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瓦剌圍城

第四十五章 瓦剌圍城

第四十五章

瓦剌圍城

錢文伯勒緊韁繩,眼前是漫天的黃沙,荒涼的古道上擠滿疲憊不堪仍在行進的兵卒。一些騎馬的傳令兵從他身邊策馬而過,盪起的沙塵久久不散。不時看見道邊蹲著一小撮兵卒,個個灰頭土臉眯着眼睛彷徨四顧,一看便知是掉隊的兵卒。

此時大軍前鋒已到土木堡,離重鎮懷來不足二十五里了。錢文伯望了眼懷來的方向,似是有了盼頭。他轉回身環視着四周的亂象,心裏這個氣呀,這看上去哪裏像大明最精銳的軍隊,簡直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此時他已經焦頭爛額,心中積鬱的怒氣幾乎把肺氣炸。

自皇上親征以來,二十萬大軍就如同去遊街一般,今日呼啦跑到這裏,明日呼啦跑到那裏,全然沒有章法。他從軍二十年來頭次害怕,要知道他們的對手是草原上的瓦剌人,那些人剽悍勇猛,又善騎射,充滿血腥。再看看自己四周這些如同無頭蒼蠅般亂鬨哄的兵卒,怎不叫人憂心。

突然,一匹快馬飛馳到面前,傳令官高聲道:「錢將軍,陛下有旨,就地紮營。」

錢文伯大驚,他身後幾個副將聞言也蒙了,紛紛催馬到他跟前詢問。錢文伯急忙向傳令官問道:「眼看便到懷來重鎮,為何在此地紮營?這裏一馬平川無法防守,若是瓦剌突襲,皇上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還有,此處水源緊張,這麼多兵馬總要喝水呀。」副將王通和舔著乾枯起皮的嘴唇說道。

傳令官哭喪著臉,掉轉馬頭,低聲道:「諸位,你們找王振說理去吧。」說完,抖韁疾馳而去。

「又是王振乾的好事。」副將張強罵道,「這些天咱們繞來繞去,哪裏是去打仗?難道跟着出征的朝臣都是瞎子聾子嗎?」

「將軍,咱們去面見祁大人,向他陳情利害。」副將劉華生道。

「祁大人是兵部尚書,自小熟讀兵書,他如何不知在此駐紮是兵家大忌。如此忙亂的行軍,早已怨聲載道,大軍士氣低落,難道祁大人他會不知嗎?但是祁大人能當王振的家嗎?皇上又只聽王振的,這個閹賊!」錢文伯恨得牙痒痒,他想到和于謙幾次謀划要滅了此人,但是都失敗了,終釀成大禍。

錢文伯突然心一橫,抬頭看着幾個副將道:「今日即便是死,也要見到皇上,王通和守在營中,我帶着張強和劉華生去前面大帳,冒死進諫。」

張強和劉華生急忙點頭道:「好,我去。」

「皇上不聽,咱們就殺了那閹賊。」張強發狠地說道。

錢文伯讚賞地看着自己的兩個副將,抖韁向前方皇上大帳疾馳,三匹戰馬順着狹長的道路向前,四周已經有兵卒開始紮營,一隊兵卒背着水桶向遠處走,能不能找到水源還是個問題。

錢文伯心中急切,快馬加鞭,眼看便到了皇上的營帳。

土坡上一片空地,被密密麻麻的大帳佔滿,中間的位置是皇上的營帳,它是這裏最大的一個營帳。四周遍插旗幟,一群太監宮女端著皇上就寢時的各式用具,螞蟻搬家般跑來跑去。

此時,中間的大帳前佇立了一群人,在兵部尚書祁政的帶領下,眾朝臣緊跟在後默默站立着。按說他是兵部尚書該是手握兵權,但是此次皇上親征,他手裏的兵權盡數被奪走,兵符在皇上手裏,而皇上又只聽王振的。祁政一路跟隨,苦不堪言,日日如履薄冰,眼看快到重鎮懷來,總算看到了希望,卻被告知在這裏駐紮。這次,他實在忍不住,糾集了一幫重臣前來面見皇上。

突然,大帳的門簾一挑,王振緩緩走出來,他身後跟着哈著腰的陳德全。王振看了眼面前的眾人,略一皺眉道:「皇上勞累一天,實在疲累,已經歇下了。諸位,請回吧。」

祁政緊鎖眉頭上前一步道:「王公公,在此紮營實屬不妥,還請皇上收回成命,趕往懷來再行休息。」

王振眼睛瞪圓,叫道:「怎可此時進懷來,怎麼說懷來也是重鎮,此時還有許多車馬落在後面沒有跟上,皇上的新戰袍和龍椅都在那些馬車上,雖說遠征一切從簡,但是皇家的威儀不能不顧。」

眾人聽到在此駐紮竟然是為了如此可笑的原因,一個個氣得搖頭嘆息,祁政面色蒼白身體晃了一下,被身後幾隻手扶住。祁政高聲說道:「王公公,此番是皇上親征,是去征討犯我邊境的瓦剌人,而不是出巡,眼看大敵當前,是皇家的顏面重要還是打仗重要?」

「你是在嘲笑老夫不懂行軍打仗了?」王振翻著白眼問道。

「老夫不是這個意思,」祁政正色道,「老夫身為兵部尚書,被皇上委以重任,此番又是皇上頭次親征,老夫認為還是謹慎小心為好,到了懷來,依山可防,又水源充足,更便於大軍及時補充給養。」

「又不急於一時,」王振沒好氣地望着祁政,「等後面的車馬隊到了,再開拔也不遲。」

「你……」祁政一口氣沒上來,氣得劇烈地咳嗽起來。

「快把祁大人攙回大帳。」王振對眾人說道。

就在此時,前方猛然出現騷動,一匹快馬自前方飛馳而來,馬上探馬一路大喊:「報——瓦剌自正前方攻來。」

王振聞聽大驚失色立刻鑽進營帳。營帳前的眾大臣紛紛亂了陣腳,四周一片大亂。帳篷里的人往外跑,外面的人往裏面跑,兵找不到將,將四處跑着找不到傳令的人。四處都是跑動的兵卒,前面漸漸騰起塵煙,鋪天蓋地而來。

