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第 74 章

「好不容易挪回去,你又不在屋裏,如今眼裏越發只有老爺太太,還有這個沒出生的小東西了,我這個相公,也不知道往後靠了多少位呢!」

因天色已晚,方晏南孤身而來,念錦身邊也只有素來親厚的琪紋跟着,因此這廝倒不怕放肆,越性一把將他老婆拉入懷內,倒把念錦唬了一跳,卻終究也不曾推開他,只安靜地任由他緊緊抱着,任他抱怨似的用鼻尖在她的脖子上忿忿地來回亂蹭,癢得不行了方輕笑出聲,一面忙不迭地閃躲了起來。

「你說得倒輕巧,我眼裏若沒有老爺太太,你還能看得上我什麼?我這麼盡心儘力地伺候,又到底是為了誰來?」

原不過是句玩話,誰知竟勾得方晏南想起了白天容蘭的事,沒想到老爺竟有這樣的念頭,難保還是太太的主意,不過叫孫姨娘出面罷了,也是人之常情。念錦向來孝順周到,只差做牛做馬而已,他們對她竟仍沒有半點憐惜,不由臉色一黯,摟着她的手臂也鬆了下來,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方垂頭喪氣地嘆了口氣。

「你可是惱我?近來我也時常氣惱自己,當初你還在家時就是那麼個不落好的處境,我總想着接了你出來必能叫你過上不操心的好日子,誰知如今做了親,你還是不得清凈,樣色事體都要煩你,越發連一點偷閑的心思都不能有了,可不是我的罪過。」

念錦見他面有愧色,竟是認真的,倒也一陣窩心,卻始終不肯與他多說,這高門大院裏的女人,有哪一個不是這麼戰戰兢兢過來的,所謂多少年的媳婦熬成婆,一個熬字,又有多少說不出的辛酸在藏在裏頭。

縱然再怎麼夫妻恩愛,有些話,總是不能說與他知道罷了。便挽起他的胳膊只隨意說笑,又嘟囔著方才在太太跟前站得久了腿酸,方晏南這才丟開了頭先的煩惱,只顧著做他的好好相公,親自扶著念錦的腰回了屋,又親手斟茶擺點心,竟把屋裏幾個大小丫鬟全都晾著,一件事也不過旁人的手。

「大少爺這是怎麼說,當真折煞妾身了。」

念錦接過他遞上的熱茶忍笑打趣,方晏南反倒越發一本正經:「日日你伺候我,就不許我偶爾伺候你一回?你可是我兒子的親娘呢!"

琪紋見他夫妻二人說笑,估摸著一時也用不上她們,便帶着幾個小丫鬟靜悄悄地退出去,卻見菱涓仍一動不動地站着,忙用手肘子捅了捅她的胳膊,她這才懵然看了她一眼,徑自朝念錦身邊走去,一雙眼睛卻直勾勾地瞅著方晏南。

「奶奶早起便說腰酸背痛得厲害,讓奴婢給奶奶捏捏鬆快些再睡吧。」

方晏南這裏和妻子正說得心甜意洽哪裏樂意有旁人打擾,只頭也不抬擺了擺手:「自有我伺候你們奶奶,你且歇著去吧。」

念錦只覺著菱涓今天的氣色有異,不免有點擔心,才要發話,卻見菱涓咬了咬嘴唇似鼓起很大勇氣似的,竟老大不客氣地駁了方晏南的話。

「回大少爺,我們奶奶如今有了身子,總是嬌貴些,奴婢向來伺候慣了手底下知道輕重,還是奴婢來吧,勞煩少爺多坐一坐。」

方晏南被她說得無話可回,又見念錦點頭,只得笑笑做了個請的手勢,這裏菱涓扶起念錦進了裏屋,欣怡正在裏頭鋪床籠香,見她們進來忙屈膝行禮,卻趁人不備悄悄擦了擦眼睛。

她向來潑辣爽快少有不高興的時候,如今竟不知為了什麼偷偷躲起來垂淚,念錦不由留了心。這裏菱涓扶着她在床上坐下,一面輕手輕腳地給她捏肩膀,一面瞅著欣怡半開玩笑道:「姐姐向來熱鬧,今天怎麼倒像是個沒嘴的葫蘆了?莫非老爺單派容蘭姐姐去伺候少爺,卻不曾派姐姐,你心裏不痛快了不成?」

欣怡心知她有意拉扯這些叫念錦知道,也不敢分辯,只睜著一雙丹鳳眼忿忿地瞪着她,念錦才問怎麼了,菱涓便倒豆子似的將容蘭如何如何得了老爺的青睞,如何如何上趕着到廂房裏去伺候少爺,只差沒直說她一門心思勾搭爺們了。

