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號角

艾薩克根本沒空理會因斯克爾。所以也沒注意到遠去的聖王不僅帶走了自己，還帶走了落在地上的聖銀之瓶和紫玉之瓶。

「破滅……的味道。」全身發着光的金髮青年朝着艾薩克的方向慢慢轉過身，雙翼在身後隨着呼吸緩緩扇動，星光明滅、散落，神聖無比。

但艾薩克卻只覺得不祥。

——原本萊因在陷入這種狀態的時候只會無知無覺地擴散力量或反擊對手，就像是一台已經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但現在的萊因此刻，確實是有意識地看向停在遠處的艾薩克，並主動開口。

「萊因……」艾薩克雙眉緊皺，六翼一振，快速朝金髮青年飛近，試圖靠近心上人，但卻被一股巨大力量輕鬆阻攔在外。

金色的波紋從他撞擊到的地方擴散開來，艾薩克覺得自己就像是面對着一間已經塞滿人的車廂，無論如何用力也擠不進去。

濃郁的、如有實質的光元素手牽着手環繞在萊因周身的領域之中，既是保護、也是囚困。

較為靠近萊因的水晶龍和地獄魔龍已經完全被壓制地本能地瑟瑟發抖，說不出話來了。

「龍王、席爾維坦。」那個「萊因」面無表情地開口，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因為光元素高度聚集的緣故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色澤，只能看到滿滿的金光。

艾薩克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那絕對不是萊因。

不管是萊因還是一之賢者描述中的喀爾哈拉都擁有正常的情感，但剛剛這個聲音沒有，如果說「覺醒狀態」的萊因是一台機器，那方才開口的就是控制機器的主腦。

「……你是號角？」

「你很聰明。」號角不知做了什麼，他立刻調整了自己臉上的肌肉，作出一種溫柔的樣子——看起來和萊因何其相似！

艾薩克的雙眼立刻變得更亮，彷彿有火焰在其中燃燒。

「你生氣了……為什麼？我明明是按照你喜歡的『萊因』的樣子做的，我保證這個表情分毫不差，龍王。」號角說完甚至用萊因的臉做了個委屈的表情，「或者你想聽我叫你……艾薩克？」

「你又不是萊因，況且就算你作出一樣的表情和動作，你也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

——況且他喜歡的也不僅僅是皮囊！

「你們這些生靈真是奇怪。」號角歪著頭說，「你們怎麼能指望一個創造世界和毀滅世界的工具懂得情感這種東西呢。」

不過是一個呼吸之間，世界就有可能毀滅在自己手中——就像是海邊的砂之城堡，潮起潮落之後，就了無痕迹。

不論是人類還是其他智慧種族，都不會去體會在那城堡中穿梭來去的螞蟻們被潮水淹沒的恐懼，那又怎能要求號角懂得人類的情感，不是嗎？

「但是萊因明白。」艾薩克忍耐著心中逐漸攀升的暴躁感，一邊和號角對話，一邊試圖找出重新喚醒萊因的辦法。

號角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又恢復了那副無機質的姿態，卻又比那副姿態多了些什麼：「使者明白，所以喀爾哈拉死去了——一個人類殺了他，殺了我的孩子。」

艾薩克心中一凜。

他知道號角說的是喀爾哈拉主動暴露出弱點，讓雷森帕德殺掉他的那件事。

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號角這番不是質問卻彷彿質問的言語，因為他也不知道當時的情況下喀爾哈拉和雷森帕德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

號角幽幽地嘆了口氣，那一瞬間，雖然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萊因，但卻更像是個有血有肉的生靈了。

「我不得不承認，從結果上來看，那件事人類的賢者並沒有做錯……雷森帕德履行了他的承諾，這個世界因此得以延續千萬年，雖然這個問題在當時並未徹底解決，但比起直接重新來過，已經算是不錯的結局。」