「是瓦剌大軍,是瓦剌大軍。」「快逃吧,逃吧。」四處是逃跑的兵卒,幾日吃不上飯,喝不上水,哪有力氣對抗瓦剌人,兵卒看見一個跑,便跟着跑起來……

祁政茫然四顧,「撲通」跪到地上,舉著雙手望着蒼天老淚縱橫:「老天爺呀,我大明開國至今,一派繁盛,如何到了這一步啊……」幾個人去拉他,他死活不起來。他知道他回不去了,回去便是千古罪人,死在戰場上也許對他是最好的。他拔出腰間寶劍,大喊:「快,護駕。」

他往四周看,眾人少了一半,有些早已各自逃去。他沖剩下的人高喊:「護駕——咱們跟瓦剌人拼了。」他身後稀稀落落的幾個朝臣,紛紛拔劍跟着他迎向瓦剌馬群。

幾匹烈馬飛馳而來,馬上的瓦剌人舉著彎刀沖向眾人,烈馬在人群中橫衝直撞,瞬間倒下無數人,只見血濺四處。

「祁大人,」錢文伯眼睛噴火,奮力催馬,但還是晚了一步。他眼睜睜看見瓦剌人一刀砍到祁大人脖頸,祁大人倒在地上。錢文伯翻身下馬,他身後兩個隨從持刀迎戰瓦剌人。錢文伯抱住滿身是血的祁大人,他還有一絲氣息,他指著前方,斷斷續續地說道:「自……作孽,不可……活。」祁政說完,頭耷拉了下來。

張強和劉華生大叫道:「將軍,咱們怎麼辦?」

錢文伯合上祁政的眼睛,怒道:「戰死之前,先把那個作孽之人幹掉。聽我口令,找到王振,千刀萬剮。」

「是,將軍。」

三人策馬衝進亂糟糟的戰場。瓦剌人越戰越勇,毫無章法的明軍節節敗退。一片混亂中,能逃的都在逃,還有一些朝臣,瘋狂地去搶馬車,坐上便逃。錢文伯看見前方有一輛馬車,趕車的人是太監陳德全,他知道陳德全是王振的心腹。他一聲大喝:「王振在那裏,快,截住他。」

三人催馬攆那輛馬車,越來越近。

趕車的陳德全不時后望,驚慌地大叫:「先生,有三匹馬跟上來了。」

車廂里的王振嚇得急忙問:「是瓦剌人?」

陳德全大喊道:「不是,是東大營的。」說話間,錢文伯的長鞭甩了過去,陳德全毫無防備,一聲慘叫被摔到馬下,馬似是受了驚嚇,拉着馬車瘋狂地跑。車廂里的王振看見陳德全栽了下來,可馬還在瘋狂地跑,不由大驚失色。他一回頭,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只見一個校尉已爬到車頂。

張強從車頂爬到馬車前,拉住馬韁繩,馬車才緩緩停下。錢文伯急不可耐地衝進車廂,舉劍向王振刺去,王振大喊:「不要殺我,我可以給你榮華富貴……」錢文伯罵道:「你個閹人,禍國殃民,千刀萬剮也不解我的恨。」說完,舉劍向王振砍去,此時所有的怒火都集中到雙臂上,他瘋狂地砍了半天,劉華生突然拉住他道:「將軍,莫砍了。」錢文伯喘著氣回過神,定睛往車廂里一看,車廂里一片血肉模糊,王振被砍成了肉醬。

錢文伯扔下劍,一聲長嘯:「我錢文伯總算幹了件大事,我殺了王振。」錢文伯說着突然失聲痛哭。

「將軍,我們此時怎麼辦?」張強問道。

「回去,與瓦剌人拼了。」錢文伯擦乾眼淚翻身上馬,帶着兩個副將向那片戰場疾馳而去。

一騎快馬自西直門飛馳而來,馬上之人手持八百里加急軍報,一路大喊:「行人讓道,八百里加急。」

街道兩側的行人紛紛駐足,惶恐地望着那騎快馬。人們議論紛紛,皇上親征數日,也不知戰況如何了。

不出兩日,土木堡慘敗和皇上被瓦剌俘擄的消息就像這八月的秋風苦雨迅速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人們惶恐、詫異,四處跑着求證,各處的茶館、酒肆都坐滿了人,人們大眼瞪小眼,都以為是奸人誤傳,大明朝號稱天朝上國,如何會敗給一幫蠻夷?

上仙閣里的動靜也驚動了韓掌柜,他跑去見李漠帆和張念祖,兩人也聽到不少傳言,但是張念祖還是不信,二十萬精銳打不過區區幾萬瓦剌人,他當真難以相信。兩人不再猶豫,起身向後院走去,要把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蕭天。

此時蕭天正在後院清風台習劍,他一身寬鬆的白色短衣,一把長劍在手中舞出優美的弧線,一招一式透著一種灑脫。

本已動了離京念頭的蕭天,身邊事都安排妥當,只等擇日率眾出京。不承想此時得知明箏有了身孕,高興之餘不得不推遲動身。眾人商議等明箏胎氣穩固、身體康復后再動身。

經過多日休養,加上就要初為人父的喜悅,蕭天的身體康復得很快,就像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力量,他身上的傷痛迅速痊癒。蕭天每日在清風台上習劍,這個多年養成的習慣只在他養傷時斷過,如今一切照舊,那個生龍活虎的蕭天又出現在眾人面前。

如今張念祖接手興龍幫的事務,蕭天也是有意要栽培他,他深知幫里就缺少像張念祖這樣有勇有謀、武功超群的人,將來他回到檀谷峪會全心投入家園的重建上,那片廢墟會花去他很多精力,京城裏的事交給張念祖他最放心。所以他打定主意專心在後院養傷和照顧明箏,外面的大小事務一概不管,全由張念祖主持。

在蕭天療傷期間,上仙閣和京城裏的事被張念祖打理得井井有條,偌大的後院也被管理得有條不紊。從瑞鶴山莊跟來的人,都被有序地安排到上仙閣和其他商號里做事,既減輕了開支,又使他們有了事做,而不至於出亂子。對於這些蕭天默默地看在眼裏,喜在心上,更加任由他去做。

蕭天舞了會兒劍,全身出了層透汗,感覺整個人都舒暢了。這時,從游廊傳來腳步聲和低低的說話聲。蕭天抬頭看見張念祖和李漠帆並排走過來,兩人臉色凝重,連走路的姿勢都很僵硬。

