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西京風雲之三

第六回 西京風雲之三

「臣謝恩。」楊彪莊重的挺直松干,道:「家國不寧,始出於人口增長。人口增長超出朝廷官府可控之限,而制度不變,則芥怨亦成其大禍。」

「唔……」少帝拖長聲音,俄而頷首。

「人各有所欲,比如安禪授佛法與皇上,是為了釋教在中土的傳播……」

安玄「嚯」然微笑。

「宣高結交蹇碩、師從王允,拜比兩千石,是希望輔就國泰民安。」

臧霸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而當年劉景升依附何進,則是為了保全性命;扶風孟伯郎以西涼葡萄美酒一斛獻張讓,即拜涼州刺史,乃大肆搜刮民產,致令羌民生機艱難,鋌而走險,釀成羌獨巨禍,他是為了得到財富權勢。人慾各不同,**驅使他們想方設法去推動外戚和宦官不斷爭權,以謀求大利,滿足大欲。所謂外戚和內官爭權,不過是六千萬不同**藉以達至的手段。而非,大漢禍起的根始。」楊彪悠悠收口。

「若無黨從,外戚中官何至於猖狂?」少帝重重的點一下頭。

「故而楊公斷言,我朝法制過於簡單,已無法應付如此龐大的人慾。」楊彪的話為臧霸打開一扇門,讓他看到了另一個天地。

「法制越簡單,越便於操作,但漏洞也越大,越容易腐壞。」楊彪頷首,道:「此理說穿並不高深。」

臧霸看了看少帝,道:「皇上,臣還有說辭,恐有所不敬。」

少帝抬手道:「但講無妨。」你一個武將有何立論?

「謝皇上。」臧霸回對楊彪道:「霸聞,前漢平帝元始二年人口五千九百五十九萬人,為古來之最,和今時相差無幾。」

楊彪手捋長須,目光略見驚奇,道:「乃何人言說?」

「想來是不會錯了。」儘管劉表刻意藏招,但在這時,臧霸還是隱約感到劉表在荊州大興教育絕不是表面那麼簡單,「后七年,王莽篡國。又十六年,光武中興。再三十三年,我朝人口方始恢復到秦時水平,二千一百萬,如楊公所言,故中興以來,我朝仍沿襲秦制。霸以為如今時世,類同元始年間。」接連兩個小皇帝,跟着王莽篡國。

楊彪慍然:「大膽。」

「楊公為國為君忠肝義膽,霸歷來欽服。不過,霸之大不敬,前已申明,得蒙萬歲不究。」臧霸頂了回去。

「即便殺了董卓,不改制消除積弊,只怕真會冒出個大奸貌忠的王莽來。」少帝示意臧霸講下去。

「眾所周知,王莽新政迭出,錢稅兵民路驛漁鹽方方面面五花八門,皆慘淡收場,反而天怒人怨綠林兵起。霸以為楊公看到的王莽也看到了,莽賊也想改制,以順時宜。但他失敗了。霸可不是替他惋惜,請楊公再不要誤會末將。」

楊彪乾笑一二。

「朕明白臧將軍的意思了,制度更立,國之大事,不可不慎。」少帝抬眼望出法堂,雨還在瀝瀝下着。「我朝不想重蹈前漢覆轍,這制度確是非改不可了,該如何改正?」少帝茫然問道。王允從未論及,少帝也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他求援似的望着楊彪。

「農商稅賦、訴訟糾紛都是枝節。儒法治國根本,皆在乎治人。」

少帝道:「國法首要,富民、教民和吏治。」

「這應該是王允說給皇上聽的。」楊彪不以為然的道:「君皇不可動搖,官民卻可互流。官民可互流,但此民非普天下之民,而僅指儒學之士。試問,愚民可以為官乎?」

「民可以教也。」臧霸皺起眉頭。

「民,可以教。」楊彪頷首,旋正顏道:「卻又不可以教!我朝復興之難,便難在這『教』字上!人口增加帶來制度危機不假,但蔡侯紙對我朝的傷害同樣不容忽視。二者交互發力,廟堂傾覆在即。故,若為政順國安,民不可以教。改制改的就是教民和擇吏,其它的修修補補隨時增減罷了。」

「民不可以教?!」臧霸失笑,旋心神一凜。王允在西涼時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東胡不可以教,只能使之愚,不能使其智,一旦智開,再出個檀石槐之類的不世雄才,大漢江山便(真)要易胡了。