號角看向艾薩克。

「你大可不必對我有如此戒備。」

「我的確感受到了破滅的氣息——從你的身上、從剛才離開的那個傢伙身上。所以我從沉睡中醒來，在使者的身體里復甦。」

艾薩克：「……」

「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號角說着，鮮紅的雙環標誌緩緩浮現在萊因額頭，襯著那依然沾著血絲的金髮，就像是用鮮血繪製出的紋路。

艾薩克忍不住向後飄了一些距離。

——不！

他心中已經明白號角所說的機會。

——不不不！

他想要堵上耳朵、閉起眼睛，但他不能，他只能冷冷地看着那鮮紅的雙環標誌，因為龍族那良好的目力，標誌彷彿近在咫尺，比聖王因斯克爾的臉更加猙獰而可怖！

「這是使者的選擇。」號角淡淡地說，「使者選擇相信人類——現在我想問的，是龍王的選擇。你是否有這個決心，負擔起一整個世界的未來，斬斷後路、一往無前。」

艾薩克：「……」

「艾薩克·克里斯多法？」

艾薩克背後的六翼陡然揚起，龍翼銳利的邊緣發出破空的銳利聲響。

他全身被黑色的火焰所包裹，整個人彷彿一支銳利的箭矢，直衝向被光元素們環繞包裹着的萊因。

號角一眨不眨地看着艾薩克，金藍交織的眼眸里什麼都沒有映出，既無對「死亡」的遲疑，也無對艾薩克決心的讚歎，他就只是看着——

艾薩克一把將萊因抱在懷裏！

「把萊因還給我！」龍王低聲怒吼，「你沒有權利替他做選擇！」

號角漸漸閉上眼，萊因額頭上的紅色雙環隱去了它的模樣。

「我已經知道你的答案了。」

看着艾薩克，號角扯了扯嘴角，臉上似笑非笑。

「神王羅勒菲的天賦是控制、聖王因斯克爾的天賦是融合，而席爾維坦……龍中之王、王中之王，你的天賦是吞噬。」

艾薩克：「……」

——號角這是……什麼意思？

「你很快就會明白，只希望真的到了那個時刻，你還能像如今一樣堅定。」號角說完之後就轉換了話題，「我無法將你的『萊因』還給你，他的意識此刻沉睡在這具軀殼的最深處，需要一個力量將他拉上來——現在的你，做不到。」

號角的目光轉向旁邊放着的巨大龍角。

龍王之角。

艾薩克已然明白號角的意思。

「成為完整的龍王，將他帶回來吧。」號角說完就重新閉上眼，這次他好似已經沉睡到意識的最深處，只留下一具軀殼漂浮在空中，兀自散發着光芒，壓迫力卻完全消失了。

「陛下！」水晶龍一睜開眼就看見龍王站在黑色的尖角旁邊，準備將一隻手放在角上，嚇得他幾乎魂飛魄散。

艾薩克動作一頓，回頭看向水晶龍。

「克瑞斯托，有什麼事？」

「您您您您您不能成為龍王的完全體！」水晶龍急地忍不住抱住自己的尾巴，「完全體的龍王——終究會走向破滅！」

他一直不希望龍王靠近，並非是害怕聖王因斯克爾比龍王更強，而是不希望龍王接觸到角——在他的夢中，恢復原身的龍王漂浮在一整片的黑暗之中，那雙角完好無缺。

艾薩克一愣。

——你身上有破滅的氣息。

號角也是這麼說。

——但這就能讓他停手了嗎？

艾薩克看着漂浮在空中的萊因，義無反顧地將手貼在了龍王之角上。

眼前驟然出現許多跳幀一般的畫面，很多是之前就看到過的，很多是之前沒有看到過的，但不管是否看過，這次這些畫面中湧出了許多感情。

那就是龍王席爾維坦剩下的神魂。

艾薩克覺得自己的腦子被數不清的信息和情感塞得快要爆炸！

誕生之初對世界的好奇、與神王和聖王的共治、對龍族在血緣上感到的親密……那千萬年時光的所有將艾薩克·克里斯多法短短一百來年的記憶擠壓到一個小小的角落，重新睜開眼的龍王——又是億萬年前的那個龍王。