張念祖和李漠帆直接走到石桌前,李漠帆使眼色給張念祖,讓他先開口。蕭天向兩人擺了下手:「坐下吧,出了何事?」

「大哥,出大事了。我和漠帆商議你們即日就動身吧。」張念祖懇求道。

「為何?」蕭天盯着他,皺起眉頭。

「大哥,街上都傳遍了,前方傳來八百里加急戰報,土木堡大敗,全軍覆沒,連皇上也被瓦剌抓獲,生死未明呢。」張念祖咬着牙說完。

蕭天猛地站起身,錯愕不已,雙手也不由緊攥起來:「消息可靠嗎?」

「如今,京城裏滿大街都這麼說,甚至比這還糟糕的是,不僅精銳的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連隨行的朝臣也盡數殉國;不過也有一個好消息,王振被刺死了,據說是東大營的人乾的。」

「王振死了?」蕭天胸口一陣起伏,「這個閹人,早點剷除也不至於是如今的局面。」蕭天一掌擊到石桌上,石桌晃了一下,中間裂開一條縫。蕭天稍微穩了下心緒,問道,「可有於大人的消息?」

「聽說朝堂已亂成一鍋粥。於大人和幾個老臣已經組成臨時內閣應付局面,還有人說一眾老臣他們以『社稷為重,君為輕』『不可一日無君』奏明太后,擁立郕王朱祁鈺為代皇上。如今京城危如累卵,一旦瓦剌大軍過來,京城已經無兵可用。」張念祖道。

「我要面見於大人。」蕭天突然說道。

「大哥,」李漠帆急了,「如今於大人已經代理兵部尚書之職,哪有時間見你。咱們還是趕緊着手準備出發吧。」

「去哪兒?我問你去哪兒?」蕭天突然怒吼道,眼睛變得通紅,他簡直是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們既然知道京城危如累卵,一旦瓦剌攻城,國將不保也,你我將淪為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你我是堂堂男兒,難道要眼看江山易主,城池被塗炭?」

蕭天的話強烈地刺激了張念祖和李漠帆,兩人也是熱血男兒,只知道局勢危急,想到如何躲避戰亂,卻沒有想到這一層,蕭天的話像一盆涼水把兩人潑了個透心涼。兩人不由站起來,面色肅穆地望着蕭天。

蕭天伸出雙手用力按在兩人的肩上,緩和了語氣道:「王振已死,朝廷少了一個毒瘤,又擁立了新君,這都是好事,而且王振的死也讓狐族有了洗清冤屈的希望,我們此時怎能離開。」

「大哥,你的意思是……」張念祖神情一振問道。

「此時正是朝廷需要咱們的時候,也是你我建功立業的機會,」蕭天低頭略微沉思了片刻,對兩人說道,「回領地的事,暫緩。漠帆,你留下照看女眷,我和念祖去拜見於大人了解一下情況,再做定奪。」

李漠帆和張念祖點點頭,他們不得不佩服蕭天的謀斷,便不再有異議。蕭天說完,抓住一旁灰色長衣穿上身,便大步向游廊走去,張念祖緊緊跟在身後。

于謙步伐堅定地走在太和殿高高的台階上,一步一步,每走一步都有一種痛徹心扉的感傷。從前方傳來的戰報中得知,他的恩師祁政以及許多同僚都死在土木堡。今日臨時的朝會就是商議昨日由禮部尚書李明義上疏南遷的條陳。

一股怒氣滯在胸中太久,幾乎要把他憋壞了。他站直身軀左右環視,看見台階下走上來幾個大臣。來人也看見了他,快步向他走來,離近看清是戶部侍郎高風遠,他旁邊是陳暢和蘇通。三人走到于謙身邊,高風遠直截了當地問:「於兄,那些人主張南遷,如果皇上准了,該如何應對?」

「主張南遷之人,都是貪生怕死之人。」于謙沒好氣地說道,「一旦南遷,半壁江山不保,但是他們照樣可以做官。」

「絕不可南遷。」高風遠說道,「於兄說得沒錯,只有貪生怕死之人才要逃走。」

陳暢點點頭,看着于謙:「不逃迎戰,咱們有幾分把握?」

「照他們的話說,戰則玉石俱焚。」于謙鄙夷地呸了一口,「這些貪生怕死之徒,想到的只是自己。」于謙目光犀利地眺望遠處城池,自語道,「偌大的京城,怎可束手交與敵手,這裏住着我大明百萬的子民,難道還打不過瓦剌區區幾萬人,我是不信。」

高風遠和陳暢面面相覷,他們被于謙的話驚呆了,陳暢道:「那些大臣所慮也並非沒有理由,此時京城空虛,三大營精銳盡失,即便京中百姓眾多,赤手空拳對付瓦剌鐵騎也是笑話。」

「即便如此,也不能南遷,不然將走前朝舊路,這是亡國之相。」于謙目光堅韌地說道,「今日朝會就是要頂住壓力,即使玉石俱焚也要堅守,這是決定大明國運的一天,咱們必須挺住。只有先阻止住南遷,才有機會重整旗鼓與也先決戰。」

高風遠點點頭,道:「既已抱着誓死的決心,還有何可畏懼?我已經聯繫了幾個大臣,他們也主張堅守,我們誓死也要說服皇上。」

「好。」于謙點點頭,看向陳暢。

「既已如此,我當身先士卒,請大人放心。」陳暢說道。

于謙出拳擊了下陳暢的胸口,贊道:「好樣的,走吧。」

四人相伴繼續沿台階向上走,走上高台看見戶部尚書張昌吉站在廊前抹眼角,看見來人急忙轉身。于謙急忙叫住他:「張大人,躲在這裏黯然垂淚,這是為了哪般?」

「於大人,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張昌吉苦笑一下,「你看這幾日上朝的大臣有幾個不是眼含熱淚的?我最好的屬下,還有幾個在兵營的親戚,都死在土木堡。」張昌吉說着,又用手背擦了把眼角。

