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開山(中)

第二百六十七章 開山(中)

申功頡最近既不去道院,也不沾家;每天清早起來,匆匆扒拉幾口粗面,就心急火燎往外跑;空留一個頭髮斑白的富態老者,看着那一桌的山珍海味凌亂。只不過暗中跟蹤幾日之後,老者就變了做法,每天一早的餐桌上,就只有幾樣湯麵窩頭之類的粗食,而且都不涼不熱,正好狼吞虎咽。

他申浪盼了十幾年,花錢無數,不就是為了這個寶貝兒子不那麼無所事事,懂得點持家之道?你越是很鐵不成鋼,他就越混成個鐵疙瘩渣渣。這倒好,老頭子都要死心塌地認命了,那小子突然就改了性子,一天到晚不是待在家族的那十幾座磚窯瓷窯,就是往那捲雲山的採石場里跑。

申家的磚窯瓷窯,隨着落馬城的大興土木,近年來也是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只不過這些,都只是申氏產業的障眼法。俗世人家的銀子,堆出幾座山頭來,又能有多少?沒多少的,你除了得有地方存着,還得耗去其中的不少來防賊。真正成就申家豪閥的,是那捲雲山根五色土打造的琉璃瓦,以及介玉砂打造的琺琅器;這兩樣都是一州上百座仙家宗門,建造府邸,裝飾宮觀不可或缺的山上器物。申窯的琉璃瓦,都是以上清銖或者歲余錢計價的,雖然計的都是一手或者一車的價錢;可相對於黃白之物都掙得不易的山下人家,那價格依然是個天文數字。

琺琅器就更加昂貴了,哪怕是一些學徒窯工失手造就的瑕疵品,進不得捲雲山莊那座天寶號的,在窯口擺個地攤,每件都還能標出上清銖甚至歲余錢的價格。進了天寶號櫃枱的,基本上都是歲余錢打底;其中擺在內堂的精品,就都是太平錢計價了。手機最快更新m.13⑧

哪怕就一顆太平錢,都是百萬雪花銀啊。有這麼一份家業,他申功頡不執絝敗家,都對不起列祖列宗。

然而申功頡最近跑的,除了那十幾家山下的磚窯瓷窯,山上的石場工坊,他更沒少去。申老爺子就有些肉疼。

酒壺山開山立派的貨,註定是燒稻草都掙不回人工錢的。可那位說話比老子管用的兒子,沒得商量,祖師堂的屋頂,必須得用捲雲山的琉璃瓦;祭器必須是天寶號出來的琺琅器,而且其中一件,必須過得了內堂掌眼師傅那關。

這些磚瓦瓷器,都是申功頡與山上那幾位老師傅,踩死了無數酒壺山的螞蟻之後,最終定下形式法度,用任平生提供的朱瑾木開模定製的。拉胚燒制的過程,申功頡更是押著幾位老師傅一路盯着。執絝子弟,硬生生從一位門外漢盯成了老師傅。

沒辦法,誰叫他申功頡攤上了一位,比自己更加四體不勤的先生。他申功頡不上心,以後先生與學生在山中修行,按照先生的意思,就大家都弄間木屋茅寮得了。

我申功頡何許人也,投靠那麼一家山門,就算我本人拉得下那張臉,咱申家丟不起那個人不是?

這老成持重的話一出口,申老爺子心肝都化了;這臭小子,總算是長大了啊!