——萊因。

龍王眯起眼，將腦中的雜音抹去，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

它還停留在被聖王和夏哥達聯手殺死的那一瞬間，心中的憤懣在看到天空聖龍的一瞬間完全爆發了出來。

「你竟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龍王扇動着龍翼，落在天空聖龍的頭前。被罪折磨，又被聖王抽取了大部分力量，夏哥達奄奄一息，幾乎只剩下一口氣。

但就是這口氣，它依然吊在那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陛下……」

龍王眯起眼，縱長的瞳孔里俱是冷光。

「誰是你陛下？」他的聲音低沉而傲慢，「你不是已經做了因斯克爾的一條狗？」

「！」夏哥達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龍瞳之中的光芒突然亮了起來，「陛下……是您回來了……」

他最初看到艾薩克·克里斯多法的時候心裏只有滿滿的不可思議——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他的陛下？

所以他才聽從因斯克爾的說法，將那個金髮青年從陛下面前帶走，這樣一來，陛下就會恢復成他原來的陛下。

龍王舉起手，手中的魔龍槍緩緩成形、鋒芒閃爍：「你這聲陛下，我受不起。」

眼看魔龍槍·羅爾納德就要落下一旁的水晶龍突然大嗓門嚎了一句：「萊因！」

龍王皺了皺眉。

心底的某處因為這個稱呼泛起漣漪，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漸漸醒來。

——萊因。

閉嘴！

——萊因萊因萊因萊因萊因……

給我閉嘴！

——你才應該給我閉嘴！不過就只是龍王一部分的神魂罷了！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是吧？！

龍王發現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左邊右邊和前面各站了一個「艾薩克·克里斯多法」。