「那我問你,」于謙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對南遷有何主張?」

「這……」張昌吉被問住,他一貫的做派使他馬上機警地望着于謙,然後冷冷地道,「容我再細思量。」

「那我告訴你,」于謙大聲道:「如果南遷,你將再次流淚,到那時就不是為你親戚,而是為社稷了。」

張昌吉一愣,蒼老的面孔一僵,半天才緩過來,他恍惚地轉身向大殿走去。

此時大殿裏一些早到的大臣,三三兩兩站在一處低聲議論著,時不時從人群里傳出一兩聲哭聲。于謙環視人群,心裏一陣凄涼,看來也就這些人了。

這時御前的太監從偏殿走出來,高聲宣道:「有本上奏,無本退朝。」大殿裏朝臣急忙走到各自的位置。接着朱祁鈺急急地走上金階,坐到龍椅上,左右的御前太監和宮女站立兩旁。朱祁鈺落座,眾大臣跪下行禮。朱祁鈺高聲道:「諸位臣公,可有奏本?」

這是朱祁鈺第三次上朝,他雖坐在龍椅上,但還不是皇帝,只是代理皇帝之職。既興奮又緊張更是無奈。他如今面臨着一個艱難的選擇,對於禮部尚書李明義上疏南遷的摺子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說心裏話,他不甘心。今天的朝會便決定這個生死攸關的問題。

朱祁鈺抬眼看着大殿裏稀稀落落的朝臣,心裏先涼了半截,土木堡大敗動了大明的根基。他如今坐在龍座上如坐針氈,或許還沒有哪個皇上像他一樣處境如此尷尬,他被倉促喚來主持朝政,所有朝臣都看着他,還有他那生死不明的皇帝哥哥朱祁鎮,也在等着他。他不由想乞告蒼天,有無回天之力挽此番爛局。

李明義第一個走出來,打斷了朱祁鈺的沉思。他向郕王深深一揖道:「殿下,我昨日觀天象,對照曆書,發現有大劫,此乃天命難違,只有南遷才可以避過此難。」

一些主張南遷的朝臣紛紛點頭。禮部侍郎王德章走上前道:「李大人所言極是,如此危急之時,保住國體事大,太後年事已高怎可受此驚嚇,南遷后穩住後方,再行對策方為上策。」王德章乃李明義門下的弟子,是支持南遷的幾個主要人物之一,此時看見李明義已經親自上陣,也知道是破釜沉舟之時。

「主張南遷之人,當誅。」

一聲怒喝響徹大殿,于謙大步走出來,高聲說道:「京城乃天下之根本,就此倉促南遷,動搖了國之根本。諸位,難道你們忘了前車之鑒,前朝靖康元年,金兵對宋發動攻擊,大臣們主張南渡,至此士氣大落,臣子們全無戰意,兵敗大金。」于謙環顧大殿接着說道,「南遷就將亡國,這絕不是聳人聽聞。」

「大膽于謙,在殿下面前如此狂言亂語,妖言惑眾。」李明義怒道,「你將殿下和太後置於何種境地?」

于謙上前一步,面對李明義的威嚇毫不退讓,他對朱祁鈺高聲說道:「殿下,臣所言絕非虛誆,前車之鑒血淚之照。一旦南遷,士氣盡失,大明半壁江山,有可能毀於一旦,不亞於一盤死棋,豈有再盤活之力?殿下,絕不可南遷啊。」

于謙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大殿裏猶豫不決的朝臣。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站出來支持于謙的是張昌吉。張昌吉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大殿裏:「殿下,朝廷養我們這些臣子,不就是有朝一日為國建功嗎?如今機會來了,我等願追隨於尚書,誓死保衛京師。」

張昌吉的話在大殿裏嗡嗡迴響,連張昌吉這樣一個精於世故的老滑頭都站出來了,可見於謙的話一語中的。在場的人哪一個不是飽讀詩書,歷朝歷代的興衰,他們皆耳熟能詳。在這場亡國的危機中,唯有眾志成城,才可渡過危難。不多時,下面呼啦啦站出來一大半朝臣。

高風遠上前一步道:「殿下,張大人所言句句發自肺腑,也道出了眾臣子的心聲,絕不可南遷。我們誓死保衛京師。」

「誓死保衛京師。」

「誓死保衛京師。」

看到群情激奮,主張南遷的李明義也膽怯地縮起脖子不敢硬撐。他知道此時不比以往,王振已死,郕王主政,他以前可以倚重的資本消失殆盡,于謙一眾人等不清算他已是萬幸,因此也不敢再堅持。

眾位大臣的力陳,顯然也感染了朱祁鈺。作為即將登基的新君,誰不想國泰民安,社稷永固。他心裏隱隱有了衝動,看到于謙一臉的堅韌,再看到眾位大臣信誓旦旦的表態,更是堅定了他堅守京師的信念。

朱祁鈺沉思良久,下了決心:「諸位臣公,本王已決定堅守京師。保衛京師的重任,就交由兵部尚書于謙。」

于謙聽完此話,雙眼噙淚,鄭重地跪下叩拜道:「臣,于謙,領旨。」接下如此千鈞之擔,于謙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但同時在他瘦弱的身軀里也爆發出無窮的力量。

眾大臣看到郕王如此信任於大人,也感到很欣慰。

突然,從郕王旁邊走過來一個人,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話:「殿下,此事關係重大,是否請示太后,再做決斷?」

眾大臣抬眼一看,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東廠督主高昌波。本來激烈的朝堂辯論已經平息,朱祁鈺的決斷也讓眾位大臣長舒了一口氣,卻在這時冒出一個高昌波。看到高昌波首先讓人聯想到王振,想到王振就想到土木堡的大敗,要不是王振蠱惑皇上親征,大明怎會出現這種大廈將傾的危局?皇上生死未明,半個朝堂的大臣死在那裏,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大明從開國至今還沒有栽過如此大的跟頭,把太祖手中一個強大的帝國禍害成如今的模樣。眾人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如今看見王振的跟班出現在眼前,眼睛都紅了。

一個人站出來,大聲說道:「殿下,臣有奏本!」

眾人看到是高風遠,只見他走上前幾步,高聲說道:「王振為禍朝堂,作惡多端,種種惡行罄竹難書,不滅其族不足以安民心,平民憤。」

高風遠的話,把朱祁鈺嚇一跳,他幾乎都要忘記了這位哥哥面前的紅人了。高風遠對王振的控訴,他雖然聽着很刺耳,卻很解氣。以前他也沒少受王振的氣,他一個堂堂皇子,都被王振欺負,可想而知下面的朝臣了。

