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王夫人

40.王夫人

這一聲后,還穿着寢衣的黛玉怔愣住,待要躲,偏又沒地去躲。

「他這就要進來?」雖只姑舅兄妹,但誰都能料到這會子林黛玉該是卧病在床的,賈寶玉就這樣闖進來?孟璇眉頭一擰。

迎春也怕賈寶玉來惹出是非,忙走到明間,虧得林黛玉從南邊帶過來的奶娘並王熙鳳找來的嬤嬤腦筋還算清楚,等賈寶玉進了明間里,就把他抱住了。

「寶二爺,屋子裏一堆的姑娘,你快些出來吧。」雪雁、紫鵑忙跟進來,拉扯著寶玉向外去。

寶玉不耐煩地蹙眉,自從賈珠決心不考科甲后,他就是王夫人、元春眼裏的寶貝,從來進出探春、寶釵的屋子裏沒個顧忌,此時被攔住了,強忍着怒氣,揚聲對屋子裏說:「妹妹放心,這事我已經替妹妹處置了。」

迎春呆了一下,瞧孟璇幾個雖打馬球時拋頭露面,但這會子也不肯出來見寶玉。就引著寶玉向外去,走到門外,想到書里寶玉憐香惜玉時,所用的「英雄救美」的法子不外乎是一把事推到林黛玉頭上二把事攬在自己身上,就忍不住問他:「寶玉,你怎麼替你林妹妹處置的?」

寶玉狡黠地一笑,背着手道:「若說林妹妹撞見了薛大傻子,少不得有些小人要在心裏揣測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是以,方才大老爺跟王子騰審問薛大傻子時,我便說了,是珍大哥看錯了人,把我當成薛大哥了。」

迎春先沒明白寶玉的意思,須臾明白寶玉的意思是,薛蟠是個好色、打死過人的下流痞子,他是個光風霽月的公子哥,對外說是他衝撞了林黛玉,就「沒人」揣測見不得人的事……一時目瞪口呆,心想寶玉雖是好心,但被王夫人養得也太自以為是了一些,「寶玉,你沒想過,在旁人眼裏,你跟薛蟠沒多大區別!且這下子,林妹妹就跟兩個男人的名字扯在一起了。」

賈寶玉驚詫莫名。

迎春微微蹙眉,想起他不知道被什麼事耽誤,還沒來得及在秦可卿床上跟警幻仙子領教「意、淫」二字呢,這麼着,怕也還沒有跟襲人試過雲雨。

窗子裏孟璇一聽,先搶步走了出來,待要訓斥一句,先聽林黛玉隔着窗子問:「寶玉,你已經跟旁人說了?」

「是。」寶玉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先不信迎春的話,待見孟璇滿眼厭惡地看他,一時疑心自己自視太高了。

「寶玉,你害了寶姐姐、雲妹妹還不夠,又來害我!」林黛玉忍不住灰心地吐出一句話,只覺自己越發地百口莫辯了——倘若辯解,又要背上秦可卿那一條人命。

寶玉自來憐香惜玉,最見不得人作踐如花似玉的女兒,聽林黛玉一句,不由地神魂紛飛,就好似自己端端一輩子被人全然否定一般,忙辯解道:「妹妹這話什麼意思,我自來對家裏灑掃的丫頭也不假以顏色,幾曾害了寶姐姐、雲妹妹?」

林黛玉隔着窗子嘆了一聲,見他是當真不自知,反倒對他生不起氣來,「寶玉,你當真不明白嗎?雲丫頭自幼隨着你同吃同住,她的體己丫頭每常攛掇着她來賈家、她自家的針線不說還替你做鞋襪、她叔叔離京做官便把她養在賈家……老祖宗也不攔着她跟你親近,也不明白著跟史家說清楚,那便是把她當了候補人選;寶姐姐本是進京待選,卻不曾聽人提起二太太為她打點的事。回想當初大姐姐在家時,二太太日日見宮裏人,如今卻不這樣。怕也存了把她當候補人選的心。雖說老祖宗、二太太心裏,你是寶貝一個,可也不能這麼着把旁人當傻子地挑挑揀揀,誰肯要挑剩下的東西?」

孟璇眨巴了一下眼睛,雖曾聽說過寶玉的通靈寶玉金貴得很,可也沒想過賈母、王夫人有這樣的底氣在人家女兒堆里挑挑揀揀。拍着手笑道:「說得好,人家挑剩下的,給我我也不要!」

寶玉臉上漲紅,雖往日懵懂,但今日林黛玉這話說得明白,由不得他裝傻。知道今兒個人多不是說話的時候,就轉身向外走,一轉身,望見史湘雲、薛寶釵雙雙站在他身後,窘迫之下,抓了脖子上綴著的通靈寶玉就向水塘子裏扔去。

那五彩美玉濺起一點水花后,只驚起趕過來的襲人一聲尖叫,便消失在了水塘子裏。

「愛哥哥?」史湘雲側頭看向寶玉,她雖爛漫豁達,但隱隱也知道了一點事,此時瞧林黛玉說破了,又惱她叫她不能跟賈寶玉再跟往日一樣相處,又巴不得早早地說破,免得她的事遲遲地懸著,非要等王夫人挑選完了,才能定下。

薛寶釵手裏握著一柄紈扇輕輕地搖了搖,思忖著賈政在工部沒什麼前程了、賈珠又不肯考科甲,賈寶玉雖有慧根,但又是個憊懶的性子……哪怕賈赦再如何家大業大,賈寶玉也占不了賈赦的便宜。思忖著,就笑道:「我們要搬走向舅舅家住去,這會子來,是跟幾位姊妹告別的。」

「寶姐姐要走?」賈寶玉一怔。

薛寶釵頷首點了點頭。

林黛玉一聽薛寶釵要走,料到是因為薛蟠被冤枉的事,忙走出門來領着薛寶釵向屋子裏去。

「人家挑剩下的,我也不要!」史湘雲賭氣地吐出一句,瞧翠縷慌慌張張地隨着襲人拿了竹竿去撈水塘里的「寶玉」,跺了跺腳,罵了一句:「你這樣熱心做什麼?還不走,沒聽見人家說咱們是人家挑剩下的!」見賈寶玉伸手攔她,皺着鼻子哼了一聲,就扯著翠縷向前頭去。