「前朝太學盛時,學子三萬,其後黨禍迭起,天下儒士幾一網兜獲。教訓深刻。」楊彪崖岸高峻的端坐着。

「民學而知禮,可消鄙俗陋習,收剽躁易禍之心,於君於國,善莫大焉。怎可不令民學?」少帝說完少停,又道:「我朝以儒學治國,儒學大要乃忠恕,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民皆應啟蒙受教,不可因噎廢食。」

「眾生平等。」說完,安玄閉上雙目,又似自言自語,「人終歸黃土一丘,青灰一捧。於此言『眾生平等』。」

臧霸吐出胸腹間的一腔濁氣,道:「芸芸黎庶求學之心,豈可一堵了之?更則,堵絕學途,不啻痴人說夢,何其難為?!」

「如是言。」楊彪側視臧霸,旋傲然一笑:「疏導,成大禹治水之功。老夫何有言說『不令民學』?」轉對少帝道,「在皇上眼裏,當然是眾生平等。但在大多數讀書人眼裏,皇權天賜不敢議論,其它的,朝廷上下鄉鄰左右,都不平等,都可以言說。這些讀書人『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引經據典,以古非今,蠱惑愚民,動搖國家基礎。老夫以為:張角和張修能旬月間燎原九州,這些讀書人誹議時政之舉便是那鼓吹妖風。這些讀書人學問不深,怨氣不小,他們讀書便是為了做官,想出人頭地。讀過幾天書的都能做官,那朝廷還不亂套了。人人皆官,換在何時都是笑話。紙張普及使得受教不再難求,這樣的讀書人便越來越多,積怨蓄憤,『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勝)』絕非老臣危言聳聽。」

「真的不可以教民?這……」少帝目瞪口呆。

「可笑有的郡國還修造官學,免去學子徭役,甚至提倡私學,美其名曰教化。」楊彪哼一聲,道:「外戚內官的黨從不正以這些讀書人為多麼?學問不深,急功近利,沽名釣譽,全無血氣,老夫甚為不齒!」

「適才說過疏導成治水之功,既然他們都想着做官,那朝廷就挖出條大渠來,直通宦海,給他們官做。」

安玄張目,看了看滿是詫異的少帝和臧霸,又合上眼帘。

「制服了這些儒士,便束住了洪水。人口再多,只要百姓安於本份,朝廷據時宜變通制度,天下就太平了。」楊彪鄭重的道:「皇上,老臣以為後年皇上加元服之際,首要便是召告天下,推行教化,以正人心,美風俗。」

「哦?」

「其一,天子欽定儒典,明令惟太學、州學可釋典。其二,每三年開課考經,擇優者入仕,惟太學生及州學舉薦之通儒者方可應試。其三,廢除(州郡國)察舉徵辟制,凡三百石(小縣縣長秩)以上官吏,皆由課試穎出,州郡國不得私授。其四,太學乃國重之地,入學禁限務令嚴苟;州學則可放開。」

先由皇帝欽定若干經典,再規定官從經中求,同時提高太學門檻限制精英人數,降低州學門檻誘惑儒士自投,再從中遴選官吏。從而最大程度上消弱州郡勢力。讀書人只讀這幾本儒家經典,其它雜家書籍自然無疾而終。思想的自由被禁錮,皇帝的江山將萬載千秋。

「好!」少帝直聽得兩眼放光,雙手不住摩娑。

臧霸卻自膽寒:楊彪此議比秦始皇焚書坑儒來得更陰險,同樣是愚民,卻高明許多。還披着眾生平等的外衣,因為讀好這幾本書,只要德行無虧,誰都可以做官,至少聽起來是這樣。但由於路途遙遠或家境貧寒,大多人進不了太學,州學更是個圈錢的圈套,能夠入太學的必然以世家子弟居多。國家從中甄選官僚的結果,只會是世家地位安如磐石,千秋萬代。

臧霸越想越心寒。耳里忽然聽到楊彪在向少帝解釋,蔡邕盧植正定的今文石經必須廢止,而改立古文經為國家正經,因為今文經里的陰陽五行災異神讖就曾被王莽用作顛覆前漢的工具。為江山一統,絕不能讓老百姓接觸到這些東西。

看到少帝如入寶山的痴迷樣子,莫大的憤怒湧上臧霸心頭。

老子不殺董卓了,由你們去掰去!