「把王振的餘黨千刀萬剮!」

有大臣大聲喊出來,這是積壓了多年的怨氣一次總爆發。

「你們……你們敢!」高昌波面色驟變,他抬眼看了看大殿四周東廠的人,這成了他唯一的靠山,他還想倚重東廠的勢力扳回一局。

「殺王振同黨,滅其全族!」

高昌波的話一下子激怒眾朝臣,大臣們開始喧囂起來,與此同時那些在土木堡死了親人的大臣開始痛哭,有人聲嘶力竭,有人大聲咒罵。

坐在龍椅上的朱祁鈺,眼看着肅穆的大殿變成了紛亂的市井之地,他哪見過這種陣勢,不由膽怯,想了又想,還是不敢做出決定,因為他知道高昌波手裏有東廠和錦衣衛。但是看到下面朝臣們一個個可怕的眼神,又不敢直接回絕,只能折中地說道:「諸位臣公,此事改日再議,今日到此。」

朱祁鈺的回答似乎給了高昌波底氣,高昌波高聲呵斥道:「殿下已經發話了,你們還不謝恩?」

高風遠狠狠瞪着高昌波,他知道改日再議,無疑就失去了先機,錯過了今日,此事必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他的同黨還在繼續操縱朝政,既然已經撕破臉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抱着同樣信念的不只高風遠一人,眾位大臣誰也沒有離開,一個個死死盯着朱祁鈺,等着他收回成命。

朱祁鈺臉都白了,他一旁傳諭令的老太監渾身打戰,他在宮裏大半生都沒有見過這種陣勢。

同樣膽怯的還有高昌波,他害怕朱祁鈺妥協,搶在朱祁鈺前面竟然訓斥群臣:「你們沒有聽見殿下的旨意嗎?改日再議,還不謝恩下朝。」高昌波在說這話時,並沒有覺得哪裏不妥,他以前跋扈慣了,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此一時彼一時。

突然,一個人向他衝過來,身形果斷帶着風聲和怒火直衝而來,還沒等高昌波看清是誰,那個人已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到地上,上前一腳踏到背上。此人正是高風遠。高風遠大叫道:「讓你囂張,老子今天揍死你。」

接着高風遠一陣拳打腳踢。平時高風遠就喜歡舞槍弄棒,雖然沒有師父教,但是他無師自通,自己琢磨的武功倒是很實在,沒有花拳繡腿,一下是一下。高昌波被打得吱哇亂叫,更加瘋狂地叫囂道:「高風遠,我讓你活不過明天。」

「我打死你個仗勢欺人的東西。」高風遠撲到他身上,撕扯着他的頭髮,狠狠地擊打他的腦袋。

高風遠的話無疑提示了眾人,這群大臣的怒火已經熊熊燃燒起來,他們迅速加入了毆鬥的行列,連一向儒雅的張昌吉都動了手。眾人赤手空拳把能想到的招式全用上了:腳踹、手撕、嘴咬。巍峨的大殿迅速變成了角斗場。

倒在地上的高昌波尖聲號叫着,嚇得大小便失禁,哀號不止。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些平日順服的臣子,竟敢在朝堂上公然打他,他哀求着,還希望朱祁鈺能救他於水火之中。朱祁鈺也傻了眼,看到這些平日溫文爾雅、畢恭畢敬的臣公,團團圍住高昌波,無論年齡大小、官位高低,一樣地赤膊上陣,變得餓狼般兇惡,他也只有嘆氣的份兒了。

「為了這些年無辜冤死的大臣,打,打,打死他……」高風遠雙眸含淚大聲喊道,他第一個想到了趙源傑,然後想到了李漢江,想到蕭源,想到了許許多多忠正的同僚。

聽到他的喊聲,又一輪更猛烈的擊打落到了高昌波的身上,這些朝臣平日受盡王振的欺凌,夾着尾巴做人,忍氣吞聲。在今天終於有出口惡氣的機會,誰也不想放過。大臣們擠來擠去,為了添一拳頭,為了跺一腳,即使打中身邊人也沒人計較,漸漸聽不到高昌波的喊聲了。守在殿外的錦衣衛紛紛探頭,但是由於朱祁鈺不發話,他們也只能幹看着。

只有一個人看到此間的危險,他就是于謙。在眾大臣攻擊高昌波時,他並不反對,他也覺得必須當眾解決,所以他沒有阻止他們,而是站在遠處把控全局。當眾大臣沉浸在報復的快感之中時,于謙已經開始考慮如何收拾殘局。

于謙注意到了四周錦衣衛的動向,越來越多的錦衣衛圍過來。這時,于謙看到另一個更加危急的情況:朱祁鈺被嚇得面色慘白,他站起身要走。于謙第一個念頭就是必須攔住朱祁鈺,要給這些大臣一個說法,不然這些大臣將被錦衣衛絞殺殆盡。

于謙拼出全力大聲高喊:「殿下,高昌波是王振餘黨,其罪當誅,請殿下下令百官無罪!」

于謙的話提醒了眾位大臣,他們一個個狼狽地站起來,互相看着自己衣冠不整的樣子,倒吸一口涼氣,有眼尖的大臣也看到四周圍過來的錦衣衛,不由得膽戰心驚。于謙的話等於救了大家。

朱祁鈺也看到了周圍圍上來的錦衣衛,心裏頓時有了一絲不快。如果不迅速平息,恐釀成大禍。他看到這個局面也想做個順水人情,便宣佈:「王振以及餘黨,當誅。高昌波乃王振餘黨,當誅。」當即想了想,既然把京師的防衛交與于謙,乾脆就為他掃清障礙,他知道孫啟遠還押在北大營,接着宣佈,「孫啟遠乃王振餘黨,當誅。」

群臣全部跪下,叩頭謝恩。有的大臣激動得喜極而泣,有的痛哭失聲,很多人為官多年,第一次如此痛快淋漓。朱祁鈺一走,李明義和王德章等幾個人瞬間逃到大殿外,他們已經嚇得失魂落魄,恐怕幾天裏都不會回過神來。

大殿裏群臣看着躺在地上已是血肉模糊的高昌波,竟然被他們活活打死了,所有人都驚訝得不敢相信。眾臣聚在於謙面前,張昌吉顫巍巍地向于謙深深一揖,道:「於大人,今日多虧你機敏,不然我們這些人恐怕是走不出這個大殿了。」