「哎,這是怎麼了?」襲人焦急地望着水塘,生怕王夫人怪罪,急得直掉眼淚。

賈寶玉呆愣愣地站着,瞧史湘雲賭氣走了、薛寶釵雲淡風輕地去了、林黛玉始終不露面,嘴裏喃喃道:「原來我竟是萬惡之源。」喃喃著,也不理會襲人,只管滿嘴囈語地順着水塘向前面走。

「寶二爺!」襲人忙拉扯住賈寶玉,「寶二爺哪裏去?珍大哥受了傷,寶二爺不如去瞧瞧他?安慰安慰珍大奶奶、小蓉奶奶也是你的一片心。」

賈寶玉迷迷瞪瞪地就點頭。

襲人知道賈寶玉素來愛跟姐姐妹妹們作伴,冷不丁地沒人理會他,心裏難受了,望了一眼水塘,琢磨著那玉又不會飛了,回頭請鴛鴦撈起來給她送去就是了,於是領着寶玉就要坐了轎子向東府去。

迎春瞅著襲人領着賈寶玉走,正要回房瞧見平兒對她招手,就隨着平兒向王熙鳳屋子裏去,到了那邊屋子外,聞見一股湯藥味道,納悶了一下,「誰生病了?」

「不是病。」平兒笑着點了點頭。

迎春猜着是王熙鳳有喜了,打了帘子進去,果然瞧見王熙鳳氣得坐在床上,賈璉坐在床邊安慰她。

王熙鳳冷笑道:「這算怎麼回事?來了那麼些人,竟然出了這檔子事,這叫我怎麼見人?」

賈璉安慰道:「想那麼多做什麼?好生保養身子吧——你跟那珍大嫂子當真是兩種人!我瞧那珍大嫂子往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這會子珍大哥出事了,一面打發賴二去請大夫,知道珍大哥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立刻請了賴嬤嬤、賴大去,綿里藏針地跟賴嬤嬤說了一通的話,就叫賴二自覺地贖了身子帶着來升一房人走了,這麼着,就是斷了珍大哥、蓉哥兒的臂膀;又請了族裏的老人來,要把這族長的位置並他們府里的爵讓給蓉哥兒,這麼着,蓉哥兒瞧珍大奶奶攆了珍大哥的姬妾、封了珍大哥的外書房也不出聲了。」

王熙鳳笑道:「說人家的事做什麼?她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我是愛顯擺的?」

賈璉兩隻腳踩在腳蹬子上,瞥了王熙鳳一眼,「不過對珍大嫂子的行事有些驚訝罷了,還當她是遇上了事六神無主的人呢。不想她也這樣雷厲風行。」

「閑扯這麼一通,我這一年到頭的為這個家操勞,也沒聽你誇獎上一句半句。」王熙鳳抱着手臂,淡淡地瞥了賈璉一眼。

賈璉哼笑一聲,從懷裏掏出一疊欠條丟在床上。

王熙鳳的臉立刻白了,忙抓了那一疊欠條掖藏在枕頭上,堆笑道:「二爺……」疑心是平兒把她放印子錢的事抖落出去了,就深深地看了平兒一眼。

平兒唯恐自己被冤枉,忙趕着說:「奶奶,這可不是我跟二爺說的。若我嘴裏有一句謊話,立刻叫我天打五雷轟!」

賈璉道:「行了!爺如今又不是吃白飯的,不但你放印子錢的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就連你姑媽放印子錢的事,賴大也說給我聽了。」

王熙鳳心裏惴惴不安,生怕賈璉捏着她這把柄就把她往死里踩,便笑着對迎春道:「你還叫平兒名字嗎?改口叫小嫂子吧。」

平兒瞧王熙鳳要拿了她討好賈璉,微微撅了嘴,也不敢說話。

迎春笑道:「誰做我嫂子,鳳姐姐說得不算,若是我二哥說了,我立刻就給小嫂子見禮。」

賈璉腳踢打着腳踏,先想着索性認下來,氣一氣王熙鳳;隨後想起因他先前給王熙鳳求匾,南安太妃只當他是百里挑一的痴情人物,一直嚷嚷着要給他孩兒做媒,心道不如等王熙鳳把個孩子生下來,得了一門好親,再提平兒的事,難道遲一會子再說,平兒能飛了不成?琢磨著,就對迎春道:「哪有什麼大嫂子、小嫂子的,你只認這一個嫂子就是了。言歸正傳,你問了林妹妹了嗎?究竟是怎麼回事?珍大哥怎麼會從她們那一間里跳出來?」

「已經問了。」迎春給平兒遞了眼色,待平兒走出去了,就把賈珍要非禮秦可卿、林黛玉撞破的事說了出來。

「那豬油蒙了心的糊塗東西!」王熙鳳先氣了起來,賈珍在她的地盤上干出這樣的齷蹉事,若傳揚出去,那還得了?

賈璉也覺得賈珍就算好色,也不該好色到秦可卿頭上,皺了皺,沉吟著說:「賴大說,主上為叫太上皇寬心,如今待先太子十分寬仁,倒不好叫蓉哥兒媳婦就那麼死了。」深吸了一口氣,也埋怨賈珍太無法無天了。

王熙鳳輕輕地點了點頭,又問了些林黛玉此時怎樣,便叫平兒送迎春出來。

平兒躲過了一劫,隨着迎春出來后,想到遲早會有王熙鳳拿着她籠絡賈璉的那一天,忍不住紅了眼眶。

迎春瞧她花容月貌的,雖跟王熙鳳要好,但每常要防著王熙鳳、賈璉兩口子,便對平兒道:「你索性不忠一回,給自己做個打算吧。」

平兒抬手理了理迎春的髮髻,苦笑道:「姑娘說得容易,我便是不忠,也不過是背着她給外頭透風報信罷了,還有那能耐,安排下自己的終身大事?」

迎春微微一笑,在平兒耳邊道:「沒瞧見我哥哥嫂子如今都是做大事的人嗎?既然要做大事,又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要力保處處穩妥。人家有女兒有妹妹的,就拿着女兒妹妹籠絡人,璉二哥這如今沒女兒、妹妹可用的,可不就要用到你頭上。」

平兒先不明白迎春的意思,須臾瞅著賴嬤嬤那一身的綾羅綢緞,想着一樣是奴才,人家怎麼這樣富貴了呢?思忖著迎春的話也有道理,賈璉兩口子可是一直用着賴大,又不放心賴家呢。迎上去跟賴嬤嬤說了一通話,說完了這話,忽然揉着肚子埋怨說:「昨兒個忘了日子,吃了一碗冷的綠豆湯。往日裏就疼得厲害,如今越發疼得死去活來的。」