可,不殺董卓不行,只要他一篡位,國家就分裂了,袁紹陶謙劉虞公孫瓚劉焉劉表還有曹操劉岱無一不會建國立制,又一個戰國就會來臨。殺吧……

臧霸用力的握緊雙拳,直到痛為止。

抬眼看見安玄凝望着自己,不由得鬆開拳頭。

「老衲告退。」安玄起身,眨眼無蹤。

臧霸跟出法堂,靜靜的聽雨。

百姓必須接受教育。而他們必然會要求眾生平等。可在權力面前,儒家「忠恕」,只是二字空話。

建立新朝,民眾而漸困,民智啟漸強,民眾而強,國毀於戰,民銳減,建立新朝,民眾而漸困,民智啟漸強,民眾而強,國毀於戰……周而復始?

怎麼辦?限制人口?擴大疆域?愚民有理?

各種想法不停氣的衝擊着他的大腦,臧霸昏昏噩噩。

改制勢所必然,但絕對不是楊彪那種改法。維護王權沒錯,愚昧百姓卻是大錯特錯。

可換我做皇帝,為了子孫的江山,我會不會愚民?我臧霸能保證自己不這樣做,可我的孩子們呢?

臧霸突然很想去陳留見曹操,今日四月十八,他應該到了……

郎中令府前庭,楊春站在雨里吩咐手下:「叫弟兄們都打起十二分精氣神來,一定把楊彪逮到。告訴他們:佛爺一直在笑。」聞者無不懍然而動。

平時,李儒都是嘴角緊鎖,面容灰白,顯得十分陰沉,只是在眼裏浮出笑意來的時候整個人才從上到下生動起來。但當你走近他身前,你又立刻會感到一股寒煞入心,不由自主的害怕,好像你的存在、活着,全拜他所賜。

此刻李儒在書齋里站着,他仍舊在笑,只是他的笑,除了一分自嘲之外,九分都是悲愴。這濃濃的悲愴,不知是誰為他掘起深埋,令到他渾身都散發出病態的犀利。

嚴佛調一身灰布衫,站在門外,靜靜的看着李儒,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病入膏肓的垂死者。

「師傅。」李儒又自嘲的笑了笑,起步迎接。

「見到為師,為何如臨大敵?」嚴佛調說着邁過門坎,轉身合上木門,又轉回身來,目視李儒施禮。

「弟子只是覺得意外。」李儒直起身。

「這兩年你就這樣一直苦着自己?」嚴佛調經過李儒身邊,走到榻邊,退下草履,上榻盤坐下。

李儒側目嚴佛調,忽地一嘆:「……不知道。」

「後悔了?」

「不是……」

「上來坐罷。」

李儒抬手扶了扶頂上儒巾,過去坐下,道:「師傅,這一向…可還安好?」

「好,看到你益德師弟長進不少,我這做師長的老懷甚慰。為師的畫技他已盡學,更青出於藍啊。」

「益德師弟半路學畫,能有如此造詣,一半緣勤,一半天賦。更賴明師調教有方。師傅這兩年都在冀州?」

「是啊,冀州人情好啊,樸重有義,為師在那可比在京城時過得舒逸多了。」

「眼下西京局勢還算平穩,不比幽冀劍拔弩張。師傅回來小住時日,會喜歡這裏的。安師伯不和師傅在一起么?」

「他既是都尉和尚,自然有些官差要銷。他去見小伯和了。」

「皇上不小了。……人主倒是愈發聰明,就是不太安分,喜歡四處去玩。」

「唵……他們師徒今生有緣,避是避不過的。伯和犯的錯再大,安玄還是到京來看他。」榻上一竹篋半開,露出一角紅玉。嚴佛調便伸手取出,端詳了片刻,道:「難得醒樵你把它一直帶在身邊。」

「這是師傅送給弟子的入門禮,看到它弟子常懷憶起草庵歲月,一彈指已揮霍數年。」

「可知為師為何要將這方紅玉送給你?」

「此玉價值菲薄,然其終歸一俗物。弟子也曾不解的問過師傅,只是當時沒有答案。」

「現在為師可以告訴你了。因為你是屬龍的,此玉名曰:血浴烏龍。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可珩公從未提過。師傅您弄錯了,」醒樵子眼神驚惑,「弟子生於永壽元年屬羊,並非屬龍。」