「當時屋裏只有少爺和容蘭,連我也只在門口等著,菱涓妹妹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了?」

欣怡本就疑心她在背後嚼蛆,如今越發篤定,不由反唇相譏,菱涓一時詞窮,只得訕訕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方才經過廚房聽見幾位姐姐在裏頭議論呢,就聽了來,想是早已闔府皆知,有什麼好稀奇的?」

「?那你說說是哪幾個丫頭在嚼舌根,我倒要去問問她們!」

欣怡並不放鬆,菱涓卻把嘴一撇晃着念錦的胳膊委屈道:「奶奶聽聽,他們方家的下人自己起歪心思,還不叫旁人說了!如今我不過白說說,又不曾冤枉她,你看欣怡的樣子,倒恨不得吃了我呢!」

念錦哪裏有空理她,心裏只想着方才大太太對她說的那番沒頭沒腦的話,不由憂心忡忡。

「什麼他們方家他們方家的,如今咱們可不是方家的人么?容蘭人在哪裏?」

欣怡囁嚅著嘴支支吾吾,卻聽菱涓半含酸地接了口。

「她如今是大紅人了,只等著放鞭炮抬舉,哪裏還做我們這些下人的活計,自有人貼上來捧着她呢!方才孟媽媽來了,說大少爺病了這麼些天,全靠她任勞任怨,如今便單賞她一人一碗人蔘湯,已經送到了她屋裏,叫她回去喝呢!」

菱涓說着說着一顆心好似泡在了醋汁子裏一般,要說人品樣貌,她與容蘭無差,她還比她小上幾歲容顏更新鮮些,又是大少奶奶陪房過來的,知根知底比容蘭不知道親上多少,將來只有更盡心服侍聽從教訓,為何眾人都看不見她,卻偏偏趕着去巴結那容蘭?原以為此事是孫姨娘促成的,以此向老爺討好,那太太知道了必不喜歡,說不準就要阻擾,興許見她伶俐忠心,就當真成全了她也是有的,沒想到太太這樣有主意的人,竟也知道一味順從老爺,反倒叫孟媽媽去賞容蘭,真真叫人看不上!

想着還要再說,卻被念錦沉聲喝止:「你給我閉嘴!快把你肚子裏那些個有的沒的小心思都給我收一收,到現在還說這些,人命關天,你可知道這裏頭的厲害!」

欣怡見她並非與菱涓一氣,想想到底與容蘭一處長大總有些情分,實難眼看着她遭罪,便大著膽子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一面已經滾下淚來。

「求大奶奶開恩,救救容蘭吧,要說伺候少爺病中,原是咱們做丫頭的本分,奴婢在方家快十年了,也不曾見太太為了這個單賞過誰,要麼就是大夥兒一同賞些衣裳銀子倒是有的,可現在天都黑了,又這麼靜悄悄的……」

說着說着越發哽咽,念錦的臉色也跟着越發難看,想起太太說的作孽不作孽的話,一顆心不由突突直跳,當下扶著欣怡的手便朝外走,方晏南不放心她也要跟着,卻被她連連往屋裏推,一面正色道:「悄悄著些吧,偏要弄出動靜來才痛快么!」

方晏南從不曾見她這般神氣,當下也不敢造次,只囑咐欣怡好生攙扶著,卻見她主僕二人竟一個跟着的人不帶,自己提着燈籠一腳高一腳低地朝後院走去。

因見屋裏還亮着燈,欣怡便故意揚聲叫門,卻並無人響應,見念錦對她點頭示意,方伸手在房門上一推,卻立即開了,原來房門並不曾上鎖。

二人手握着手邁進門,卻見容蘭直挺挺地和衣躺在床上,一點月光下面色慘白,床頭安安靜靜地擺着一隻青瓷小碗,已經空空見底。

欣怡到底年輕,哪裏經歷過這些,縱使能猜着些什麼,但總不曾親眼見過,如今更是唬得不輕,當即放聲尖叫了起來,卻被念錦一把死死捂住了嘴。

「若叫人知道出了事,下一個躺着的便是你。」

念錦渾身哆嗦著艱澀地出聲,見欣怡驚恐地點了點頭方敢放開她,自己卻渾身無力得好似剛剛走了幾十里路回來似的。因想大太太再怎麼嚴厲,總不至於鬧出人命來,便壯著膽子湊到容蘭跟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然還有氣息,當下放了一半的心,可連連呼喚她卻毫無動靜,顯見人並非睡着而是昏死了過去,這又如何是好,不免愁上心頭。

到底管是不管,救是不救?既是太太的意思,那要是她給找了大夫,豈不是拂逆了太太?再者也不知太太給她吃了什麼葯,三更半夜的到底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萬一叫大夫給傳出去,那方家歷來仁厚傳家的美名也會有損,這可如何是好?