「是呀。」眾大臣紛紛點頭,都用欽佩的目光望着于謙。

于謙溫和地笑道:「此事休要再提,接下來眾位當振作精神,咱們前面還有許多事要做,於某還要仰仗各位,一起肩負起守衛京師的重任。」

眾位大臣跟着紛紛表態,眼見朝綱得以肅清,王振餘黨也成過街老鼠,無不暢快淋漓,再面對也先強敵也有了攻略的底氣。

他們聚在於謙周圍又暢談了一會兒,才不情願地走出太和殿。走下高高的台階,眾大臣個個眼含淚水,剛才激蕩人心的一幕彷彿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般不真實。

於府里老家僕親自伺候茶水,和顏悅色地對蕭天和張念祖說道:「老爺天不亮就上朝了,看如今已近午時,也該回來了。」

蕭天看了看窗外艷陽高照的天,庭院裏槐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鳴叫着。他看了眼張念祖,張念祖也向他使眼色,於是蕭天拱手向老家僕道:「老人家,這個時辰於大人還不回府,估計是有要務,下了朝去了別的地方,我們就不等了,等大人回府,告知我們來過即可,叨擾了。」蕭天說着起身向老家僕一揖,張念祖也起身跟著作揖。

老家僕看留不住,也忙起身還禮,相送到院門外。

蕭天和張念祖沒有騎馬,他們相伴向街市走去。蕭天閉門養傷多日,又是大病初癒,這還是第一次出門,處處有種新鮮感。他四處張望,看着街市上稀稀落落的行人,不一會兒就走出一身大汗,畢竟在七月的暑天裏。一旁的張念祖可沒有蕭天的好心情,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念祖,你在想什麼?」蕭天問道。

「想那二十萬大軍,土木堡大敗后,也先定是躊躇滿志,下一個目標肯定是京城。」張念祖直搖頭,抬頭看着遠處城牆,「精銳盡失,這城如何守?」

「你的擔心不無道理,這也是我想儘快見到於大人的目的。」蕭天說道,「京城絕不可失守,否則牽一髮而動全身,大明危也。」

兩人為了躲避暑氣,走進街邊一家茶肆。不承想裏面座無虛席,茶肆里窗明几亮通風也好,一走進去身上的汗就落了一半。兩人走到窗邊一個桌前坐下。夥計跑來抹著桌子招呼著。蕭天要了一壺清茶,夥計轉身走過去。就聽一旁茶桌上賓客正談到起勁,四周幾個桌的客人都扭臉看過來。

蕭天和張念祖也轉身看過去,因為這個茶客說的事,震驚了在座的所有人。只聽那人又說道:「諸位,你們別不信,我孩他大舅爺剛剛給我說的,他上朝回來,就跑到我那裏,如今這些大臣可算是揚眉吐氣了,想想東廠督主是什麼人呀,竟然被大臣們活活打死了,太解氣了。如今王振餘黨都要倒霉了,該清算他們了。」

四周的桌上議論紛紛,一片喧嘩,有叫好的,有感慨不已的。

一個老者頗為神秘地說道:「如今是郕王主政,要是皇上回不來,估計新皇就要登基了。」

「別高興得太早,」另一個喑啞的嗓門憂心地說道,「如今瓦剌勢如破竹,誰知道會不會一覺醒來,瓦剌就來攻城了。諸位,瓦剌攻來,那個郕王拿什麼守城呢?土木堡那麼慘,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看看周圍有兵卒可調動嗎?」

「咱們堂堂大明天國,豈有怕那幾個蠻夷之地野蠻人的道理?」一個讀書人模樣的男子不屑地說道,「咱們京城這麼多人,還能眼睜睜看蠻夷殺來不成?」

「是呀,沒有兵卒怕什麼,城裏這麼多人,是男兒的都去守城。」一個茶客激奮地說道。

「這位壯士所言極是,」一位白須老者嘆道,「想想前朝宋徽宗,何其慘淡。『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國破家亡時,說什麼都晚了。」

所有茶桌上的茶客都神情肅穆地頻頻點頭,那位壯士站起身道:「我聽說這次是于謙於大人負責守城,他可是清廉愛民的好官,如今於大人接手兵部尚書一職,對咱們京城的百姓來說,是件大好事。如果於大人招兵,我就去報名。」

「好樣的,好樣的。」茶客們紛紛發出讚許聲。

窗邊的蕭天和張念祖也是頻頻點頭,蕭天對張念祖道:「你看到了嗎?我從來都不覺得兵卒是問題,京城這麼多百姓,他們深知國破家亡意味着什麼,可以說會一呼百應,咱們獨缺帥才。如果真如那位壯士所說防衛交與於大人負責,那就是天佑大明了。唯有於大人執印,咱們才有殊死一搏的底氣。」

張念祖欽佩地望着蕭天,點點頭道:「大哥,你說得有道理,為弟與大哥生死相隨,你說吧,咱們怎麼辦?」蕭天篤定地微微一笑,舉起茶盅道:「見過於大人再定奪。」

兩人接着喝了會子茶,看天色已近午時,便付了銀子往回走。

街邊的店鋪里飄散出飯菜的香氣,兩人也感到肚子飢了,便加快了腳步。在巷口的拐角處,張念祖忽覺身後有個影子,他回頭看見一個矇著面巾的女子行為很怪異,大熱天還圍着面巾,似是一直在跟蹤他們。他有意落到蕭天身後,似是不經意地突然拐到那女子面前,那女子竟然伸手抓住他的臂膀。

「黑子,是我,和古帖。」女子露出眉眼,眼睛驚喜地望着張念祖。

「你……」張念祖一驚,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自那日馬市爆炸后就失去音信,他還以為她早已離開京城回草原了。他看蕭天沒有留意他,他急忙拉着和古帖拐進一旁一個小巷。

「你怎麼還在京城?」張念祖緊張地環視四周,小巷子裏行人稀少,此時已到午時,烈日高懸,很多宅子緊閉門戶,是吃晌午飯的時辰。「如果讓這裏的百姓知道你是瓦剌人,你還想活嗎?」

和古帖從張念祖的話語里讀出關切和不安,讓她備受鼓舞,她興奮地拉着他的手叫道:「黑子哥,我就知道你不會忘了我,咱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好安達,我這次進京就是專程來找你的呀。」