賴嬤嬤要巴結平兒,就笑道:「姑娘再忍一忍,等生了哥兒、姐兒,就不疼了。我是過來人,明白著呢。」

平兒嗔道:「嬤嬤無緣無故的對我說這個!我們奶奶一心要放我出去,二爺吃茶都不要我遞水,哪裏生哥兒、姐兒去?我清清白白的人,就叫嬤嬤這樣說話。」

賴嬤嬤一聽平兒是黃花閨女,心裏倒是納罕了一回。

平兒跟賴嬤嬤說了兩句家常,人就回王熙鳳那邊了。

待回了這邊,隔着窗子聽屋子裏賈璉跟王熙鳳說話,平兒撇了撇嘴,聽見王熙鳳吩咐她去馬球場查看送過去的茶碗,就索性去找了鴛鴦、可人來,三個人到了那邊,先查看了碗碟,平兒猶豫再三,就把話說給了鴛鴦、人聽。

可人見平兒要嫁賴尚榮,忍不住皺眉:「那賴尚榮,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就放了出去,雖他老子老子娘也是奴才,他可未必看得起奴才。況且,我聽說,他也是滿身的紈絝公子哥做派呢,成日裏眠花宿柳的,也算不得好人。」

鴛鴦躊躇道:「可若是成了,到底是正頭夫妻,正室奶奶,不必跟着璉二爺不人不鬼的強?若不挑賴尚榮,璉二爺未必肯把這塊肥肉讓給個尋常奴才呢。」

平兒躊躇著道:「所以,我才來尋你們商議。最好的法子,就是叫璉二爺、璉二奶奶疑心起賴家,賴家生恐璉二爺、璉二奶奶生疑,一面巴不得送個人過去做耳目,一面巴不得討個人安定主子的心。我自問算得上璉二奶奶最信得過的人了,若璉二奶奶肯送人,第一個就是我。」

「如此說來,需要賴家做一樁不大不小,剛剛好叫璉二爺、璉二奶奶警惕,又不跟他們撕破臉的事?這可難辦了。」可人抓了抓臉頰,疑惑著,忽然一拍手,笑道:「去找二姑娘出主意!」

平兒忙拉了可人一把,「二姑娘一個姑娘家的,怎麼想法子幫人嫁出去?」

「那你要不要嫁?」可人反問。

平兒猶豫着咬住嘴唇,雖說賈璉倜儻風流,但王熙鳳太厲害了一些;且倘若那賴尚榮是跟賈珍一般的人物,她大可以學了尤氏,熬到賴尚榮死了,就是她出頭的那一天。

「這麼着,我去找二姑娘了?」可人巴不得叫迎春做點事,也好牢牢地籠絡住平兒、鴛鴦等人,隨着平兒、鴛鴦等回了前面屋子,進了迎春房裏,瞧林黛玉去林玄玉那說話去了,便走到窗子前對正繡花的迎春把平兒意思說了。

此時夕陽西下,一抹殘陽灑在後窗,迎春握著綉繃子,遲疑地瞥了可人一眼,「你又替我攬了這差事來,一個不好,我就把二哥得罪了。」雖說是她勸的平兒,可這主意也不能從她嘴裏說出來。

可人含笑着替迎春倒了一杯新茶,「好姑娘,你就替平兒想想法子吧。經了這件事,鴛鴦、平兒越發地對姑娘心服口服了,況且,姑娘不想知道賴家裏頭的事?平兒心善,她過去了,好歹能替賈家看着賴家一些。」

迎春深吸了一口氣,倒不覺得平兒能看得住賴家,但有平兒在,賴家也會顧忌一些,思忖著,就對可人道:「你去磨墨,我請馮家姊妹替我捎信給馮紫英,求了馮紫英央著柳湘蓮帶着琪官,求了北靜王悄不作聲地去賴家走一走。北靜王去賴家的事,最好,連那賴嬤嬤、賴大也不知情。」

可人不知道哪裏冒出來個琪官,也不仔細問,就乾脆地替迎春研墨鋪紙。

迎春想着自己個成紅娘了,就提筆給馮慎己去了一封信,又在信里給馮紫英去了一封信。寫了信,便叫人送到神武將軍府上。

馮慎己收了迎春的信,先以為馮紫英英姿颯爽,惹得迎春春心動了,便跟馮珍己鬼鬼祟祟地拆了信看,瞧見信里並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失望之下就把信給了馮紫英。

馮紫英接了信,也納悶幾時跟迎春有了這交情,因見是個丫頭的親事,就不肯理會。偏手腕挨了一下,腫脹起來,一時也騎不了馬射不了箭,便索性尋了一班紈絝子弟玩笑。恰一日瞧見琪官蔣玉菡、北靜王、柳湘蓮等都在,想起迎春拜託的事,便一時興起帶着人向賴大家尋賴尚榮去,吃吃喝喝玩笑了大半天,就那麼沒驚動賴嬤嬤、賴大一下地走了。

待回了家,馮紫英就叫馮慎己給迎春捎了一封信。

迎春接了信,便跟可人說了,如此不過兩日,那北靜王悄悄進賴家的事就傳揚開了。又過了兩日,便進了王熙鳳、賈璉兩口子耳朵里,順便添了一句,說那賴大要給兒子賴尚榮娶個官小姐。

若沒有官吏債的事,賈璉頂多以為北靜王是去賴家吃喝去了,偏生有了官吏債后,賈璉知道自己在「辦大事」,於是遇到事,就不免把事往大了去想,先疑惑北靜王無故去賴家做什麼,猜測賴大背着他賣主求榮,於是見到賴大的時候,就旁敲側擊地問了兩句。

賴大不明就裏,只說許久沒見過北靜王。

賈璉心裏不信這話,晚間躺在床上,就對王熙鳳道:「賴家先前偷榮國府銀子,我已經不計較了。偏如今他們家還敢藏了私心。」

王熙鳳皺着眉,也埋怨賴大把她放印子錢的事說給賈璉聽,就道:「那賴大野心不小,須得想法子敲打敲打他。不然,那一家子都忘了誰是主人家呢。聽說他們家要娶官小姐呢,咱們家我就罷了,珠大嫂子的老子李守中也不做國子監祭酒了,寶玉、環兒將來還不知道娶個什麼人家呢,別到時候奴才家的奶奶官架子比我們還大,把我們欺壓了去。」