正急得揪帕子,卻見房門又是吱呀一聲,孟媽媽也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

「大奶奶放一萬個心,容蘭沒事,明天早上醒過來,便跟做了場夢一樣。太太說了,她既一心服侍少爺奶奶不願出去,便遂了她的心愿也罷,且先在奶奶屋裏伺候着吧,若伺候得好奶奶高興,將來怎麼樣,且看將來再說。只是我們方家是規規矩矩的人家,大奶奶又有了身子,眼看着老爺太太就要抱孫子了,這一家子的長子嫡孫,太太是說什麼都要護著些,不許出岔子的,因此只有委屈容蘭姑娘了。她自己倒不知道,你們若是為她好,也當做不知吧。」

欣怡聽得一頭霧水,聽着意思像是太太也有了叫大少爺將容蘭收房的意思,可聽到後頭又不像,提及委屈,又究竟是什麼意思?再看念錦時,卻見她一張臉白得不像話,像是已猜到了什麼似的。

「好媽媽,太太的話我都記下了,你只告訴我,你們給容蘭吃了什麼?」

孟媽媽見念錦仍不死心,不由搖頭嘆氣:「我的奶奶,太太都是為了你們好,你且想想先前她同你說的話吧。奴婢還有事,先告退了。欣怡丫頭還不快扶你們奶奶回屋去,大晚上的在外頭逛,要著了涼受了風,還是在哪裏磕了碰了,可是你擔待得起的么!」

說着轉頭便走,這裏念錦主僕也跟着出了門,欣怡仍琢磨著孟媽媽的話,念錦卻已經心下一片洞明,越發對大太太敬畏不已。

想當初淑嫻正得寵時,有一年余天齊到一位世交家裏吃酒,吃醉了便宿在了那裏,由一個名叫甜兒的丫頭伺候,不知怎地就看上了,那主人原有事相求余家,忙將那甜兒用一乘小轎送到余家,余天齊正在熱頭上,哪裏有不願意,余老太太深恨淑嫻弄權,竟也不理論,那甜兒便就這麼住下了,淑嫻恨不過,便趁余天齊不在家,叫人將那甜兒綁來灌了葯,那葯原是給青樓里那些個姑娘們用的,喝了它,便一輩子也不會生養。

那甜兒也是個剛烈的,知道實情后竟藏了一把剪子去與淑嫻拚命,誰知被那毒婦反咬一口,當着余天齊的面說她本就是青樓里出來叫那家人家買去的,一早給灌過葯不會生孩子了,又找了幾個自稱是甜兒同鄉老親的人來,當即把余天齊氣得倒仰,也沒臉去找他那朋友質問,只再不去甜兒房裏,可憐那花朵一樣十六七歲的俏女兒,竟就那麼想不開,自己在屋裏靜悄悄地一根繩子弔死了。

75

夜裏欣怡睡在容蘭一邊總是提心弔膽,見她除了臉色蒼白些,倒沒什麼異樣的地方,便也自去睡下,次日起床果如孟媽媽所言,一切如常,也不再那麼擔心,但想起念錦憂慮的神情,也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

老爺有意叫大少爺收了容蘭一事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在府里傳開,大太太那頭雖不說反對,卻也表現得並不熱絡,全是孫姨娘忙前忙后,最終卻被大少爺一句「胡鬧」給噎在了當場,此事竟就此不了了之。

大老爺抬舉容蘭也不過是為兒子着想,再者容蘭是大太太親自選中提拔的,料想她也是喜歡的,卻沒想到中間又有孫姨娘這一層彎子在裏頭,如今見兒子本人實在無意,老婆又愛理不理,便也不肯做那白忙活兩外不是人的,在外頭住了幾夜仍舊乖乖地回了大太太房裏,倒把個孫姨娘弄得兩面不是人,大太太面上雖淡淡的不說什麼,可底下的人叢孟媽媽至二門上的粗使僕婦,卻無人不暗地裏笑話她偷雞不成蝕把米的。

孫姨娘好容易哄著老爺到她屋裏親熱了幾天,如今就此竹籃打水,不由深恨容蘭是個無能的,又被人黃姨娘譏諷了幾句,一肚子邪火正無處可去,這日太太與孟媽媽商議幾個丫頭的去處,她便攛掇著將容蘭放出去配個小廝,好過就這麼在她眼前現世。

大太太慢條斯理地捻着手裏的一顆松子玩著,半日方抬起眼來似笑非笑道:「容蘭丫頭么……聽見你最近倒頗疼她,怎麼捨得就這麼放出去了?我原想着你要看着她得力,便給你再使兩年,放出去的時候多給點嫁妝就是了,不過是個下人,值什麼。」