「找我?」張念祖後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讓你跟我回草原。」和古帖說着,垂下頭,臉色一變道,「馬市出事後,我大哥和叔父都被炸死了,我逃出去回到阿齊可,但是那裏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就投奔了額吉的部落,跟着他們來到關內,後來我找機會溜了出來,我想回來找你,我找得好辛苦呀。」

張念祖大驚,他在阿爾可長大,當然知道和古帖的母親娘家就是當今的也先部落,他驚出一身冷汗,難道和古帖是跟着也先大軍來的?他壓低聲音問道:「和古帖,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跟着也先的大軍來的?」

「不是。」和古帖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也算是吧,我跟着後面的大車隊來的。」和古帖說着說着,開始興奮起來,她壓低聲音道,「這次斬獲頗豐,夠部落享用兩年了,這兩年咱們再不用為吃喝發愁了,還有好些茶葉,好些絲綢……」

張念祖腦子裏「嗡嗡」直響,有片刻一片空白,他像是整個人都被撕裂了,腦門冒出大顆的汗珠,他無法再聽下去,他憤怒地喊了一嗓子,伸手摑了和古帖一個耳光。

和古帖捂住一邊臉頰,茫然地望着張念祖:「你為何打我,我這麼辛苦找你,你,你……」和古帖說着,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張念祖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他懊悔地急忙道歉:「和古帖,對不起,我……」

「你發個話吧,」和古帖賭氣道,「到底走不走?」

「我不能跟你走。」張念祖看着這個在草原的烈風中長大的美麗少女仇恨地望着他的眼神,心裏也是隱隱作痛。

「難道你忘了,你的養母曾代替你去見過我額吉,我額吉也收下了哈達和定親的聘禮。」和古帖難以置信地瞪着他,「難道你要悔婚?」

「和古帖,我養母做的事,我真的不知情。」張念祖還是第一次知道養母竟然為他定下了一門親。

「那你現在知道了。」和古帖眼眸里閃著淚光,「我想讓你跟我回草原,就像小時候那樣,我記得小時候我受哥哥們欺負,都是你為我出頭,你把他們一個個打趴下,打得他們再也站不起來,你知道我看着你與他們打鬥,我心裏多為你自豪。」

張念祖一聲苦笑,他看着和古帖,他也沒有想到,才過了短短几個月,她所說的這一切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有種隔世感。此時他與和古帖面對面,但是他心裏清楚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千山萬水。

「和古帖,你聽着,我不會跟你走。」張念祖眼神堅定地說道,「我現在就送你出城,出城后,你再也不要回來了。」

「為何?」和古帖無比驚訝地問道。

「我不再是你說的那個流浪在蒙古草原的孤兒了,我是漢人,我有家有名,有父親有母親,我叫張念祖。」

「不,我就叫你黑子哥。」和古帖執拗地說道,「你忘了,你是在草原長大的,你是喝着草原的水活到了今天。難道你真如和古瑞所說,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我是什麼樣的人不用你來告訴我。」張念祖突然衝動地喊道,「是的,不錯,我是在草原長大,這些年我為你叔父賣命,他把我當一條狗一樣使喚,我不欠你們。如今我選擇留下,因為這才是我的家,這個抉擇,其實在出生之前就註定,是我身上流淌的血脈決定的,我是張家的兒子,我定不會辜負他們。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如果在戰場上見面,我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你……」和古帖氣急敗壞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要走。

突然,身後傳來熟悉的喊聲:「念祖,不可放她走。」

張念祖大吃一驚,轉回身,看着蕭天站在他身後,張念祖一陣尷尬,他剛才太過專心,以至於蕭天何時來到他身後,他都毫無察覺。但是蕭天根本不看他,而是沖和古帖而去,就在蕭天將要抓住和古帖的瞬間,張念祖閃身擋在蕭天和和古帖之間。

「大哥,請你聽我說。」張念祖拉住蕭天的臂膀道,「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子,她……」

「在你看來她是一名普通的女子,如果送到於大人面前,就是瓦剌軍隊最好的情報源。」蕭天直白地說道。

「這,她並不知情。」張念祖解釋道。

「念祖,你今天必須把她交給我。」蕭天突然厲聲道。

躲到張念祖身後的和古帖雖然不太清楚兩人談話的內容,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上也猜到與她有關,她一拉張念祖衣袖,「你走還是不走?」

「和古帖,這是我最後一次管你的事,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張念祖突然抱住蕭天,回頭向和古帖喊道。

「念祖,你怎麼如此糊塗?」蕭天被張念祖束縛住,急得大叫。

和古帖一看此情景,知道他是鐵了心不走了,便噙著淚水往後退,跑幾步又回頭看一眼,最後消失在小巷裏。

蕭天氣得掙脫開他的手臂,拔出腰間長劍,抵到張念祖胸前,張念祖一動不動,依然擋在蕭天面前,平靜地說道:「大哥,我不會還手,你殺了我,我也不會動。」

蕭天氣得把長劍丟在地上,轉身往回走。

張念祖急忙從地上拾起長劍,默默跟上來。

一回到上仙閣,李漠帆和林棲已在後院等他們,看見兩人表情有異,又不便追問,便微笑着迎上來。

蕭天當着眾人的面問道:「張念祖,我還是不是你大哥?」

張念祖點頭道:「你永遠都是。」

「好。漠帆、林棲,你們把張念祖關到耳房,閉門思過兩天。」蕭天怒氣未消地說道。

李漠帆和林棲交換了個眼色,弄不清這兩人一起出門,回來怎麼變成了這樣。不知該不該把張念祖綁起來。不等他們動手,張念祖自己把自己綁了起來,自己走進堆放雜物的耳房。

這件事不多時就傳到明箏耳中,明箏也是吃一驚,她從沒看到蕭天發過這麼大的火,她吩咐聽蘭去打聽,聽蘭跑出去一下午,也沒有打聽出個所以然來。

傍晚,蕭天一回房,明箏就迎上來:「大哥,你回來了,今日外面可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蕭天說着坐到圓桌旁端起一盞茶就喝。明箏不死心,也坐到一旁,端起茶壺給碗裏添滿,接着問道:「大哥,可是外面鏢行出了差錯?」

