺犯的感覺怎麼樣啊?他就是一個謀殺犯,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在想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一點呢?他殺了她。他槍殺了她。自殺?打死她自己?我家夫人?決不可能。不管她出了什麼問題,不管那醫生髮現了什麼。她是世上最勇敢的人。她決不會採取這種膽小鬼的做法。她會嗎?她會嗎?」

「我——我不知道。我從來就不認識她。作出過裁定——對死因作過調查。你也在場。」

「一幫蠢貨!」

「你聽到了證詞。」

「但那不是真的。沒關係。事情總會水落石出,不是從這方面就是從另方面……我就是為此而活着,你明白嗎?十多年來,我就是為此而活着,我耐心等待着,確信事情總會搞清的。你得明白,她一直在指引着我。她跟我在一起,指點我,告訴我該怎麼去做。她知道一切。我家夫人從來沒離開過我。她過去就從沒離開過我。在這個世上所有宣稱愛她的人,從她的母親到父親,都以為他們愛她,可她明白只有一個人是真正愛她的。她知道我崇拜她,也知道任何時候只要她勾勾她的小指頭,我就會為她去死。現在她還知道這點。去報仇,丹妮,她說道。每天晚上她都來到我身旁。我醒來時她就在那兒,微笑着,細聲細氣地跟我說話。讓他付出代價,丹妮,只有你能做到。讓真相大白於天下。別讓我失望。不過她這是在跟我逗樂子。讓她失望?她還需要跟我提這個問題嗎?」

在作死因調查時,我曾昏倒過,在意大利別墅的角塔上,我也昏過去過。如今,我真希望自己昏過去,我想變得毫無知覺,我知道只有這樣我才能逃脫她,逃脫這黑色人影、這張有着燒紅的雙額和眼睛的骷髏般慘白的面孔,這可怕、殘酷、瘋狂的聲音。

但我沒能昏過去。我只是坐在床沿,渾身顫抖。

最後,她總算放過了我。

看起來,在想到或談到呂蓓卡時,她似乎就一直處於某種恍惚迷離的狀況,然後,在過了幾秒鐘后,她便從中解脫了出來。她用完全正常的聲音說道,「等你準備喝茶時,就請到起居室去,我會按鈴叫人送茶來,」說罷她就悄沒聲兒地出去了。

我一點不想待下去了,這是個陰冷的裝飾講究的神龕,一個讓人勾起回憶——並不僅是對某個早已死去的人,而是一個從沒在那兒待過的人的回憶——的房間,一個充滿恐怖幻覺的地方,充滿由一個女人想像出來的人影幢幢的地方。不過我並沒有立即起身隨她而去,我覺得受了太大的震動,沒法穩住自己。

有一隻抽屜她沒關緊,留下了一點縫隙,一片非常輕薄的淡杏黃色的絲料像一縷氣息一樣從縫隙中拖落出來。我尋思着她是否把它撕壞了,不過我並沒有為它而感到不安,我一點都不怕呂蓓卡的陰魂,她並不是威嚇我的人。

我聽到盡頭那扇門上有一聲叩擊,傳來了一點人聲。我站起身,朝前走去,沒朝身後張望一下便走到了外面的房間里,一個年輕的女佣人正在那兒的一隻小桌上擺放茶點,丹弗斯太太則用尖利挑剔的眼光監視着她,這兒有了一種日常真實的生活氣息,我能從中獲取一些寬慰和勇氣。

「請坐,夫人。」

我看見那姑娘看了我一眼。這話在她聽來十分奇怪,她居然要這樣稱呼我,可這又怎麼樣呢?我知道「德溫特夫人」這幾個字是從來也不會通過她的嘴加到我身上的。

茶煮得很好,很熱,我貪婪地喝着,有好一會兒,我們默默無言地坐在那兒,因為在經過了先前那一切后我怎麼可能開口同她進行一場正常的很輕鬆的談話呢?她啜飲著茶,看着我,我們倆誰也沒吃點心,蛋糕沒切開,烤餅就擱在那兒涼掉。

我想問問她,她是否在費弗爾把我們住在哪裏告訴她之後,便用心計找下了這個地方,我想說我看見了你送的那隻花圈,拿到了你寫的那張卡片。你送花圈是想恐嚇我,對不對?為什麼?為什麼?你說她跟你悄聲細語,你決不會讓這事就此過去,決不放過我們,直到——直到什麼?你想幹什麼?究竟如何才能讓你滿足?你毀了曼陀麗還不夠嗎?你的確幹了,就是你,是不是?