賈璉皺着眉點頭,覺得王熙鳳的話很有道理,可惜一時半會沒想出怎麼應對。一夜無話,次日見了賴大,賈璉又不死心地敲打了一句。

賴大不明就裏,當面敷衍了賈璉兩句,等回了家問賴尚榮,才得知那北靜王當真來過賴家,不過是吃吃喝喝一場就去了。心裏納悶這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怎麼會叫賈璉一直耿耿於懷?向賴嬤嬤那請安時,便問了賴嬤嬤。

賴嬤嬤坐在自家寬敞的套間里,吃着南邊送來的新鮮果子,就對賴大道:「這點子事,你還不明白?難怪平兒說,這幾日那邊府里傳言說咱們要娶個官小姐做奶奶呢。原來是主子疑心起咱們來了。」

賴大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知道揣測上意,賴嬤嬤比他們兩口子厲害多了,便握着手揉着拇指上的扳指問:「那這該如何是好?官吏債的事順風順水的,已經送了不少官老爺去各處當差,那張允之父子兩個眼看着就要高升了,難道這檔口跟璉二爺拆夥不成?」

「璉二爺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賴嬤嬤冷笑一聲,手上掐著念珠,思忖著說:「主人家既然怕奴大欺主,咱們就娶個……」

「小家碧玉?」賴大失望地握緊手,他一心盼著兒子賴尚榮做官,娶個官小姐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如今要娶個小家碧玉,真叫他眼不下這口氣。

「不,娶個大家婢女。」賴嬤嬤捻了捻蜜蠟念珠,目光堅決地望着賴大。

「婢女?」賴大吃驚地張大嘴,不敢置信地望着賴嬤嬤。

賴嬤嬤靜靜地說道:「娶妻娶賢,我八歲上賣身到史家,做了一輩子奴才,你瞧我幾時耽誤了你老子的前程?以咱們家的身份,娶個官小姐,那官小姐也是沖着赦老爺一家來的,不然,人家看得起咱們這奴才秧子?這麼着,咱們不如乾脆娶個明白事理,會持家的丫頭,安了主子的心,遠的不說,我活一天,瞧得見的子孫就能過一日安穩順當日子。」

賴大有心要做個賈赦那樣威風八面的正經老爺,但仔細琢磨,賴嬤嬤的話大有道理,縱然他有點能耐,也是多賴賈家富貴,他們賴家才能掙下這份家業。因賴嬤嬤這麼說,就問:「母親瞧著,賈家哪個丫頭好?」

「就平兒吧,相貌好,人也能幹,又得璉二奶奶信賴。」

「平兒?」賴大如鯁在喉。

賴嬤嬤知道賴大在意什麼,笑道:「她清白著呢,我打聽過了,她自打進了賈家,就一直躲著璉二爺呢。」

賴大一顆心放了下去,只覺平兒若是清白的,那就沒什麼好挑剔的了,打發人叫了賴大家的來,跟賴大家的說了一通。

賴大家的覺得平兒差強人意,便尋了官媒婆隨着她向王熙鳳那去。

王熙鳳瞧賴大家的親自帶着去去求娶,先覺得體面——畢竟她的丫頭可是大管家也要三媒六聘來求的,后覺得蹊蹺,隨後又覺得省心,晚間便與賈璉說了。

賈璉雖有些捨不得,但急着籠絡住賴大,就也答應了,先將平兒放了出去,又叫平兒認了王熙鳳做乾娘,便叫平兒收拾了,領着兩個小丫頭去後頭馬球場邊沒拆的梨香院裏住着等著出嫁。

昔日一處長大的姑娘,忽然一日成了乾娘,平兒不好意思了兩天,但瞧林之孝家的等人一把年紀還要上趕着認王熙鳳做乾娘,就也不覺得怎麼尷尬,搬到梨香院后,想到多虧了一群姊妹肯幫忙,才會嚇得賴嬤嬤聽見風聲打起娶她做兒媳婦的主意,便拿了王熙鳳賞賜下來的五兩銀子在梨香院置辦了兩桌酒席,請迎春、林黛玉、探春、惜春在前院裏賞看海棠花,又請鴛鴦、琥珀、襲人、紫鵑、雪雁、司棋、綉橘、秋月等在後院裏吃酒玩笑。

賴大家的知道平兒請客,忙打發人從梨香院通街後門送了兩個提盒當季菜肴來。

迎春先隨着林黛玉、探春、惜春在前院坐着賞花,不過一會子就聽後院裏丫頭們熱鬧地起鬨,於是也覺得這前面太冷清了一些,於是索性叫鴛鴦她們把前面的酒菜都拿到後面去,眾人划拳的划拳,對詩的對詩。

迎春喝了兩杯賴大家的送的葡萄酒,便把杯子放下,模模糊糊地聽見後門上有人說話,依稀是些嫂子等話,於是噓了一聲。

眾人聽她噓了一聲,便當即噤聲,果然聽見後門上有人笑嘻嘻地說要拜見嫂子。因是醉話,嗓子大得很,隔着院牆也聽得一清二楚。

平兒知道賴尚榮平素交往的人多是紈絝子弟,臉頰不禁氣得紅了,低聲啐道:「定是賴大娘送菜肴過來,驚動了賴家人,所以他們吃多了酒,就來尋我胡鬧呢。」

平兒還沒過門,那賴尚榮就領着紈絝來找弄她,此事看在其他婢女眼裏,不由地就把早先的艷羨擱在一邊,先同情起平兒來。

迎春聽着,果然那邊賴尚榮嚷嚷着說「你們嫂子生得花容月貌,比錦香院的雲兒還出挑呢。」

平兒羞憤欲死,心知自己是才離了狼窟,又進了虎穴,站起身來,唯恐被外頭聽見聲音,便對眾人道:「對不住得很,還請各位移到前院玩笑吧。」

「哎,平兒,早知今日,何必……」襲人憂心忡忡的,只覺平兒倒不如隨了賈璉的好。

迎春仔細聽了聽外頭的聲音,就走到門邊揚聲問:「柳湘蓮在嗎?」

門外忽然靜了一下,平兒怕出事,忙來拉迎春,「姑娘,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這話落下,隔着門,果然有人答應了一句。