一番話嘔得孫姨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忙滿臉堆笑着道:「太太這話真是折煞奴婢了,我本就是太太的下人,哪裏有我疼誰不疼誰的地方,不過看她是太太屋裏出去的人,待她總比旁人親切些。如今年紀大了就很該放出去,免得她一肚子的伶俐心思,留在家裏天長日久的反倒做耗生事。」

大太太眸光一轉:「可不是么,丫頭大了就不該留在身邊,早晚反咬你一口,養虎為患。」

孫姨娘被噎得臉色越發難看,當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此時大太太早已將這話丟開,扭頭去問念錦,念錦卻深為容蘭的將來擔憂。

要說給方晏南做個屋裏人,知根知底的丫鬟總比從外面買回來的強,可家裏這些個大丫鬟,尋梅侍菊是大太太近身伺候的動不得,欣怡雖最《剞》得她的意,卻是個在這《書》上頭最無心的人。琪紋隨她來方《網》家時便求過她,只願放出去過簡樸的日子,她也是應了她的,菱涓倒是從小跟着她,可惜心思又太大太難把握了些,唯有容蘭溫順體貼,便是有點自己的小算盤,也總算人之常情,好在她能認清自己的身份,並無那些個沒人倫的想頭。奈何她先聽了孫姨娘的安排,已不容於大太太,又不能生養,縱使留下將來還是苦一輩子,如今待要為她尋個好去處,卻實在難上加難。

這孫姨娘的心思果然毒辣,用得上時便一盆火似的趕着扒拉,無用后卻棄如敝履,說配人容易,可誰家娶媳婦不為求子嗣,像她這樣的,嫁出去以後的日子可怎麼好?

冷不防瞥見孟媽媽送上的單子上有個姓田的,三代都是方家的家奴,二十歲上娶過親,後來老婆難產死了,只留下個兒子,如今已經十歲了,這回他家裏老娘特特顫著一雙小腳從莊子上上來,給大太太請安,就是為了求府里做主,再給續一房兒媳婦。

便向大太太笑道:「這一位可就是前幾天來府里請安的田大媽的兒子?我聽見她年輕的時候也在府里聽差,最是個忠心能幹的,如今年紀大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為她心虔,不如就將容蘭丫頭給了她家可好?」

大太太聞言微微一怔,有點驚訝地看了念錦一眼,眼中似有讚歎,到底不置可否算是許了,此事便就此定下。府里有些長舌婦悄悄議論,大少奶奶看着面善心慈,竟是個不能容人的,看容蘭的下場便知,花容月貌的青春好韶光,竟許給個半老鰥夫做填房。

念錦聽見流言不過付之一笑,面上竟一點不痛快也不帶出來,挑了個五月里的好日子,田家便來接人,容蘭規規矩矩地由老媽媽帶着去給大太太磕了頭,又給念錦磕頭,念錦見她才一個多月的功夫整個人已經瘦得可憐,明白她心裏煎熬所致,不免拍着她的手勸慰了幾句。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許再哭喪著臉,婆家也是要忌諱的。那田媽媽是府里的老人,最是懂規矩的,知道你是大太太身邊的大丫鬟,他們一家可歡喜巴結著呢,你這一去雖小門小戶的,到底是正頭奶奶,凡事皆可自己做主,你別看他們住在鄉里,日子卻過得殷實,將來只需好生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便一輩子愁不着什麼。家裏的小少爺聽說已經上學了,你多費心,將來也不怕沒你的好日子。」

容蘭只低頭絞着手裏的帕子,念錦說一句,她應一句,咬牙跪下又給她磕了三個頭便自去了,這裏菱涓卻鄙夷地冷哼了一聲。

「奶奶看她臉上那神氣,分明不服氣怨恨奶奶呢。」

念錦微微蹙眉,卻回過頭去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半真半假道:「我也不願給她找這麼一門親事,我倒是樂意收了她在身邊,如今只能怪她自己行事不周,也不知礙了哪一位的眼,偏要下死力把她當做根眼中釘、肉中刺給□。」

一句話說得菱涓滿腹含酸,看來大奶奶果然有心抬舉容蘭,但聽她的口氣只怕當初她向大太太告密的事已經瞞不住了,不由心下一個激靈,哪裏還敢犟嘴,忙賠笑道:「人心隔肚皮,我們府里人多口雜,或許哪一位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倒不一定存心擠兌容蘭姐姐,要我說她這樣溫和的為人,哪能得罪了誰去?」