「那時候你還很小。」嚴佛調凝視紅玉,道:「血浴烏龍。龍困於方寸,浴於血海,無可脫出。」目光轉注醒樵子,旋轉着憐憫。

「弟子愚鈍,不解禪意。還請師傅……明示。」醒樵子突然有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

「這段往事,為師本不願對你說起,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再隱瞞下去了。」嚴佛調垂視握中,過了一會才說,「記得延熹二年,楓霜嶺上的霜葉紅得特別早,霜下得重,那林子葉子紅得就象這玉色一般。雒陽城裏沒日沒夜的呼嘯著寒風,街上看不到什麼人。在為師記憶里,那年秋天特別的冷。」又停下來。

「延熹二年秋,京都發生過一件大事。」醒樵子略一沉吟,道:「是年八月,丁丑,司隸校尉張彪率羽林、虎賁千人圍大將軍府,梁冀夫妻自殺。衛尉淑、河南尹胤及北軍諸梁,中外宗親一併入獄,無論長少皆棄市。……株連二千石以上官員死者數十人,故吏門生賓客一併免黜,朝廷為之一空。……孝桓帝乃封單超徐璜等五閹為侯。由是中官禍世滋甚,愈發不可收拾。」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誰都沒有想到。一路趕去,山林已變了顏色。」嚴佛調搖頭輕嘆,眼裏漫起悲色,又漸漸褪去,「第二天傍晚,雒陽發生了件怪事。城南學仁里有間慘淡經營的筆墨鋪忽然被封。不單抓了店東夫妻,竟然還在家中抄出數百兩黃金。但他家兩個小子卻失了蹤。後來人們才知道,這家的女主人其實是梁冀的女人,那兩個孩子是梁冀的私子。官府於是索人憶畫,懸像緝拿。不久便在伊闕關下捕獲其長子肖,立殺之,送首司隸衙門。」

「如何走得出雒陽,更遠之伊闕?」醒樵子搖搖頭。

「那伊闕都尉不日暴斃家中。傳聞為受過梁家恩惠的武林中人刺殺。」

醒樵子思量著說:「……他是自殺的。」旋肯定的道:「真的梁肖,因為他的死,活了下來。」

「死身以全義信,國士也。可惜的是梁冀並不值得他這樣去做。」嚴佛調放下紅玉,道:「少子失蹤至今,其名梁喬。」

「梁喬?」醒樵子重複道,「喬?」心神不寧的閃了嚴佛調一眼。

「那鋪子後院有口水井,井下有條秘道,從秘道出來,隔兩條街便是池柳館,乃袁閥在京子弟習讀之所。」

醒樵子俯視着榻上盈盈血紅:「袁成和梁冀私交甚好,后因此遭黜,鬱鬱而終。……那假的梁肖是袁家子弟?沒有可能。袁家素來見權起意,見利忘義,明著和梁冀前有瓜葛,……還不落井下石,以邀帝寵?」

「袁逢有一侍婢私子,生來羸弱,貌近梁肖。其名……」嚴佛調一語驚心,「袁紹。」

「袁成無後,立袁紹為嗣。」李儒抬起頭來,目光略見散亂。

「而後數年袁成親出一子,於是年九月病死。」嚴佛調短暫沉默,看到醒樵子已然愴獨失措,微嘆一氣:「是月,中郎將段熲遷護羌校尉,(主西羌事)出征燒當羌叛。時劍尊鬼武奉詔監視袁府,聞袁家有人接觸過段熲,遂隨軍西窺。」

「爺祖?」

「那時安世高大師圓寂已有六年,安玄也被逐出山門六年,他高高興興的帶着商隊從安息返回中原,在漢陽郡遇上了西征大軍。段熲遂留安玄小住,打聽西域局勢。有一天他突然將袁家援救梁冀遺孤的事情告訴了安玄。軍中原藏有一個小孩,正是那梁喬。剛剛被人偷走。安玄一則為袁家義舉所感,二則梁冀曾出資助安大師弘法,遂東行尋找。方知盜子那人乃鬼武。鬼武和安玄坐而論道通宵達旦,終皈依我佛,雖年長安玄多矣,仍與安玄結定半師之緣。」

