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遲暮的等待

第二十三章 遲暮的等待

()夜即將睡去,空藍的世界覆蓋在蘆葦翻飛的院子。頭髮花白的老人站在院中,一點點的將簸箕裏面的草屑撒入溢滿水的水缸里,厚厚的老繭仔細的挑揀一隻只夾在枝條縫隙里的草屑,眼神專註。輕薄的綺艷紗裙飄然而至,着裝妖艷的女子憑空落在老人背後,長發挽一髻,一顆碩大的瑪瑙別在發間,艷紅的顏色襯著女子的容顏更顯嬌艷。老人對女子的到來置若罔聞,依舊仔細挑揀著草屑。女子輕移蓮步來到老人面前,輕輕撫弄右手鮮艷的指甲,親啟誘人的朱唇,吐出的卻是尖酸的冰刺,「聽說陰陽教的前任大司命心比菩薩,怎麼對鄰居的慘死不聞不問?還是說大司命年老體衰,已無力救濟蒼生。」老人頭也不抬,淡淡應道,「你就是新任的司命么?」「呵呵——」女子細細磨砂塗地尤為光潔的指甲,不無得意,「虧你人到花甲,眼神倒不賴,沒錯,我就是三月前剛任的司命。」老人回以嗤笑,「幾十年沒有回陰陽教,教主是越活越糊塗了,居然隨便一個人就能任司命。」「你——」聽出其中諷刺味,美艷女子臉色煞白,手指用力,豆蔻指甲啪的一聲扭斷,「背棄我教的叛徒居然這麼囂張,你以為你還是大司命么!」「這麼快就沉不住氣了?」老人淡笑,「陰陽教也破落至此了么?」女子臉色由白轉青,猛的右手五指成爪,豆蔻艷麗馥郁的顏色居然帶着一股邪氣,夾着陰風向手無寸鐵的老人擊去。老人依舊帶着恬淡的笑容低頭撥弄草屑,對陰邪的攻擊不閃不躲。邪風鼓起粗布麻衣,五指眼見就要扣住老人的脖頸,一隻銀針突然自遠處飛速掠來,瞬息萬變,前一秒還在百米開外,后一秒已至女子指尖,毫不吝惜的直接刺入纖嫩的細肉。女子吃痛後退一步,一滴鮮艷的血點染紅纖長的食指指端。「紅鳶,休得無禮,」男子冷漠的聲音從空藍的天際飄來,語調雖沒有起伏,冰冷的嗓音卻有着難以抗拒的威嚴。女子身子一顫,鮮紅自微顫的指尖滑落,五指連心,女子忍着劇痛站在一旁,神色不定,臉一寸比一寸蒼白。聽到飄渺的聲音,一直平靜無波的老人驀地抬頭,眼裏的神色不知是喜是憂,是愛是恨。幾十年了,他終於肯主動見我了?是不是不再有恨,或者,也沒有愛了?或許,兩樣都不重要了。老人難以克制住顫動的心弦,自嘲已經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和以前的小女孩一樣,在他的面前,自己永遠都不會長大么?「怎麼?教主既然來了,還不肯現身么?」用無數個夜晚等待的人就在身邊,老人激動的聲音微微變調。一旁的紅鳶則有些詫異的看着心緒波瀾的老人。虛無的空中吐出一聲淡淡地嘆息,遲疑着是否向前。似千年的等待般漫長,藏身暗處的身影終於緩緩卸下黑夜的薄紗,來到老人的面前。「碧竹前輩,家父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來者卻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長發飛揚,白衣勝雪,面容一如記憶中那個人一樣,清秀俊雅,宛若王公貴族的翩翩佳公子,完全不似沾滿鮮血的江湖粗人。「死了么?」方才複雜的情緒瞬間淪為空絮,老人震驚,隨後很快恢復常緒,依舊帶着淡淡地笑容,低喃,「是該死了,是該死了,已經這麼多年了啊,這麼多年了……他寧願死,也不肯見我啊……」悠忽,兩行清淚滑落溝壑縱橫的臉頰,遲暮的老人望着水缸中自己蒼老的面容無聲落淚。「前輩?」察覺到對方情緒突然浮動,白衣少年試探的問道。老人急忙抹掉臉上的淚痕,這才想起剛才年輕人稱其為「家父」,一時呆愕,「你是青雲的?」「晚輩青嵐,青雲正是家父的教名。」即將消褪的夜總是這麼冷,老人瘦小的背影隨着這句話慢慢滄桑,笑容在風中凋零的挫敗,「原來如此……原來他一直不來……你的母親想必就是紫嵐了。」「正是。」年輕人至始至終都保持着晚輩對於長輩的恭敬,矜持的過了頭,這點一點都不像他的父親。老人終於回頭直視相似的眼睛,恢復長者的穩重。「你想是為《天誅》而來的,默兒已死,無人再知它在哪裏,你這趟算是白來了。」「前輩不用替晚輩操心,家父曾預言,《天誅》將會在『楚后政變』后第一個血月現身,鏡途是白、異界、隱藏的新月。而且,晚輩業已找到這顆星,」青嵐不為所動,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聽到近乎於公式化的報道。「你——」老人大驚,「你居然能夠參透異界的星辰?」宇宙瀚海星空,數以萬計的靈魂應對天上某一顆星,每一顆星相對決定某個人的命運。