念錦聽了這話分明詭辯,也不願再與她分說,只覺她已非當初在余家相依為命的丫頭菱涓,如今的她心裏裝着方家大少爺身邊人的位置,卻裝不下她這個大少奶奶,將來終久如何,只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從那以後竟越發遠了菱涓,輕易不去使喚她,身邊一應活計都交給欣怡和琪紋,琪紋也說了人家,仍舊是方家的老人,姓柯,那新郎官如今年方二十,在方家的賬房裏做事,是個秀秀氣氣的斯文人,琪紋嘴上不說,心裏卻是樂意的。但聽見八月就要來抬人,她又不肯,只說念錦十月里要生孩子,身邊不能短了人照應,大太太等得知倒誇她忠心,柯家也無二話,反倒深敬她的為人,允了臘月里再來接。

很快便到了九月底,此時念錦身子已經沉了,輕易不大出門,長日無聊正悶在家裏由欣怡執著美人捶捶腿,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忽聽外頭一陣說笑,聽着卻熟悉得很,忙扶著腰坐起,果見琪紋和鈴兒手挽着手一同打了帘子進來,杜嬌容和余家二夫人一前一後地跟着,二夫人還帶了四姑娘憫羅。

「我的姑奶奶,看這模樣可不就在幾天了嘛!還算我們大夫人記着,一早拜了催生娘娘,我們幾個老的倒差點誤事了!

二夫人拍着手笑了,杜嬌容忙搶上前一步扶著念錦不叫她起來,四人一時見過,方知原來今天是余家的人來給方家送催生禮,圖個吉利興旺的意思。

除去厚厚的一本禮單,那裏頭的幾箱子東西早已搬進了庫房,如今到了眼前的是三位夫人單送給孩子的體己,眼看鈴兒一件件取出擺齊,足金的長命百歲鎖片、金項圈、金花生,蘇繡的大紅錦緞小棉襖小棉褲,虎頭鞋虎頭帽,皆是些小孩子所用的東西,卻是□俱全又樣樣精巧,叫人看着挪不開眼去。

念錦看一樣便道一聲謝,二夫人直嗔她越大越會作怪,倒跟她們客氣,杜嬌容也拉着她的手笑道:「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你們方家肯定是不缺的,不過是我們的心意,等孩子出世了,咱們還要來瞧呢!」

這裏欣怡早帶着小丫鬟擺出了一桌子茶點來,念錦因問她們可曾見過大太太來,杜嬌容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姑奶奶也太小心了,我們就是那麼毛躁不懂事的人?一早見過了,你們太太說了,若她陪着同來反倒拘着你還要立規矩,不如叫我們自己過來,也好陪你說說體己。」

念錦這才放了心,又見憫羅多時不見也脫了稚氣,一副亭亭玉立的好樣貌,便拉起她的手笑道:「看看我們四姑娘,也不過一年的功夫,竟長大了好些,這斯斯文文的樣子真真叫人喜歡。」

「可不是,來說親的人家還不少呢!」

杜嬌容抿嘴輕笑,把個憫羅臊得滿臉通紅,忙借口去尋方月珊說話走開了,眾人也不攔她,畢竟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姐,好些話也不好當着她的面講。

「憫丫頭已經有人來說親了?那可有相中的?」

念錦聽着高興,二夫人也笑得臉上有光。

「是有那麼幾家,老太太看着總不中意,只說再挑挑,我們老爺是極孝順的,全聽老太太做主吧,反正孩子還小,也不急,再說……」

說着似乎覺著失言又忙停了口,念錦看她的眼色,也轉向杜嬌容關切道:「那麼依綾……」

誰知二夫人眼圈一紅:「那孩子是個沒福的,先前還想不開投湖自盡,要不是被人發現得早,人都已經沒了!」

「怎麼就到了這個田地?二妹妹如今可好?」

念錦大驚,但因余家並不曾有消息傳出,便知依綾性命無憂,不過擔心她心裏依舊想不開罷了。

杜嬌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圈:「「好不好,我也不知如今這樣算不算得好。她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裏足不出戶,卻是不曾再說要尋死的話便是了。說起來也怨不得她着急,本來因着她的出生已經艱難,前一陣好不容易說了戶人家,說起來同你們方家也是老親,姑奶奶只怕知道,姓姜,家境殷實倒是次要的,妙在那田家公子是個肯上進的好孩子,年紀輕輕已經考了功名在身,還要再考呢,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既然如此豈不好了?」