「梁喬去了涼州?」

「后,段熲遭遇羌軍突襲,刀馬之下誰也顧不得那孩子了。他失蹤了。沒找到屍體。多方打聽,終無下落。」

「原來是這樣……」醒樵子鬆了口氣。

「……」嚴佛調目光一縮,垂看手印,道:「鬼武之子王越則隨棺一路前往汝陽。」

「父親也參與了?」醒樵子苦澀的問道。

嚴佛調鬆開手印:「為師幼少孤零,曾得鄰家女熱湯之惠,終身感銘。」

「這女子?」

「建和三年,梁太后病危之際,梁冀納此女為妾,令別居。絕少人知。次年太后薨,又十年,他的擔心變成了事實。」嚴佛調忽自語澀,「蕙女也為他產下二子,便是梁肖梁喬兄弟兩個。」……往事象一陣陣風,不時悠起心頭。安禪說的好啊,既然放不下,就不要放下,說得好啊。

「師傅也跟了過去。」

「王越年輕氣盛,那時他的武功也僅小遜為師,而且手下好手眾多,為師背上綁着你東躲西藏,數幾斃命。虧是有你不怕,不然為師也使不出那些歹招活命。」

「您還是說出來了,……段熲軍中那個不是梁喬,而是袁成的新『死』幼子。」醒樵子透出口大氣,雙手按定膝蓋,「我才是那梁喬。」隨即又仿似有雙手在用力拉扯着他的臉皮,「是么?」

嚴佛調雙眉一坦,三十三年的累負一輕而松,道:「你有多次機會可以殺死袁紹,為何都放棄了?血脈相連,冥冥中註定。」

「血脈相連,冥冥中註定?」醒樵子突然仰看斗拱。他做出最後再殺袁紹的決定的時候,並沒有受到任何因素的影響,很冷靜,很理智……「因為袁紹是梁肖,所以才會處心積慮的要謀奪劉家江山?」

「為師無法斷言袁紹就是梁肖,但很大可能會是如此。就長相而言,袁紹長得並不像袁家人。」

「師傅為何不能肯定?」

「因為,你安玄師伯和為師在冀州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可以說明袁紹和梁冀之間的關係。袁紹在府里僅立了袁逢的牌位,就連袁成的牌位都沒立。」

「延熹二年,袁紹有,十一歲,他不會不記得以前的事。袁紹不會是梁肖,不會的!」「為何不會?」「師傅何不殺死袁紹,難道二位神僧聯手還殺不了一個袁紹?」

「為師不殺人。」嚴佛調神態端重。

「是啊……」

「寒樹寺里住着位老叟,名叫杜平原。他說這世上只有他最清楚袁紹是不是梁肖,因為當年為袁閥秘密操辦此事的人,就是他。」

「杜平原竟然躲在寒樹寺,難怪城裏搜不到他。袁家人的屍骨在那廟裏存放過一些時日,後來又遷去了郿塢。他是袁家什麼人?」

「醒樵,你想不想見他?」

「寒樹寺可去不得。」醒樵子眼裏滑過一道寒光。

「去得。你囚禁荀攸,逼死何顒,不就是想和宣高會面么?他也在寒樹寺。」原來你已有所察覺。

醒樵子不動聲色的道:「師傅,您還沒說珩公如何肯放過你我師徒,還收了我做螟蛉義子。」

「那年冬天,穎川上幾條大河全都結了冰,走在冰川上,嘎吱嘎吱直喚。王越又趕了過來,還在你腋下劃了好深一道口子。」嚴佛調用淡淡的口吻說道:「好在佛祖保佑。就在極度危難之際,有個年輕道人路見不平,一出手便毒翻了十來個刺客,還打傷了王越。他是誰?想你應該明白了。」

「那一年冬天,蒯鏡奇,打敗過珩公。」突然間,醒樵子雙目中的神采消散殆盡。天地顛倒,什麼都是假的,幻的,可笑的……蒯鏡奇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父親卻是一心要殺死我的仇人。我應該相信嗎?