「沒有。近段時間鏢行在念祖手裏,打理得倒是很合規矩。」蕭天四平八穩地坐着喝茶,他眼角的餘光瞥過明箏的面頰,看見她蹙眉沉思的樣子,急忙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道,「哎呀,太困了,我先小憩一會兒。」蕭天走到床榻邊倒頭就睡,不一會兒就傳來呼嚕聲。

明箏知道再問,他也不會說,她對蕭天再了解不過,他不願說誰也撬不開他的嘴。

次日早上,明箏早早起來,她趁蕭天在清風台習劍的工夫,囑咐聽蘭拿上食籃,裏面有專門留下來的牛肉和大餅,兩人悄悄走出去,去耳房看望張念祖。

推開耳房的木門,看見張念祖坐在草墊上打坐。聽見門響,他才睜開眼睛,看見是明箏和聽蘭,不由笑起來。

「原來是嫂夫人,我還以為是大哥呢。」張念祖笑道。

「你還笑?」明箏急忙讓聽蘭把食籃放到張念祖面前,「你快吃點東西吧。」

張念祖也不客氣,抓起大餅就往嘴裏塞,又看見有牛肉,高興地抓到手裏就啃。明箏和聽蘭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樣子,知道沒有蕭天發話,看來誰也不敢給他送吃的,這是餓了一天了。

「念祖,你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給我說說。」明箏憂心地問道,「是不是蕭天他故意整治你,如果是這樣,我不饒他。」

「是我錯了,我甘心受罰。」張念祖嘴裏塞著大餅含混不清地說道。

「肯定是你不敢說。」明箏氣鼓鼓地說道,「這樣,你跟我出去,就說是我放你出去的。」

「嫂夫人,你饒了我吧,」張念祖嚇得急忙咽下嘴裏的餅,大聲道,「真是我做錯了事,罰我閉門思過是最輕的。」張念祖看着聽蘭嚇唬她道,「聽蘭,嫂夫人懷着身孕,你讓她在這不幹凈的地方,染上蚊蟲,動了胎氣,你擔待得起嗎?」

張念祖的話嚇得聽蘭臉都變了色,急忙扶住明箏往外走,死活要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明箏被她架著胳膊不情願地走了出去。

兩人走到曲廊,看見小六慌慌張張跑過來,明箏叫住他:「小六,你跑什麼?何事如此驚慌?」

小六看見明箏,張著嘴巴想了想不敢說,只見額頭上大滴的汗珠往下掉。明箏有些生氣,自從自己懷有身孕,所有人都似乎要繞着她走,她知道大家是好心,讓她安胎,但是她卻感覺被隔離了,不由氣鼓鼓地說道:「小六,你是說還是不說?」

「好吧,明箏姐姐,我告訴你,你可別對幫主說是我說的。」小六眼裏流露出不安和緊張,他壓低聲音道,「瓦剌要攻城了。」

「什麼?」明箏驚得眼珠子幾乎瞪出來。

小六再不願多說,轉身向清風台跑去。

聽蘭扶住明箏走到清風台時,看見蕭天一臉凝重地站立在中間,一旁的李漠帆也是一臉肅穆,這時,小六領着張念祖走過來。

「小六剛從街上回來,看見街市一旁混亂,還有兵卒調動。本來一直想見見於大人,看來這幾日夠他忙的,咱們也不能就在這裏干坐着,念祖,你閉門思過兩日也到了,小六你去備兩匹馬,我和念祖去城外走走。」蕭天說完,揮手讓小六備馬去了。

張念祖臉色變得灰白,他瞥了蕭天一眼,一臉追悔莫及的樣子,低下頭道:「大哥,我知道錯了。」蕭天深深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再說什麼,徑直往外走去。

「大哥……」李漠帆頗為緊張地說道,「城外有瓦剌人出入,很危險呀。」

「沒事,我們會留意的。」蕭天叮囑道,「你留下照顧女眷,也不可大意。」

「是,是。」李漠帆急忙點頭。

蕭天看見明箏走過來,便微笑着說道:「箏兒,我和念祖去街上逛逛。」

明箏提着長裙緩緩走到他身邊,幫他拉了拉腰間的佩劍,說道:「大哥,你要格外留意了,瓦剌的飛箭可不長眼睛。」明箏又看向張念祖,「打不過就跑,記住了。」

蕭天和張念祖交換了個眼神,張念祖低下頭,他不敢說話,怕說錯了話。蕭天呵呵笑了兩聲,點頭道:「全都記下了。」

蕭天和張念祖快步走過曲橋,來到馬廄前,小六早已牽着兩匹膘肥體壯的駿馬等着他倆。兩人翻身上馬,出了上仙閣側門,催馬疾馳而去。

一路上街市蕭條,店鋪紛紛關門,大街小巷都是挑着擔子往家裏趕的百姓;每條街都會不時跑過一隊兵卒,看來他們在換防,把年輕力壯的集中起來往外城九門調集。

蕭天和張念祖催馬往前趕,馬蹄踏起陣陣沙塵。兩人來到西直門,這裏離他們最近,遠遠就看見城門已關,城門前已部署了重兵。守城的兵卒看見兩騎直衝而來,一個兵卒急忙舉長槍攔住,兵卒操著濃郁的河南腔調叫道:「咦,這是不要命了,還往前走嘞,不知道瓦剌要攻城嗎?」

蕭天翻身下馬,向兵卒一抱拳道:「這位小哥,我們出城看望親戚。」

「不中,長官有令。」兵卒直搖頭道,「兵荒馬亂還串啥親戚,回屋待着吧。」

「聽口音,你不是此地的吧?」蕭天看着兵卒的盔甲與其他地方的守城兵卒不同。

「讓你說着了,俺們剛從河南趕來,還有的是從山東趕過來,俺們還沒有見過京城的模樣呢,一來便守城門了。」這個兵卒樂呵呵地說着,看來他為在京城守城門很是自豪。

蕭天看着這個兵卒,被他的質樸和樂觀所打動。他回頭對張念祖道:「走,回去吧。」

兩人一路催馬疾馳,奔到上仙閣外就看見小六站在路邊。小六看見他們回來,飛快地跑過去,一把抓住蕭天的馬韁繩,道:「幫主,剛才於府里老管家跑來傳話,說是於大人請你過府一敘。」

蕭天聽后大喜,他高興地說道:「終於等到這天了,於大人有時間肯見咱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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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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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瓦剌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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