由此,陰陽玄術、奇門遁甲盛行,其中尤以占星為首,普通者占日、能者占年、高者占世,而道德最高深的能佔國之命運。世間千千萬萬無一不在占星者的雙眼中,然而,除了一類人——異界。他們不屬於這個世界,沒有相對的星辰指引,縱使當年占星之術幾乎成神的玄宗,亦無法佔出心愛之人的鏡圖,獨留一世白髮空對月。而眼前面容溫和,僅僅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居然占透他父親一輩子也未到達的異界!「不可能!」老人難以置信脫口而出,「有星辰,怎麼可能有卦象!除非——老人忽的的頓住,臉色鐵青,「難道說你——」「這與前輩無關,」青嵐打斷老人的話,恭敬卻冷漠,「晚輩這次來只是代家父還給前輩一件東西。」青嵐從袖間拿出一方錦盒,周身雕鏤金縷碧花,一叢竹枝從盒子側緣蒼勁而起,筆力雄厚而纖細。視線剛觸及他手上的東西,臉色鐵青的老人瞬間愣住,過往的記憶潮湧般浮起。瘦弱的手默默接過錦盒,歲月已打磨掉盒子表面璀璨的彩漆,零星或可辨析盒身雕刻的細竹。蒼老的指尖細細磨砂亦蒼老的盒子底部的兩個字,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碧竹。「這是家父臨死前交給我的,他說碧竹前輩定不會主動來找他,便拜託我一定要親手將錦盒還給你。」「是么……」老人低喃,磨砂著蒼老的記憶,沒有抬頭,突然感覺幾十年前的容貌那麼遙遠。「前輩難道不想知道家父是怎麼死的么?」青嵐的情緒微微拂動,「他——」「我知道,」老人打斷青嵐的話,低低開口,帶着無奈的責備,「我知道……我還能不懂他么?定是捲入了三年前的『楚后政變』,才遭至此。這麼多年了,他的野心就從未斷過。」「那前輩可知家父之所以參與政變,只是因為聽聞前輩可能就是協助楚后的巫女,」由於激動的情緒,少年平靜的眼開始起微瀾,「母親說,《天誅》被盜那晚,家父為追蹤前輩倉惶間跌落懸崖,從此落下頑疾,雙腳不能走動。」「什麼?」老人終於難以抑制心中的震蕩,吃驚的看着同樣的激動的少年。「腳不便行動,家父一直未能找尋前輩,后又失去你的消息。直到三年前聽聞你可能在楚國京都,家父不顧教眾反對,拖殘缺之身執意前往楚國,最後死在玄宗的劍下。」「多年來,家父一直在等前輩,即使他知道前輩永遠都不可能回來——」「不要再說了……」呼吸越來越困難,老人艱難地近乎哀求。「為什麼不說了?」不顧老人悲傷已到極限,少年依舊殘忍的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前輩,你後悔了嗎?後悔沒有放下自尊主動回來找他,後悔為了才認識幾個月的女人盜取《天誅》,後悔自私的從未將他放在第一位。」「不要再說了……」「這一生,家父從未負過你,相反,是你負了他。」「不要再說了!」「你會帶着一輩子的愧疚艱難的活下去。」「砰——嘩啦——」陶瓷製造的水缸生生被一雙蒼老的手震碎,初秋冰冷的水打濕老人淚雨滂沱的臉,草屑隨地灑落,一時間,酒味肆意。少年瞥了一眼腳下香濃的酒,怕刺激老人不夠似的,每一句都要包含那個人的氣息。「以米酒湮沒洄草的氣味,真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正如家父所說,前輩不愧是葯中女仙,晚輩佩服。」老人默然流淚。「但是,前輩應該知道,鏡圖不可打破,回天不可逆轉,你再怎麼隱藏異界,她和那女人的孩子終將會走上那條路,一次皆是枉然,」留下最後一句話,白衣少年和妖艷女子一前一後逐漸飄遠,兩道背影,一飄逸不似人間物,一嫵媚至紅塵凡俗。蘆葦村重歸於平靜,空留水缸碎片四裂,刺骨的酒味飄入血液,透過骨骼,浸入靈魂深處,凍得人分不清白天黑夜,今昔過往。眼前只有青天白雲下那張清秀俊雅的臉,他牽着碧裙少女的手,不停低語,「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最後的最後,一賠黃土掩塵埃,君在黃泉,我獨活。視線模糊又清晰,清晰后又模糊,孤寂的背影獨自站在荒蕪的天地間默默垂淚。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楚家天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楚家天下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三章 遲暮的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