「今生萬事皆由前世註定。如果換鬼武跟去汝陽,你我師徒今時也不可能在此共話。王越也可能早被般若掌碎了軀殼。這是天意,亦是個業果。小毒物心高氣傲,便護著為師去雒陽找鬼武討教。為師當時傷得不輕,也拗不過他。在苦露寺,我們見到了安玄和鬼武,還有支讖大師。」

「支讖大師是月氏人,王家也是。」

「鬼武不與小輩計較,還作主收你為孫,取名王野,和你兄長王朝相應。支讖大師更為你取字醒樵,寓意新喬。」

「……老劍尊為何要收養我,難道他不怕皇帝日後怪罪?」

「鬼武只做他覺得應該去做的事情。他不是漢人,卻是條好漢,於此種下善因,雖此前殺戮深重,一旦放下屠刀,終能清凈而去。」

「弟子為何恁事不記?」

「你是屬龍的,小時候便不同尋常的聰穎,又很懂事。大家都不忍心……但為了化解仇恨,支讖大師喂你服下了『顛倒一生』。你昏睡了三天三夜,失去了所有記性。」

「支讖大師說過,眾生當容忍今時仇怨,冀望明朝歡欣。忘掉煩惱、憤怒、傷痛,忘掉一切悲苦的藥方,就在佛法里。想不到他不單有蓮花舌,手裏還有着扁鵲方。」

「支讖大師他是真正的天下大醫。」嚴佛調微微一笑,「其實這方子,你在安玄那裏見過,便是忘憂丸。你還數勞無功。沒有月氏蘭芽,不可能製成可以忘掉記憶化解仇恨的『顛倒一生』。」拿起紅玉,放回篋內:「為師今天告訴你真相,同樣是為了化解仇恨。」

「師傅告訴弟子真相,可有擔心過弟子會聯手袁紹為父報仇?」

嚴佛調一時失語,似未曾考慮過。他打量著李儒,搖搖頭,「你的武功早已勝過為師。你執意這樣去做,為師也無法阻攔。因果報應,天道不爽。一**而生,一**而亡。阿彌陀佛。」不勝惋惜的看着醒樵子,久之嘆道:「醒樵啊醒樵,你長大以後,儒道釋易天文地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京都少年無人能出你右。可惜你還是走錯了路。一步行錯,終身不正。」

「弟子當初只想查明真相,為珩公報仇。」

「可你的仇家,一個可能是你兄長,一個是仗義舍親的袁閥,一個是救你於危難的蒯鏡奇,還有早薨的先皇。如何報仇?找誰報仇?你已經毀了袁閥,亂了江山社稷,難不成你真的希望董卓登基,毀了大漢江山,讓天下重陷戰亂?那,你告訴為師!」嚴佛調目光瞬間爆亮。

「珩公的仇……」醒樵子只覺天旋地轉,無法續說,彈身下榻,狂走躁停。

「不想和為師談下去了?」

「不是。」醒樵子搖搖頭,回榻坐下。

「既然起心扶持董卓登基,為何還要折磨他?」嚴佛調一字一頓,「不要打誑語。」

醒樵子身子大震:「太師乃玉娥父親,弟子沒理由折磨他。」

「你自有閹他的理由。」

「弟子不慣董卓好色貪淫,故斷其欲。」

「你是為了董玉娥移情別戀,故才遷怒於董卓!」

「傷我心者,我必報復。」醒樵子話語如刀,「傷我心者,我必報復!」

「把面具揭下來!」嚴佛調喝道,「為師不想和你太陌生。」

醒樵子伸手撫摸面頰:「弟子這次回到長安,這面具便長在臉上,再也揭不下來了。」

嚴佛調滿懷憐憫之情的看着醒樵子,突然沉聲重音:「你的心,已不屬於你。你和李儒是一個人。你和厲鬼冤魂是一個人!」

醒樵子身遭雷殛,耳鼓急奏,雙手按榻,頹然道:「我是個鬼。師傅罵得對,我是鬼,不是人。」

「殺鬼!」一聲至剛獅子吼,一擊如山般若掌。

嚴佛調拍中醒樵子頂門泥丸宮,右掌跟出,扯下一張軟皮,擲於地,立碎。

淚水從醒樵子眼中滑落,流淌在鮮血淋漓的臉上。

巨大的刺痛,恰如春風解頤。

「醒樵快把血止住。」

「我娘親……」醒樵子抬起頭。

「不幸遇難。」嚴佛調手結金剛。

「張彪乾的?」

「你還是不能放下仇恨?」嚴佛調嗔目。

「不能!」

「那為師就告訴你:當年攻入府中審訊你娘的那個新晉羽林郎中,名喚董卓。」

醒樵子渾身顫抖起來。

「你背上刺圖,可曾讓董玉娥見過?」

醒樵子點點頭。小時候,爺爺從不讓任何人接近我,爺倆在草庵里生活了五年,直到我歸在嚴師門下,他才安然辭世。唉,我和珩公、大哥、王家的人感情是有,卻不深。從來沒有十分親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性使然,我心裏一直都倍感孤獨……直到遇見玉娥。