「柳某在,不知姑娘怎麼會……」

「人家都說你不錯,誇你素性爽俠,不拘小節。我只道你賭博吃酒、眠花宿柳就罷了,怎麼今兒個還跟着人來調戲朋友妻了呢?難道不拘小節,就把『朋友妻不可欺』這句話也不拘了?桃萼呢?馮紫英替你討了桃萼走,你家又把人家乖乖巧巧的小丫頭髮賣到哪裏去了?這麼着,你哪還有臉去嫌我們賈家就只門前的石獅子乾淨?至少,我們賈家的男兒娶妻,不用央求旁人幫着置辦屋舍。若是誰家的絕色瞧上你,多半也是看上你那張臉,很不必拿着架子用鼻孔看人。」迎春推開平兒的手,隔着牆對外頭說話。

「柳二弟還說過這樣的話?」牆那邊,賴尚榮醉醺醺地問,儼然是親事不如他的意,就要藉著酒氣發泄出來。

柳湘蓮覺得迎春這話奇怪得很,他記得自己沒說過,但又彷彿在哪裏說過,疑惑著,就問:「不知姑娘身在深宅大院,哪裏聽來的這些話?」

「……從酬王社那聽來的。」死道友不死貧道,迎春琢磨着她能見到的外面男子,也就是酬王社裏頭的人了。

柳湘蓮在牆外聽見了,立刻追問隨着來的韓奇、馮紫英,「可是你們說的?」

「不是。」韓奇、馮紫英連連否認。

「怪哉!」迎春嘆了一聲,方才嫌這邊聒噪的林黛玉也走了過來,也笑了一句「怪哉!」

惜春遠遠地坐着,揚聲冷笑道:「這有什麼怪的?果然天底下的烏鴉都是一樣的黑,虧得人家說大家子的公子哥最是規矩不過,不想竟是這麼一堆下三濫。據我說趁早別叫姽嫿社跟酬王社比了,一個個瞧著人五人六的,滿肚子都是骯髒心思,不定怎麼在背後議論姽嫿社的女兒們呢。」

「他們膽敢議論郡主?這還了得?」探春一挑眉毛,原本也該走的,可是既然迎春、林黛玉要給平兒出頭,她少不得要說一句,站起身來,就沖外頭說:「姐妹們,咱們走,向璉二奶奶那告狀去,就說知道咱們在,賴大那好兒子特地領了人來戲弄我們呢。」

「走,咱們這就走。」鴛鴦等跟着探春虛張聲勢。

果然那賴尚榮打心裏瞧不起平兒,偏又怕平兒去王熙鳳那告狀,連連求饒道:「好姐姐,千萬替我跟姑娘們求求情,一時喝多了酒,冒犯姐姐了。」

平兒不想管賴尚榮,叫王熙鳳好好收拾他,也叫他認清楚自身的斤兩,就道:「林姑娘體弱,已經昏過去了。」

「胡說,大妹妹身子骨硬朗得很。」迎春嗔了一句,望着林黛玉一笑,「算了,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了,都是些出門扯淡回家睏覺的紈絝罷了。」

林黛玉隨着一笑,想起那個字跡放達,坐在亭子腳下聽她跟湘雲、寶釵吟詩作對的馬夫,就道:「如此說來,這些人倒不如一個馬夫。」

「什麼馬夫?」迎春納悶地問。

林黛玉笑道:「那一日瞧見的,我瞧他那字跡不凡,私心裏倒以為牆外頭的那些,都不如他一個寒門子弟。」

迎春納悶林黛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哪裏瞧見的馬夫,就隨着林黛玉並探春、惜春等人向前院去。

平兒忍辱負重地隔着牆壁道:「諸位回去吧,妾出身卑微,隨諸位取笑就罷了,這邊姑娘們還在,仔細鬧出事端來。」

賴尚榮先前聽見「璉二奶奶」四個字,就醒了酒,心知領着這群世家子弟吃喝嫖賭都可,唯獨不可帶着他們犯事,不然就全是他的過錯了,忙哄著眾人走。

柳湘蓮滿臉的羞惱,見馮紫英看他,便道:「馮大爺看什麼?」

「為何偏偏挑中你做筏子敲打我們?」馮紫英揉着手腕,倒不以為迎春是針對柳湘蓮,畢竟那些話多半是罵他們一伙人的,只是迎春怎麼知道柳湘蓮跟賴尚榮要好?若非柳湘蓮的緣故,他跟賴尚榮也不能熟悉了。

柳湘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道:「莫非是因為桃萼的緣故?」

「……桃萼賣到哪裏去了?」馮紫英蹙眉。

柳湘蓮緊緊地抿著嘴唇,被馮紫英看得臉頰有些微微發燙。

「罷了,這是她的命。」馮紫英皺眉,畢竟是當初年少時,煞費苦心替柳湘蓮追回來的丫頭,瞧桃萼不知飄零到哪裏去了,忍不住喟嘆一聲。

柳湘蓮越發地羞赧,才安慰自己女兒家頭髮長見識短,不必在意她們的話;又覺莫非離開了這堆酒肉朋友,他在世人眼裏,就只剩下一張臉了?

馮紫英拍了拍柳湘蓮的肩膀,望見一時喝多了酒也被叫來的北靜王憂心忡忡地不言語,便上前道:「王爺……」

「本王,怕明年就要娶妻了。」北靜王蹙眉,仰頭望了一眼青天,昔日不大明白皇帝好端端的龍袍不穿,做那莊稼漢裝扮做什麼,如今,反倒有些明白了。料想那一天他坐在亭子腳下,欄桿上的閨秀是沒瞧見他的臉的,如此說來……

馮紫英笑道:「王爺娶妻,也要人幫襯著買屋子不成?這麼着,我放下一句大話,包下一所屋子。」

賴尚榮跟着諂媚道:「小的也包下一間屋子。」

「胡鬧什麼?」北靜王嗔了一句,也沒心思再隨着賴尚榮等人去胡吃海喝,低着頭走出一截路,忽然叫了馮紫英騎馬隨着他走,尋了一間酒氣招展的酒家,點了四五道小菜,推杯換盞后,對馮紫英道:「你可知道賈赦、賈璉父子新近在做什麼?」

馮紫英輕輕地搖頭,好半日笑道:「雖不知道,但賈赦這老東西難得精明一回,我瞧他們家早先門可羅雀,如今賓客盈門呢。」

北靜王見馮紫英還不知道,也不說破賈赦、賈璉父子那很先見之明地放官吏債的事,畢竟賈赦這難得一回的精明,可是深得君心呢,躊躇著道:「怕我一人進門,那賈赦誠惶誠恐地只怕不敢,你替我勸說他一通,領本王進賈家做馬夫。」

「馬夫?」馮紫英一怔。

北靜王微笑着點頭,雖覺自己這般去試探人家女兒,就好似那薛平貴衣錦還鄉后還要試探王寶釧一般委實可憎,但想着若不用這法子,怎能試探出她的真心?