念錦聽着疑惑,二夫人接着冷哼道:「好什麼好!這孩子壞就壞在她姨娘手裏!那潑婦自打年後給趕到了莊子上倒消停了幾天,聽見依綾說了好人家,她竟自說自話著腆著臉就上門去了,擺出副未來親家的樣子去拜會姜家太太,人家認她是個誰?咱們藏着掖着怕人知道的醜事,她大大方方全給說了出去,把姜太太氣得倒仰,跟着就叫人上門回絕了這門親事!好在還不曾放定不算真正的退親,饒這麼着我們二姑娘這輩子也給她斷送一半了!」

說着又嘆息了一回,念錦因想着按依綾的人品,若沒有淑嫻這個姨娘,只怕一輩子不愁的,沒想到造化弄人,竟給她攤上了,也着實叫人憐惜,又問了一回家中各位,不知不覺天色也晚了,念錦自己不得出去,便囑咐欣怡和菱涓好生送出去,大太太那裏也備了禮物叫帶回。

76

九月底最最尋常一天傍晚,方晏南扶著大腹便便念錦在院子裏散步,忽然見她捂著肚子臉色都變了,唬得忙半攙半抱將她送回了屋。

穩婆是早幾天就請下在家裏住着,欣怡和琪紋在裏頭幫着打下手,一大家子揪著心齊齊在外頭候着,屋裏時不時傳來女子痛苦喘息,直到天快亮了孩子仍沒有動靜,眼看方晏南就要不顧祖宗禮法衝進產房去了,大太太不得不叫人拉着他,自己帶着孟媽媽進了裏屋,又親自半哄半強地喂念錦喝了一回參湯,緊緊握着她手,囑咐她疼就喊出來,到了這個時候還顧什麼矜持,念錦睜大了眼睛不舍地看了看窗外,窗下正是方晏南焦急地來回踱步剪影,大太太這才明白,這孩子是不忍教她相公擔心,不由連連嘆氣。

直到天邊魚肚白泛起陣陣淡金色華彩,眼看着天光就要大亮了,屋裏方傳來了嬰孩兒響亮啼哭聲,方晏南頭一個衝進了屋,拉着念錦手又是哭又是笑,半晌方想起來問孩子,欣怡在邊上猛得推了他一把。

「見過糊塗,沒見過你這麼糊塗,還當爹呢!大太太抱着小小姐到老爺屋裏報喜去了,分明抱給你看來着,你怎麼竟不記得?可不是眼裏只有我們奶奶么!算你有良心。」

一番話說得方晏南面紅耳赤,此時方知生了個閨女,自然也是喜歡,卻見念錦眉頭微蹙,忙問她可是哪裏不舒服,她卻只是搖頭,沒多會子功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此時方晏南也已經守了一夜,卻不肯去睡,只拉着念錦手蜷在她身邊半坐着打起了盹。

到了給小娃娃洗三那天更加熱鬧,且不說方家幾房親眷,余家也有杜嬌容領着幾位夫人小姐來賀,產房外設著香案,供奉了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痘疹娘娘等十三尊神像,香爐里用小米替代了香爐灰,方大太太親自上香叩首,穩婆跟着拜了三拜,便開始添盆。

大老爺起頭,他先自懷裏摸出了個金錁子,才要放在盆里,忽而一眼瞥見琪紋手裏捧著黑漆描金托盤,裏頭擺着各色乾果,便伸手抓起一把紅棗桂圓添上,穩婆忙跟着唱道:「連生貴子,連中三元!」

眾人皆跟着笑了起來,大老爺也滿了意,大太太又跟着添了一勺子清水,二老爺二太太跟着,不論添什麼,那穩婆總有幾句吉利話,說得一家子十分開懷。

跟着大太太又親手捻著在香油里泡了三天繡花針,給才出生了三天長孫女利利索索地扎了兩個耳朵眼。

說起來方家到底是縣裏有名大戶人家,氣派也與別家不同,有那起沒見識小人聽說方大奶□胎生了個女兒,都背地裏說三道四沒半句好話,誰知方家卻毫不在意,上至大太太,下至二奶奶二姑娘,無不對這小小姐呵護備至滿心疼愛,大太太更把她抱回自己屋裏養著,以示寵愛。

大老爺縱是心裏略有些不自在,在看着孫女粉雕玉琢小圓臉后也認了,只得喃喃自語,先開花,后結果,先開花,后結果。又見孩子着實乖巧討喜,也甚投他緣法,到了他手裏就不哭不鬧,只睜大了一雙圓溜溜小眼睛瞅着他笑,便親自給取了名字,喚作方媛,小名媛兒。

洗三時候熱鬧,擺滿月酒時排場就更不必說,余家三位夫人都來全了,和幾位親戚家女眷一起在大太太屋裏坐着閑話,杜嬌容更是把媛兒摟在懷裏不肯放,一面向方大太太笑道:「大太太別笑話我,我們家那小子哪裏有這麼乖乖巧巧窩在我懷裏時候?沒日沒夜地鬧騰,奶媽子倒換了好幾個!看這孩子這小模樣,可不叫人愛死?」