左邊那個面無表情地盯着他，而右邊的那個則是笑眯眯地盯着他，至於前面那個——他看起來就像是在照鏡子，對方同時具有龍王的威嚴和艾薩克的自在。

「我才是龍王席爾維坦！」

「沒錯啊，我知道你是龍王，不過我是艾薩克·克里斯多法嘛。」笑眯眯的藍眼睛愉快地說。

左邊那個面癱直接是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

「你只不過是一部分的龍王。」和他正對面的那個人緩緩走近，突然嘆了一口氣，「反正也是我自找的，你要來就來，但你別忘了——你可以存在於這裏，是因為我要救萊因。」

「對啊對啊，萊因才是最重要的。」藍眼睛非常活潑且日常的艾薩克點點頭，走上前，融入他正對面那個克里斯多法的身體中。

「救萊因。」左側的紫眼面癱扔下三個字之後，也走進對面那人的身體中。

「你就別擺龍王的譜了，也不看看這都什麼時代。」對面那個人站在原地和他對望，「龍王確實很強，就算是一部分也不容小覷。不過我們三對一，稍微占你一點便宜好了。」

站在原地艾薩克睜開眼，看着依然漂浮在半空、好像神魂全無的萊因，輕輕地呼喚著：「萊因……」

他將人輕輕摟在懷中，想像著自己心中那片黑暗，將力量探入萊因的思緒之中。

黑暗裏有一條白色的光帶。

那就像是這個世界的變遷史，什麼都能找到，什麼都能看見。艾薩克差點迷失在這段發光的道路上——還好他是克里斯多法而不是希爾菲斯家的人。

不過只要想着他要找的人，他就能毫不猶豫地離開這段玄妙的光之路，去往下一個階段。

艾薩克沒想到會見到這個——見過十幾快二十歲的萊因，見過五歲的萊因，但眼前卻是一個十歲左右少年版的萊因。

他蜷曲著身子，懷裏抱着一個白色的號角是這片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源。

艾薩克有一瞬間的猶豫。

——面前的這個，究竟是萊因、喀爾哈拉還是使者？

但很快，他還是決定叫對方「萊因」，名字是力量，對名字的呼喚也是一種力量。

艾薩克希望面前的少年是萊因，所以他叫他萊因。

「萊因！萊因！醒一醒！」

懷抱號角的少年揉了揉眼睛，彷彿從一場美夢中醒來那樣伸了個懶腰。

「叔叔，你是誰？」

——叔？他有這麼老嗎？

——等等！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

「我是艾薩克……你知道你是誰嗎？」艾薩克問。

少年笑了起來，看起來帶着幾分萊因的影子：「叔叔——」

「艾薩克。」

少年眨了眨眼。

「好吧，艾薩克，你不是叫過我的名字了嗎，我是萊因啊。」

艾薩克心裏湧出一股喜悅，但很快他就給自己潑了一盆足夠清醒的冷水。

——萊因才不會叫他叔叔呢！

黑髮魔族猶豫地看了看四周，繼續問道。

「……這裏就你一個人？」

「當然不是啊。」

艾薩克雙眼一亮：「還有其他人在？在那裏？」

「哈哈，不是還有艾薩克叔叔你嗎？」

艾薩克：「……」

——萊因原來你小時候也是個熊孩子！

艾薩克，別對十歲小孩動氣，再說這個可是萊因啊！就算再怎麼熊，他也是萊因啊！

「好了，不逗你了，艾薩克。」十歲熊孩子萊因笑夠了之後臉色突然一正，「你為什麼會在這裏？這是我的世界吧？」

「我來找我媳婦。」艾薩克悶悶地說——可是媳婦不但變成熊孩子還叫他大叔！

「誒誒誒？我一直在這裏，沒見到別人了哦。」

「明明直到剛才為止你也都在睡吧？」

「可是這裏有人來我會知道的啊。」萊因抱着號角坐正，「除了你以外這裏沒別人了。」

「不是還有你嗎？」

「……」十歲外表的萊因大概明白了什麼叫做現世報、還的快，他的臉很快爆紅了起來，連話都說不順溜了，「我我我我我？」

艾薩克心情很好地看着少年萊因羞澀的面龐——這樣才像是萊因嘛，熊孩子什麼的，雖然也很有趣，不過叫他大叔可是一點樂趣都沒有！

「沒錯，我媳婦就叫萊因，跟我回去吧。」

艾薩克說着伸手就要拉起少年萊因，但是被他躲開了。

「不行啊。」萊因淡淡地說，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他低頭輕撫了幾下雪白的號角，對艾薩克露出一個悵然的微笑，「我還要陪着它呢。」

艾薩克直到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麼號角要創造出一個使者，為什麼號角會毫無預兆地突兀現身，為什麼號角會將使者的弱點暴露在他面前。

「你也該把萊因還給我了吧？」艾薩克瞪着面前的少年萊因。

無論過去多久，無論是使者、喀爾哈拉還是萊因，號角是陪伴他最久的存在，所以號角可以不了解人類的感情、不了解賢者的選擇、不了解艾薩克的愛，但他卻了解萊因。

——竟連艾薩克都差點被騙過去了。

「真是捨不得啊，你這個壞傢伙。」

「隨便試探別人才真是差勁吧？！」

「那又怎麼樣，你要是敢對萊因的弱點下手我就能立刻奏響號角滅了這個世界！」

「兒控也要有個限度！扮嫩什麼的一點都不適合你！」

「我和萊因本來就是一體大叔你嫉妒就直說！」

……

最後的最後，總歸號角也會放萊因和艾薩克一起離開的。

因為他自己也明白，這兩個人的存在對世界而言，缺一不可。

※※※

地獄，重新當上魔王的盧修斯坐在魔王城的書房中批改公文，一邊改一邊詛咒回到希爾菲斯家族后就窩進圖書館當名譽館長的老爹。

突然大地一陣搖晃，地獄永恆的深藍帷幕上突然出現一道巨大的龜裂痕迹。

就像是天幕被某種東西敲破了一個大洞——不……

盧修斯突然毛骨悚然地意識到，不是天幕被敲破了一個大洞，而是分隔三界的結界被敲破了一個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