馮紫英一時不解北靜王的意思,疑心北靜王懷疑賈赦藏奸,卻又覺得不像是這麼回事,冷不丁地想起隔着牆那鶯鶯嚦嚦的女兒聲,忙告誡北靜王,「王爺,賈赦那女兒身份特殊,王爺最好不要去招惹她。」雖是庶出,但好歹是皇帝的乾女兒,誰知道皇帝哪一會子就記起人家來了呢?

「不是她。」北靜王疑惑馮紫英怎地一開口就提起迎春,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難怪本王不在,酬王社輸得一塌糊塗,原來如此。」

「這也不是這麼回事,」馮紫英搖了搖頭,「實在是因為除了我家中兩個姐姐,除了小郡主,見得最多的姑娘,也就是她了。」

北靜王瞧馮紫英眼裏果然並沒什麼波動,疑心馮紫英也愛那文靜的女兒家,對姽嫿社女兒望之卻步,好生叮囑了馮紫英一通,先回了家去,次日早朝後,因皇帝也有意出來,便隨着穆老三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跟着馮紫英進了一等將軍府,便由著賈赦誠惶誠恐地陪着,先向那馬廄里走了一趟。

因賈赦太過誠惶誠恐,穆老三便打發了他向西山去,捧著草料餵過了馬兒,因聽說迎春親自下廚做了一桌酒菜送到偏廳里,便領着北靜王向偏廳去。

迎春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裙站在偏廳裏佈置碗筷,雖不知道穆老三為什麼忽然要來她家喂馬,也只管殷勤地奉承著。

穆老三落座后,瞧迎春今兒個沒騎馬,因血氣好臉上依舊紅撲撲的,心道難怪南安老王爺一把年紀娶了那麼個年輕的太妃,他年輕時到不知道愛動的女兒比那一坐半天不動身的可愛得多。

「乾爹,你常常,這是用荔枝核燒火做的荔枝肉。」迎春替穆老三夾了一筷子菜。

穆老三嘗了一口,笑着點頭,便問迎春:「新近可還騎馬?」

「郡主說要打得酬王社落花流水,每日都要練習呢。」迎春擱下筷子,便先後退。

北靜王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問:「聽說,馬廄里有一匹白馬,是林姑娘的?」

「是。」迎春遲疑了一下,納悶北靜王忽然問出這話做什麼,依稀記得書里賈寶玉曾說北靜王的妾死了也要弔喪,且北靜王莫名其妙地送了蔣玉菡一條汗巾子,只覺他也不是個什麼正派人物,於是聽賈赦說這馬夫是北靜王后,因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來的北靜王是林黛玉的人,下意識地巴不得北靜王離林黛玉遠遠的。

「知道了,多謝妹妹。」北靜王道了一聲,等迎春退下了,瞧穆老三的眼神一直跟着迎春走,只裝作沒看見地默默吃飯。

「你要給林如海的女兒的馬下毒,逼着人家露面?」穆老三忍不住吐出一句。

北靜王疑惑地看着穆老三,「爺怎會以為我會做出這樣的事?」

「因為我會做出。」穆老三提起筷子去夾荔枝肉。

北靜王怔住,先裝作不知,待見穆老三擱下筷子站起來,忙隨着站起來。

「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酬王社跟姽嫿社在皇家馬球場打球,屆時,朕要你給迎春的馬下毒。」穆老三擱下一句話,抬腳就向外去。

「爺難道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北靜王疑惑了一下,據馮唐、馮紫英說,穆老三可是十分享受這「天倫之樂」呢。

穆老三笑了一笑,「便是進了皇家馬球場,她也不能知道朕的身份,與其留在賈家做馬夫,倒不如去皇家馬球場做馬夫去,那邊青山幽幽、綠水依依,比賈家這逼仄的小院子好多了。」

北靜王忙低聲答應了,瞧穆老三背着手兀自向外去,疑惑穆老三莫非是年紀大了,也跟南安老王爺一樣喜歡朝氣蓬勃的女孩子?喝了茶,就向馬廄去,特地關照那雪白的小馬多吃了兩口草,聽見一陣說話聲,轉身望見三個小少年走了過來。

其中那年紀最小的道:「管他親不親的,這會子我一定要跟璉二嫂子告寶二叔一狀!好端端的學堂,因他跟秦鍾兩個進去了,鬧得烏煙瘴氣的。」

「就是,就看寶二哥怎麼跟璉二嫂子交代!」一個穿着半新不舊錦袍的少年說着話就把手搭在了一個瓜子臉白凈少年肩膀上,「瞧他們膩膩歪歪的,咱們牽着手、搭著肩膀,那秦鍾就意味深長地看咱們,就好似咱們跟他們一樣,做了什麼不人不鬼的事一樣,叫人瞧著好不氣惱!」

北靜王聽了這麼三兩句話,就大概知道是什麼事了,因瞧那瓜子臉的少年走來撫摸過那白馬又去看一匹黑馬,猜着他的身份,瞧他清秀得很,料到這些事傳到內院,只怕又會惹出是非,就笑道:「三位哥兒,這點子小事就急着去尋嫂子告狀,未免顯得太本事了些。」

賈環瞧是個臉生的馬夫,皺眉道:「要你多嘴!不是我們沒本事,是璉二嫂子原本就有事沒事去學堂里轉,論理這事該她管。也不知道璉二嫂子怎麼了,素來不愛叫外姓人進家塾白吃白喝,珍大哥受了傷秦家來人探望,蓉哥兒媳婦央了一聲,她就答應了。那秦鍾黏黏糊糊的,好似個女人一樣,也就寶玉愛跟他一處粘著。」