大太太和念錦相視一笑,卻忍不住打趣起她親家來。

「別人想兒子不來,她有了兒子倒喜歡閨女,可見不是那書上說得隴望蜀嗎?存心寒磣人呢,這年紀輕輕如花似月模樣,要真有這心思,那有什麼難呢?」

說着眾人都笑了起來,杜嬌容一陣臉紅,仍舊搖晃着紅彤彤撥浪鼓逗弄那小娃兒。尋梅和菱涓上來擺點心,餘三夫人狠狠喝了一口熱熱蜜*汁紅棗茶,這才佯裝失意地搖頭嘆道:「自從我們大姑奶奶出了閣,連這茶都許久不曾喝到這麼好了。」

大太太抿嘴一笑:「這也叫你吃出來了?怪道她平日倒會躲懶,咱們不哄著求着也不肯親自動手,今天卻說無論如何都要伺候你們一回呢,可不是這孩子孝心虔么?」

念錦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一回頭卻又轉向餘三夫人道:「三嬸若是真這麼記掛着,我倒有個好辦法。」

這一說眾人都來了勁,連向來穩重餘二夫人也起鬨道:「早知道我們大姑奶奶能幹,莫非還能大變活人一個變倆不成?」

「那自是不能,不過我手藝和方子,卻有一個人能會上大半,若此人在三嬸身邊,三嬸豈不就有口福了?」

念錦還不曾說什麼,侍立在她身後菱涓已經怔住了,果見念錦笑嘻嘻地一把她推了出來。

「菱涓丫頭跟了我這麼多年,我會什麼,她都學了個現成,我懷媛兒時候不能常到我們太太跟前伺候,倒虧得她周全,時時操心我們太太膳食呢。」

大太太也不住點頭,表示念錦所言非虛,看着菱涓倒是笑容滿面。

菱涓此時方知後悔已晚,原以為琪紋配了人,容蘭去了,欣怡是婆家人,念錦向來疼她,可用也唯有她而已,便放心篤定了。念錦漸漸不大使喚她,她倒以為是抬舉她先兆,念錦偶爾當着她面和琪紋提起大太太最近想着吃什麼,她便屁顛顛趕着做了送去,得了大太太賞越發興頭了,打那以後更自作主張往上房裏走得越發殷勤。

她居然自以為一切都將水到渠成,沒想到竟是念錦早早布下一個局,不過是誆着她多多在眾人跟前露一手,叫闔家上下都知道她也會一些,為將來將她送人鋪路罷了。

如今即便沒有餘三夫人,將來也會有二夫人,大夫人,或錢大太太,趙二奶奶。

一屋子女人哪個不是深宅大院裏磋磨了一輩子,早已個個都是人精,好好一個新媳婦怎麼會將自己貼身丫頭說送人就送人了?那可是自斷一臂啊!再者念錦是個從不說大話,她既開了口,總有個緣故,因此三夫人也只有片刻驚愕,旋即拍拍手笑了起來。

「那豈不好?咱們家裏這一堆饞蟲可有福氣了呢!只不過這也要問過親家太太才行。」

這話原是客氣,卻提醒了菱涓,她自知念錦若不是對她灰心已久,絕不會早早有了計較,求她想必沒用,倒不如求求大太太,她不是常誇她會梳頭會做菜,連伺弄花草都比旁人種水靈嗎?想必也是疼她。

想着人早已撲到大太太腳邊直挺挺地跪下,嚶嚶啼哭起來。

「求太太開恩,奴婢如今來了方家,便是方家人,再也不能出去!奴婢哪裏伺候得不好,今後一定都改了,求太太別叫奴婢走,求求太太,跟我們奶奶求求情吧!」

大太太隱隱皺眉,只坐着不動,還是尋梅上來將菱涓攙起,又用帕子給她拭淚勸道:「好妹妹,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可不許哭鬧,再這麼着太太當真不喜歡了。」

一句話唬得菱涓也收了哭聲,此時孟媽媽樂呵呵地走進來請太太們入席,大太太若無其事地左手挽著杜嬌容,右手扶著念錦,一行人說說笑笑自去了,獨留下菱涓跌坐在腳踏上半天說不出話,終究只知道哭。

此時眾人都跟着大太太出去伺候了,屋裏只剩侍菊看屋子,她是太太跟前人,菱涓心思又如何不知,原看不上她這麼一門心思想擠上少爺床下作心思,可看她哭得可憐,想想她平日裏也是個伶俐,且大家都是奴兒,不免又動了惻隱之心。