醒樵子耳邊響起一個女子清妙的歌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恍惚中又回到過去,高峻綿延的黑山,甘美清澈的綠水,玉娥斜坐在岩石上,懷裏抱着秀兒,在看他捕魚。可一眨眼間,天地失色,戾禽驚飛,碧潭乾涸成了一片沼澤。

「董卓知道梁喬背上刺有一圖,據說和皇宮有關。是何圖式,卻問不出來。你娘親為保護這個可能泄露你身份的秘密,嚼舌自盡。……當晚參與審訊和知情的人,除了董卓,旬日之間無一倖免,皆死於非命。」

醒樵子從茫茫無邊的沼澤中掙扎出來,死死盯住嚴佛調,忍痛笑道:「多謝師傅把董卓留給了弟子。」

「不是為師,而是袁隗……」嚴佛調冷冷一笑,道:「袁隗要董卓離開雒陽,去涼州投奔段熲。董卓從之,隨段熲屢建戰功,後為我朝護羌名將。董卓一直都很害怕梁喬會去找他報仇,所以他拚命的攥取權勢,蓄養勇士。玉娥是董卓最貼心的女兒,所以她也知道。」

「她懷疑我對她的感情是假的,她害怕有天我會在她面前殺死董卓,她可真傻……傻呀。我怎麼都不記得,我又怎麼會呢?」醒樵子雙眼湧出淚水,不可自抑。

「有個孩子,在故鄉殺了人,不遠萬里去雁門投奔其姑母。那年大疫,并州死了不少人。醒樵,你和董玉娥的女兒也沒能倖免。」

醒樵子毫無反應,似乎已經麻木了。

「那孩子誤把垂危的玉娥當做自己的姑母,因為玉娥和他的娘親十分肖似。那孩子背着玉娥趕到姑母家,才知救錯了人。其時,他姑夫已死,姑母拉扯一對雙生女兒日子過得很艱難。不幾天村裏來了個劍客,去他家借水,認得董玉娥。他倆曾在蔡邕座前聽過琴。這劍客內功很高,還識得草藥,把村裏的病人都救活過來了。後來玉娥隨了那劍客,來了長安。」

「徐福人在哪裏?」

「很安全。」

「長安沒有安全地。」醒樵子哆嗦著從懷裏取出一小瓶來,倒出白色葯末在掌心,敷上臉。

「傳胡軫進來。」這聲音推門而出。

不一會,胡軫急急惶惶的跑進來,又慌忙轉身關門,一回身看見嚴佛調和臉上紅白模糊的醒樵子,一連聲道:「主子你你這是……」大步過去,「鬍子拜見嚴大師。」

醒樵子側身問道:「惠才,你入我王家多少年了?」

「打入道場算起差不多二十年了。」原來楊春前任細柳鎮守使便是胡軫。

「你學了兩年劍,做了三年刺客,在董卓身邊十五年。你覺得董卓這人怎樣?」

「太師對鬍子還算重用。當然,這全靠野佬您提拔。」

「這裏有顆藥丸,你吞了它,把身上的毒解了。」

「謝主子!」胡軫大喜過望,莫名其妙。

「隨我離開長安,你可願意?」「去哪?」「天涯海角,不回來了。」「為什麼?」「你不願意?」「惠才不敢。」

「既如此,你即刻統軍包圍寒樹寺。這是兵符。」

「得令。」

「惠存也趕去了那裏。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你們把山圍起來就夠了。記住:出山者擒,入山者拿,皆不審不拷,命惠存將之悉數毒昏。」