北靜王聽了,就笑道:「他若這麼着,看他老子不打死他。」

賈環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一隻手按著林玄玉的肩膀,一隻手拍在賈蘭頭頂上,叮囑說:「你們都別管,這事我去跟老爺說去。」

林玄玉、賈蘭巴不得不多事,因瞧見馬夫腰上插著一本書,似乎是孤本,便與這新來的馬夫攀談起來,因見這馬夫大方地把孤本借了給他們,便急着捧著書去尋黛玉、迎春、探春來瞧。

芍藥亭里,女先生已經走了,因探春、惜春有意在這邊多盤桓一會子,迎春便打發人取了飯菜來,就請探春、惜春這這邊用晚飯。

瞧林玄玉、賈蘭匆匆地來了,惜春只管吃飯,也不理會。

探春沒瞧見賈環來這邊點卯,就問了一句,林玄玉、賈蘭很有默契地不提起,只拿了孤本給四人瞧。

「也不知道那馬夫哪裏弄來的這樣的好書,回頭瞧見了大爺爺,得叫大爺爺好生誇一誇他。」賈蘭擠著林玄玉坐着。

林玄玉捧著書給林黛玉瞧,迎春眸子緩緩轉動着,心道古人果然禽獸,這黛玉也不過十一歲,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人看上了?一手把書奪過來,笑道:「你們不正經地讀書,哪一天穿了一身錦袍落難了,人家也要感嘆一聲『也不知道這窮鬼哪裏來的好書』。」

林黛玉指著迎春笑道:「祿蠹!」

「我倒也不是祿蠹,只是老實本分,單知道一句民以食為天,全然沒一點風雅的氣派。」迎春琢磨著那北靜王送書,少不得會在書里夾雜點什麼,林玄玉、賈蘭不知情把書捎帶進來,她可得把書藏起來。

林玄玉頷首道:「這話有道理得很。」忽然仰頭問林黛玉,「姐姐還記得張先生嗎?張先生如今回京了,據說述職之後,便要去蘇州做官呢。」

「不想張先生官升得這樣快!」林黛玉感嘆了一聲,迎春托著臉頰,回憶那模樣跟賈璉反覆,氣韻遠不相同的男子,心道那樣出眾的男子,不知婚配了沒有,倘若沒有……

「二姐姐怎麼臉紅了?」惜春爛漫地問了一句。

「就你話多,你嫂子還沒提起把你接回家的話?」迎春瞅著惜春問了一句,賈珍已經不中用了,秦可卿因羞愧不肯出門見人,賈蓉只管跟着賈薔吃喝玩樂,難道尤氏還不肯接了惜春回去?

惜春鼻子一皺,冷笑道:「誰稀罕她來接?她如今只管關起門來過日子,多一份麻煩也不敢管呢。」

迎春聽她說話,也插不上嘴,冷不丁聽見踏踏的腳步聲傳來,抬頭望見賈環漲紅了臉跑進來,便問:「這麼着急是為了什麼事?」

賈環結結巴巴地,被探春拉着坐下了,才心驚肉跳地道:「我方才撞破老爺的好事了!方才我叫人盯着老爺,等老爺一回來就支會我一聲,誰知道有人叫我向小花枝巷子裏尋老爺去。這麼一尋……老爺在小花枝巷裏養了個狐狸精!」

探春嚇了一跳,忙捂住賈環的嘴。

賈環掙脫開探春的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完了,完了,我活不成了,偏生就叫我撞見了,這樣的事宣揚出去,哪個不說是我走漏了風聲?」

說者無心,林黛玉心裏一緊,暗道若是賈珍、秦可卿的事聲張開,哪個不以為是她多嘴向旁人說得呢?

迎春手裏還握著那孤本,瞧賈環是當真心慌了,疑心是賈政太過悠閑了,才會去包養外室,「你別急,你既然知道不是你,那哪一處最先知道這事,不就是哪一處走漏的風聲嗎?」

「知道了又有什麼用?老爺一準猜着是我。」賈環噘著嘴,聽見外面的腳步聲,忙嚇得躲到探春身後。

果然趙姨娘風風火火地走來,走到探春跟前,就要探着手去揪賈環的耳朵,「你個小東西,虧得是你娘肚子裏爬出來的,知道這事,四處張揚了,也不肯跟你娘說一聲。」

賈環掙着身子向後仰,辯解道:「姨娘,我也是才知道,哪有功夫去跟你說?」

趙姨娘掐著腰,呸了一聲后,瞅著探春道:「姑娘別向著他,但凡他早一步說給我聽,我早收拾了那小狐狸精!」

「姨娘!」探春忍不住氣惱起來,嗔了一聲后,瞧趙姨娘冷靜了下來,就道:「姨娘,是有人陷害環兒呢,不然,他怎麼那麼巧,就撞破了老爺的事?」

「是他,是那個馬夫有意引着我去的!」賈環跳了起來,想起那最先攔著不許他跟王熙鳳告狀的馬夫,跳着腳,扯著林玄玉道:「你要夠義氣,就隨着我去收拾了那馬夫。」

林玄玉借住在賈家,不肯多事,且琢磨著賈環是回了自己個家才被人騙了,況且賈環要去找馬夫告狀,多半是沒膽量回自己家去找那教唆他去小花枝巷的下人對質,便推開賈環的手道:「捉賊拿贓,我瞧那馬夫倒不是有意害你。」

「不是他,又是誰?哼,既然說我告狀,我這會子就去把寶玉跟秦鍾乾的好事說出去。」賈環說完,不等人攔著,就一下子竄了出去。

「這小東西!」趙姨娘瞧探春要去攔著,一把抓住探春的手,嘴角高高地翹起來,巴不得賈環去鬧得王夫人焦頭爛額。

迎春琢磨著賈環去打得北靜王「知難而退」也是一樁好事,握著那孤本,便待探春哄著趙姨娘領着惜春走了,就隨着林黛玉向前面去,坐在屋子裏燈下,先拿着那孤本去翻。

林黛玉納悶迎春素來不是小氣的人,今兒個怎麼會這樣小氣「吃獨食」,便坐在她對面,笑道:「二姐姐只自己看,不許妹妹瞧一眼嗎?」

迎春托著臉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可知道環兒嚷嚷出來的話,是個什麼意思?」

林黛玉面上一紅,嗔道:「他們男人的齷蹉事,何必提起?」

「你以為這樣的事,要不要緊?」迎春握著北靜王送的孤本,緊緊地盯着林黛玉,畢竟她跟林黛玉所想的不一樣,興許她以為十分要緊的事,林黛玉並不在意呢?畢竟賈寶玉鬧出來的事多了,也沒見林黛玉如何嫌棄。