這一系列問題就懸浮在我跟她之間的空氣中,沉默就是它們帶着的電,這些問題是決不可能被提出的,有些話是決不會講出口的。

我想了半天問出的問題是:「你在這兒愉快嗎,丹弗斯太太?」這個問題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脫口而出,因此它令我感到驚奇,我根本不知道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她用憐憫的眼光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個非常愚蠢的傢伙,或是一個年幼的傻孩子。「愉快?自從我家夫人去世后我就從沒愉快過,你肯定明白這一點,我也從沒指望自己會愉快。」

「你現在肯定該試着去開創一種新的生活——我知道——」

「你?你知道什麼?她對我來說就意味着生活的一切,從我第一次見到她起就是這樣,而且到我死之日都是這樣。如果你不知道別的什麼,就知道這點好了。」

「是的,」我說。「是的,我想我明白了。」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我想我那時一頭倒在地上就能睡去。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碰上她,愛她,了解她。不可能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了。」

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喝光了我的茶。

「等你準備好了,珀維斯隨時會把車給你開來,夫人。」

這麼說,這事就會這麼過去了?她只是要我來看看這房間,讓我想起過去嗎?就是要我下午來喝茶,然後再回去?看來不像是這麼回事兒。她著一身黑,骨瘦如柴,瞪大了眼睛,挺直身子一動不動地坐着,而我則坐在她對面,喝着最後一點茶,這時,我真想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你是個老太婆了,我想道,形單影隻,孤苦凄涼,你生活在過去之中,只為過去而活着,而我們都有一個未來。我看見孩子們正順山坡跑下來,看見邁克西姆走進屋,臉上依然掛着那種疲憊的微笑。

她怎麼可能干涉這種生活,這麼個老太婆怎麼可能帶走一點這樣的生活?於是我感到全身湧上了一股新的強大的力量和決心;我不再是一個懦弱羞怯,沒主見的可憐蟲,我是個女人,我有自信心,也有一些經驗,我不怕丹弗斯太太。我感到憤怒,不僅僅是很她現在想乾的一切,而且恨她以前所乾的一切和她的為人,很她那種貶低我、羞辱我、想把我趕出曼陀麗、把我同邁克西姆拆開的方式。有一會兒,我們隔着這單調平板的起居室看着對方。現在她並不了解我,我想,她記着的那個我是一個姑娘,她在利用我過去的恐懼耍弄我。

我站起身。「丹弗斯太太,我想你不明白如今一切都有了很大不同。你還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一切都變了。」

她緊盯住我,目光那麼銳利,炯炯有神。我說不出她心裏在想着什麼。

「請聽我說。我發現你這樣生活——你停留在過去——老談著德溫特夫人——呂蓓卡——保留着——供奉她的神龕,這事真令人感到奇怪,也真可悲;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不覺得這是一件病態的事嗎?你還能希望從中得到什麼呢?你這樣只是使自己更不愉快——你不該這樣生活——你還沒看清這點嗎?」

「你怎麼敢告訴我找能做什麼?你?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從來就不了解她。」

「不錯,儘管我覺得我似乎是了解了——我一直生活在她的陰影之中——我覺得我成人後的生活有一半都生活在別人對她的回憶之中。而我卻從不認識她,這麼真顯得太奇怪了。」

「她會鄙視你——嘲笑你。」

「或許是吧。是的。就像你一樣。」

「不錯。」

「可你看,這並沒傷得了我——也沒影響我。我對此毫不在乎。我有邁克西姆——我們有一個新的家——一個新的生活。一個未來。如今過去再也奈何我們不得了。」

這時她爆發出一陣大笑,聽起來是那麼粗嘎,尖澀和可怕。

「別來干擾我們。由我們去吧。你干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你不可能傷害我們的。你沒看到這一點嗎?我不會怕你的。」我說的是實話。我不是說着玩的。丹弗斯太太不可能再傷害我們了。跟她,這個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影待在一個房間里真不舒服,她那張冷漠蒼白骷髏般的臉依然令我不寒而慄。不過我已拔掉了她的刺,這時站在這兒,我感到自己勝過了她,發生了某種變化,並使我從中獲得勇氣,獲得勇氣和決心。我想當面嘲笑她。「再見,丹弗斯太太,」我說,一邊向她伸出一隻手去。她沒有接受,只是繼續盯着我看,可我一點不感到尷尬不安,我只是抽回手,眼睛一眨不眨地迎住了她盯視的目光。

她穿過房間向門鈴和外面的大門走去,我跟在她身後,這時她停住了,並沒看着我,說道,「他應當懺悔。那將是解決一切的最好辦法。她想讓你們知道的就是把這事大白於天下,最終得到處置。到那時這事就會過去。你該明白,到那時她才會讓我得到安寧。現在我就是為此而努力,我一切的生活目的全在於此。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你應該明白。」

她繼續在我頭裏走去,走過這陰冷、悄無聲息的房子,沒再吭過一聲,我又坐進了小車,車子慢慢開去,她站在那兒,全神貫注地望着我,她那張蒼白的臉僵硬木然,毫無表情,等我們在車道兩旁的有巨大樹冠的月桂樹叢中拐過彎去,我才看不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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