「是。」

「……把寇尋也帶上。要惠存帶進山裏告訴宣高:醒樵對不住他,把越山弄丟了。這孩子長得和越山差不多,宣高願收養就留下給他,若不願意,你叫惠存認了做義子。」

「主子您真的要抽身隱退啊?您走了,鬍子怎麼辦?震坤堂那些弟兄怎麼辦?」

「這……」醒樵子仰天嘆了口氣,「他們都已犯下重重罪孽,沒我的護蔭,必然逃不脫王允的懲罰。」

「震坤堂堂主本是宣高,就由他來處置這些人吧。」嚴佛調輕搖下頭。

「只好如此了。」言罷,醒樵子看着胡軫不語。

「主子?」

「以後行事,一切小心。」

「是……」胡軫哽咽起來,噗噔一下跪倒,三伏而起,匆匆離去。

「醒樵何去何從?」嚴佛調問道。

醒樵子從袖中抽出一張面具來,運氣溫之,然後蒙在臉上,抹拭均勻,看着嚴佛調道:「這面具從此將長在弟子臉上,弟子已非梁喬,更不是王野獨孤野……」

「你是?」

「穎川水鏡。」

「你殺了他?」

「他死在孫堅敗軍之中。」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柳秀就在府里。算了,罷了……」

書齋門開,看出去,細雨瀝瀝。

呂布站在白虎堂外抱拳道:「啟稟太師,內子使人帶話小女病重,請太師肯允末將回去看望。」

董卓大聲道:「去去就回。孤還有事等你去辦。」什麼事?趙謙剛剛報信,少帝秘密出宮已被胡軫率軍包圍在了寒樹寺,宮裏那個皇帝是個假的。這是個好機會,正可逼迫宮裏那個假皇帝禪讓天下。

「謝太師。」呂布心裏想着女兒,沒顧得上注意董卓眉目間的喜色。他匆匆趕回家中。

嚴氏在屋裏正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聽得甲衣作響,忙不迭的奔出去,迎住呂布急聲道:「夫君啊可不得了了,你快進屋裏瞧瞧吧。」

「你是怎麼照料雯兒的?」呂布急怒道。

「啊呀,全不是這回事。」

「你?」呂布定在了門邊。

屋裏飄蕩著淡淡花香,貂蟬對呂布行了一禮。

※※※

註: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後,儒學遭到毀滅性打擊。劉邦建漢之初輕視儒學。雖然其在駕崩前一年用太牢祭孔,子惠帝繼位后始許民間傳授儒學,文帝時漸開獻書之路,但由於黃老學說浸政,儒學始終沒緩過氣來。武帝建元,董仲舒提出不學孔學不習六藝者「皆絕其途,勿使並進。」武帝深許,乃「罷黜百家,獨尊儒家。」將儒學納入國家制度中來。其時,儒典乃漢代人耳傳口誦,用當時通行文字寫就,史稱今文經。其代表人物董仲舒大講天人感應,以儒家宗法思想為中心,雜糅陰陽五行,形成一套封建神體系,大造其神(遺毒至今)。其「天人感應學說」影響併產生了盛行西漢末、東漢三國的「讖緯之學」。

武帝末年,始於孔宅夾牆、鄉老獻呈,出現用古代文字寫成的經典,在民間流傳,史稱古文經。古文經沒有政治地位,治經者寡,斥其偽者眾。成帝時,劉向校經,看出古文經和今文經在經文本身上的差異(簡錯文跳)。其子劉歆建言將《左氏春秋》等古文經列入學官,正式掀開今古經論戰。王莽篡政,以歆為國師,古文經遂為官學。但王莽十分迷信圖讖災異律瑞這些今文經的副產品。光武帝即位,又廢古文經,立今文經。他比王莽還要迷信。

立乎何經,全是政治需要。但真的經典最終會勝利。古文經雖不是正統,但對古文經的研究從未終止,而且影響力日益擴大。由於今文經重在理論聯繫政治,又逐漸失勢。等到了桓靈壞政,熹平四年,為防止政治上的糾紛,靈帝納蔡邕議,決定確立今文經(經中有國家大一統的思想)的標準,石刻儒典,立於太學。歷時八年,共刻七部,易、詩、禮、春秋、公羊、論語。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刻立石經,史稱「熹平石經」。

今、古文經最後在鄭玄(康成)身上貫通,玄以古文經為主,兼采今文經,遍注群經,融成一家言。為時人尊崇,弟子遍天下。至此,兩漢兩百年今、古文經之爭平息。···整理自《中國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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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奴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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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西京風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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