都能想到申家了。

所以後來,身材臃腫的申浪,不辭勞苦,趁兒子不在的時候偷偷跑了幾趟本未堂;各種借口,硬是給方涼塞了兩百萬兩銀票。老爺子唯一的要求,就是那酒壺山的興建,讓他兒子折騰去;萬一折騰壞了,老子出錢擦屁股。

這種要求,方涼和方懋這對書生父子,當然都毫無異議。

當然申功頡也不是一個人在折騰。雷振羽那一夥,雖然遲早要成為師兄弟,但聊不到一塊去;張屴這種悶葫蘆,總讓人敬而遠之,你都不知他一天在想啥;任平生被先生拉去本未堂伺候吃喝拉撒,煎藥療傷了。所以申功頡後來找了馬小燕和李曦蓮兩個女子幫忙出謀劃策。可

惜那兩個,參謀下室內擺設,閨房佈置還行;劈山開路,動土造宅之類的大事,就愛莫能助了。

幸而各自得了一份機緣,卻並不屬於夫子門下的鐘礚澍和周成兩人,自告奮勇,天天來給申功頡幫忙跑腿。鍾礚澍負責測繪出圖,周成則負責各類門戶機括的打造。這位原本並無一技之長的工師之子,一個月來如有神助,突然脫胎換骨;別說打造普通的門戶簧鎖之物不在話下。一個粗淺器具作坊出身的子弟,竟然語出驚人。

好歹也是一座江湖門派了,山門裏沒幾座隱秘門戶,密室機關怎麼行?

周成親自請纓,負責這些門戶和機關的規劃與打造;並且後來遞交的圖紙,饒是申功頡見多識廣,也頗覺大開眼界。

這天任平生向先生請教一些學問,在後院的那棟宅子裏耗了小半天。

辭了先生出來,他便直奔前面診堂而去。自從修行入門之後,結合已經可以全憑魂識而無需依憑肉眼的望氣術,任平生一旦掌控一方小天地,七間的風吹草動,他都能了如指掌。

診堂里那位不速之客,對滿座候診病友的憤怒不管不顧,大鬧一場,非要伍春芒給開個價錢,今天就開。你坐堂醫師做不了主,就把診堂的幕後老闆給我找來。反正我殷承夏今天就耗這裏了。

他大馬金刀在那診台跟前坐下,好說歹說,不給個說法就是不挪屁股。

對於此事,不但任庭枔尷尬異常,伍春芒也是為難不已。找丁長九來,自然不行,要不然這傢伙得吃不了兜著走。叫任平生出面,更加不行;畢竟知道任平生與本未堂這層關係的人,只有那麼寥寥幾個。是任平生要求秘而不宣的。

一位正統山神,讓一個凡夫俗子當場消失,不過是舉手之勞。但對方所為不在天條禁制之列,他伍春芒不能妄用神通。更何況,俗世城池,都是山上仙家指定的城主府管轄之地。山水神靈可以左右當地天時物候,風水氣運;但對俗務越界插手,便是觸犯天條的大罪。

所以最終,還是少經世事的任庭枔不惜拉下臉皮,聲言自己雖然並未贖身,卻也已經不受賤籍身份約束;並以老死不見相脅,才讓殷承夏願意暫緩與東家商議贖身一事。

所以殷承夏前腳剛剛離開,任平生便到了診堂中,獨獨叫了庭枔,讓她先停下手中的活,到靜室商議。

「既不打算委身,又任他藕斷絲連,這是為何?」任平生疑惑道,「如果考慮他當日恩情,拉不下臉,這事我可以幫你,既不會泄露天機,也不會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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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性柔弱的庭枔,難得神色堅定,低頭道,「大師兄,其實,並無藕斷之說。只是,芽崽都沒找到,我這個做姐姐的,又怎麼能狠得下心,嫁為人婦?」

任平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嫁為人婦?對於凡夫俗子,那的確是終身大事,然而……」

任平生突然閉口不語,雙眼盯着這位當年喜歡旁觀父親教劍的寒門女子。

庭枔一張俏臉,突然變色,蒼白如紙。

「大師兄,我……真不知道自己學的是什麼;當時就只是為了行走江湖,萬一遇上歹人,能獨力脫身……若不是為了找到芽崽,我死也不會去學生人教的東西。」庭枔聲音哽咽,抽泣不斷。

不歸山思安寨,人人對道家諱莫如深;有了後來的那場殺戮,任家人不知還能剩下幾個。但偷生者都明白,萬一相逢異鄉,得知本族人有誰與道家扯上一點半點的關係,那肯定都是任家後裔,人人得而誅之的欺師滅祖之輩了。