林黛玉因迎春鄭重其事,便也謹慎地去思量,思量半日,笑道:「似乎是要緊的。」

「這就是了,這書,你看不得。」迎春捧著書,兀自看起來。

「但是太較真,豈不是為難了自己?以酬王社為例,從領軍的北靜王,到下頭的王孫公子,認真說起來,哪個乾淨?改了便是了。」林黛玉笑了。

迎春吃了一驚,這話從旁人嘴裏說出來,倒沒什麼,但從林妹妹嘴裏說出來,似乎不大對勁;轉而又覺以自己的眼光看來,這紅樓里的男子,竟是沒一個好東西。

「我疑心這個馬夫,就是那日我見着的馬夫。」林黛玉捧著臉頰,自顧自地說話,「畢竟,這世上識字的馬夫,可並沒有那麼許多。」

「為什麼一直惦記着馬夫?」迎春可不信林黛玉會跟個馬夫,一同坐在桃花林中看《西廂記》。

林黛玉愣了一下,她說話時無知無覺,此時被迎春這麼一問,反倒無言以對起來,就好似不該惦記一般,良久說道:「只是瞧咱們這樣的世家子弟沒個成器的,一感慨,才拿了他做例子罷了。」

迎春也不追問,索性就把這孤本丟在桌上,任由林黛玉瞧去,走出門來到了那水塘子邊,瞧蓮花兒、雪雁拿着竹竿向那水塘里撈,就問:「找什麼呢?把好端端的一池子蓮花都弄壞了。」

蓮花兒笑道:「二太太到如今也沒提起叫人撈寶玉的事,我跟雪雁商議著,撈起來了,送到老祖宗跟前,興許能得了賞賜呢。」撥拉了兩下,只瞧見一道熒光閃現,忙卷了袖子伸手去水塘里去撈。

「拿給我吧,你們兩個各自取一把錢買果子吃去。」迎春道。

蓮花兒把那染了污泥的寶玉在水塘里洗了洗,擦乾淨了,就遞給迎春。

迎春握著那寶玉,納悶王夫人怎麼也不要這通靈寶玉了,就向賈母院子走,隔着一帶花籬,瞧見王夫人領着個十分肖似趙姨娘的年輕女人來給賈赦磕頭,琢磨著這就是賈環嘴裏的狐狸精了。

果然跟着走到賈母院子外,就聽金釧跟琥珀議論起來,金釧道:「若不是環哥兒頑皮戳破了,太太還不知道呢。老爺方才打了環哥兒一頓呢。」

迎春琢磨著也不是自己的事,就把那通靈寶玉遞給了金釧,「太太怎麼不要找這玉了?」

金釧接了那玉,忍不住失落地道:「還找什麼?老太太不在,沒人在意這玉,上回子寶玉在老爺面前砸了這玉,老爺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下人們跟着也不緊張。太太覺得沒意思,也不大待見這玉了。」

迎春聽了嘆了一聲,忽然聽見屋子裏咣當一聲,賈母隨後怒道:「我那一箱子銀子抬到你那的,怎麼就沒了?平兒大喜,又嫁的賴家,她奶奶給她二百兩做嫁妝,我這老太太無論如何,都要給上一倍,這才體面!」

「老太太,銀子當真沒了。老爺說是疏通工部,誰知他拿了銀子干出這事來。如今人已經來了,不能再往外頭送,送出去的銀子,就也拿不回來了。」王夫人聲淚俱下地說。

迎春走過去,隔着窗子瞧了一眼,望見賈母怒容滿面,是當真跟王夫人撕破臉了,心道賈母如今總算知道後悔了吧?正思量著,忽然就聽賈母道:「迎春,去叫了你老爺、太太來,就說我該回西邊住着了。」

「哎。」迎春忙答應着。

王夫人道:「老祖宗,榮壽堂後院裏住着我妹妹一家,前院裏是珠兒弄來的石頭盆景,老祖宗要回去,待兒媳過年前把屋子收拾了,等年後來接老祖宗?」

賈母一噎,冷笑道:「這麼着,我是回不去了?」

「……兒媳年後來接老祖宗。」王夫人福了福身,轉身便要領着新來的小妾走。

「且慢!迎春,叫了你老爺、太太來,就說我病了,要留下二太太晚間伺候着。」賈母心裏一寒,就不信她這老廢物收拾不得一個得志的兒媳。

「老祖宗,元春進了廢太子宮裏,兒媳……」王夫人哽咽了一聲,心裏憎恨最初提起要把元春送進宮裏的賈母,面上就帶出了兩分,攥著拳頭,琢磨著就算是廢太子,她也要幫元春走出一步活棋來,那廢太子封了個東安郡王,若元春能做了東安郡王妃,也算是體面了。

賈母原要懲戒王夫人,此時聽說元春的消息,登時沒了言語,忙擺手叫迎春並旁人出去,獨獨留下王夫人一個,顫聲道:「事情,可還有轉圜的餘地?」

王夫人哽咽著跪到賈母跟前,「老祖宗,如今既然上了廢太子的獨木橋,只能往前走了,兒媳的意思,是借那蓉哥兒媳婦走一步棋。」

賈母蹙眉道:「用她?她有個什麼用?」

「兒媳那妹子搬出去時,閃閃爍爍地提起,是因寶釵撞破珍哥兒跟蓉哥兒媳婦的事,心裏害怕,才要搬出去。若是廢太子知道此事……」王夫人輕輕地挑眉。

「將這下作的事,告訴廢太子?」賈母先沒想到這麼做有什麼用,須臾想到若太上皇得知此事,勢必會埋怨今上對兄弟刻薄,乃至於叫兄弟遺留民間的金枝玉葉落到這等下場,如此,太上皇一準會向著廢太子,如此,元春跟着廢太子,日子也能好過一些,思量著,便道:「寶釵小姑娘家,便是撞見了,也未必是真的。不如,先放出風聲,試探試探蓉哥兒媳婦。」

「若蓉哥兒媳婦……」王夫人才要說秦可卿死了可怎麼着,又閉了嘴,只覺秦可卿越慘,對廢太子越有利,也便是對元春越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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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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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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