「你也別哭了,且去收拾收拾包袱,想必大奶奶還有賞,就乖乖跟余家夫人們回去吧。以後老實點,好好伺候,不怕將來沒你好處。」

菱涓仍不死心,倒拉着侍菊求了起來。

「好姐姐,你向來和我們奶奶好,求姐姐替我分辯分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會報答姐姐恩情。」

侍菊見她執迷不悟,不由連連搖頭。

「沒想到你心思這麼大,人卻是個傻子,就你這麼點心思還敢妄想什麼?我就明白告訴你,方家是絕不會留你了。一來你密告容蘭,已經叫太太知道你不本分,二來你痴心網線,已經叫你正經主子大奶奶心裏不痛快。她三番兩次給你機會回頭,太太屋裏要什麼,自有大廚房裏備着,你湊個什麼勁?行動起坐你都要來獻殷勤,當我和尋梅還有這屋裏七八個大小丫鬟都是死?不是你份內事,你扒拉得起勁,如今又能怪誰?」

過後果然有餘家派老媽子來領人,一輛用深青色粗布包裹得密密實實馬車安靜地等在方家後門口,菱涓捧著包袱不情不願地上了車,隨着馬車一路顛簸不知想了多少心思,待迴轉過來,早已明月當空。

錢塘不過彈丸之地,從方家到余家,怎麼走到天黑了還沒到?

「停車!你們要帶我去哪裏?我要去余家!停車!停車!」

車帘子霍得一掀,方才那老媽子不耐煩地露了臉:「鬼叫什麼?余家已經將你賣給了我,你乖乖跟我們夫妻回去,給我們做兒媳婦,一年半載給我們抱個大胖小子,要是不聽話,有你苦頭吃!」

說罷將帘子一摔,隔着帘子都能聽見她抱怨:「那老趙婆子也不知怎麼,我們托她找一個年輕力健能做夥計姑娘,她倒好,找來這麼個嬌滴滴,這細皮嫩肉,也不知能不能下田。」

「你瞎操心啥,兒子本就是個駝背,這媳婦要是好看些,沒準孫子也能像樣點呢?我看她屁股翹翹,是個會生養!」

「放你屁!還不快著些,天都黑成這樣了!」

菱涓蜷縮在車裏聽着這對老夫妻對話,不由嚇得抖如篩糠。原來余家幾位夫人見念錦竟連她這麼個伺候了這麼多年丫頭都能舍了,便知她沒幹好事,這種不安分丫頭,誰帶回去誰屋裏不太平,於是根本沒打算帶她回余家,反倒由三夫人出面,找了相熟牙婆趙婆子來,一分錢身價不要,便叫她將人領走。

這等無本買賣誰不歡喜?趙婆子得了這麼個大便宜,一轉手便五兩銀子將她賣給了這趕車夫妻,自己也不去領人,竟直接叫他們將人帶回鄉里,兩頭乾淨。

至夜裏方晏南回來,得知打發了菱涓,卻愁了起來。

「如此一來你身邊只得欣怡一人,如何伺候得過來?」

「你要捨不得她,我便再買個丫頭去把她換回來如何?」

「你丫頭自然隨你處置,我不過白問問,你就夾槍帶棒拉扯上這些,可見不是我日素里好性子縱你?看我今天怎麼收拾你,倒要好好振一振夫綱才是!」

方晏南兩眼一瞪,一把將念錦按倒,只在她腰肢兩側最觸癢地方呵痒痒,念錦笑得眼淚都要涌了出來,哪裏躲得過他,只得哀嚎討饒,欣怡和琪紋在外頭聽着裏頭動靜也忍不住相視一笑,便撒開手各做各活計去了。

但如今容蘭菱涓去了,琪紋待嫁,念錦屋裏四個大丫鬟只剩下了欣怡一個,確實不夠使喚,且叫人看着也不像個樣子,保不準就有那起尖酸刻薄小人要在背後嚼舌根,說方家大奶奶善妒厲害,屋裏連年輕丫頭都不肯放呢。

因此她便將她屋裏一個名喚月兒丫鬟提了上來,餘下再慢慢細挑,自己屋裏伺候人,總要可心可意才好。再者也沒有非要四個大丫頭說法,二少爺屋裏不也只有原先月竹和茗玉么?二少奶奶帶來小福年紀尚小,根本湊不上數。

這月兒過去並不曾做過主人們跟前伺候功夫,倒是打掃庭院、澆花喂鳥多,但就是這些雜事,她也做得很妥當,且生得極清秀,乾乾淨淨叫人一眼看着就舒服,素日裏不大說話,想必正是如此,方對了念錦脾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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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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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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