任平生雖然對那份血海深仇,同樣牢記於心;但對任氏一族,打心底沒太多感情,所以習練悲天劍道也罷,跟三師父打鐵鑄劍,跟二師父學符也好;甚至跟胡久學潛行,跟夫子入道修行,對他而言,都百無禁忌。

任平生淡淡道,「我這個大師兄,也就大家喜歡叫而已。我父親並沒有開山立派,甚至他本身的劍術,都並沒有給大家傳授;所以並無門戶禁忌。你自己有那份天賦機緣,要投靠那座山頭,都是自己的事。只是別跟着造孽就行。至於以後見着山上遺孤,能幫一個是一個,但宗門身份,的確是不能向他們透露了。否則不但他們會將你視為仇寇,連你的宗門,恐怕都要將你清理門戶。」

庭枔胸脯起伏,雖然仍哽咽不止,但神色倒是寧定了不少。終於能說出話來,磕磕碰碰,說清了這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任庭枔自己,也不知道自身所修是那座宗門的道法。不歸山上自從有了歸望宗開山,便在蛟息噴薄的某條路線上,架設了一座巧奪天工的吊艙棧道。上山下山,只需取得歸望宗的通行關牒,再向把手山門之人繳納兩顆上清銖,便可以通過棧道吊艙上山或者下山。

奈何一直在山上長大的庭枔,哪裏知道上清銖是何種物事?所以儘管有了那條仙家棧道,對於山上山下的平民百姓,還是毫無意義。無巧不成書,在山上遠親家中東躲西藏的日子裏,庭枔居然碰到了一位山外來的遊客。

那是一位容貌滄桑,言行古怪的老人,滿身風沙漂泊的樣子。當時老人就坐在地上讀著一本破書,擋住了庭枔的去路。

老人雖然不知道庭枔的名字,卻一口道出她是任家後人;當時就把少不經事的少女,嚇得花容失色,僵在當場。

結果老人並沒有表示要向歸望宗告密,只是告訴庭枔,只要願意作為他的書童一年,就可以幫助後者下山。至於以後獨自江湖漂泊,他老人家倒可以教一些強身禦敵的法門;遇上普通盜賊匪類,都不會束手無策。

倒也不是庭枔太過好騙,實在是身在四面楚歌的險境,沒得選擇。她安心做了老人的書童一年,在上河寨,後來改為上河城的一處民宅中居住。

至於老人教授的吐納煉神之法,防身把式;是一直練到最近,庭枔才發覺了不對勁。

這一年多的江湖顛沛,她非但沒有半分滄桑成熟之色,反而容貌神氣,都細膩柔嫩得如同脫胎換骨。這還只是表象,自身那幾座氣府的逐漸靈氣充盈;皮囊體魄的變化,經脈之內的氣機流轉變化,都變得玄妙無窮。

只可惜那位有傳道之實,卻無師父之名的老人,在她下山之前的兩天,就已經做好一切安排,不告而別。

對於庭枔的奇遇,任平生不知是該當祝賀,還是提醒當心。最終都沒有說,而是轉回了最先那個話題道,「既然已經入道修行,那麼與一個凡夫俗子的姻緣,區區幾十年,就真的是露水姻緣了。這一點,你不會想不到。」

庭枔點點頭,沒好意思開口,卻神色堅定。

任平生突然笑道,「那作為大師兄,我就先恭喜你了。另外有一事,本來也要今天告訴你的。九哥的人,已經在靑萍州與東南陸沉州的交界之地,找到了芽崽,這會他應該在來落馬城的路上了。耗費了這許多時日,主要還是因為原本他們是商量在山腳附近的蘆墟城落腳的。結果越走越遠,到了距離蘆墟萬里之遙的兩州邊界之地。」

庭枔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淚,如大堤缺口,兩線連珠滾下臉頰!

「放心,有一中堂沿途護送,不會出現任何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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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黃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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