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無常

生死無常

到底是練舞累病的,還是真的因為季節交替,染了傷寒,誰也說不好。

但自從拔胡將軍郭昌領兵去昆明等地平叛后,李夫人就沒日沒夜的練舞,終是有一天沒撐住起不來了。

傷寒而已,誰都沒有放在心上,攸寧照舊一邊盯着,一邊跟詹事府彙報少府中,堅定支持王溫舒的人私下裏來求了李夫人多少次。雖然李夫人暫時沒有動作,記錄卻是有必要的。

少府於德獲罪自殺后,衛子夫派景福給去了淮陽郡的閻奉遞了一封信,信中只是問候了他的近況,言道,『水衡、少府多利,拒財帛之誘乃汝為官之本,今少府變動,念汝舊時功勞,特勉君時時為戒。』

其他的什麼都沒提。

閻奉自然知道這是衛子夫的善意,若是他自己願意,衛子夫或可以幫他重回少府,畢竟那裏有熟悉的對手、熟悉的下屬和賞識他的皇后。

只是衛子夫不知道的是,閻奉到各個郡縣之後,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如意。

桑弘羊的『均輸』法,他並沒有辦好,在淮揚周邊等郡進行交換買賣時,虧損越來越多,又無前例可循,漸漸力不從心。

此刻握著這封信的閻奉就算是想回,也沒臉回去,只能婉言謝過了衛子夫對他的讚賞。

衛子夫收到閻奉的回復時,正在屏風后,蹭劉徹和眾位人才給劉據等人開的曆法課。雖然她還是雲里霧裏,只能勉強記些能聽懂的,但好在,劉徹回頭也會給她耐心解釋。

劉徹有一點是真好,若是誠心想學,就算偶爾不耐煩,他總是會堅持教的。衛子夫精神倒是跟得上,就是一到夏日,身體有些頂不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感受到前面人似乎散了,她也能知道父子倆進了內室,看了看自己,又自顧自去洗漱換衣,本想遮掩一下自己記得亂七八糟的筆記,可就是睜不開眼,起不了身。

最後衛子夫放棄了抵抗,就不深不淺的小憩著,腦子裏都是父子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的,『朔月晦月提前,相差十多天。』、『天象不合農時桑事,祭祀吉時難推難測。』

說得衛子夫腦子裏反反覆復都是『晦月、朔月、提前』這些字眼,要她說,早一天晚一天能怎麼樣?不都是信神仙么,那憑什麼你算出來該下雪的那天就要下雪?該大太陽的天,就要艷陽高照?

要不是看在事關農桑的份上,她才不會一把年紀了,還有從頭學這些。

「醒醒!」

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她,衛子夫在腦中很自然的補了一句,「皇后,出事了!」

果然,那熟悉的聲音緊接着就來了一句,「皇后出事了!」

唉,她就知道,不出事也沒人找自己。

有了外界幫助,衛子夫一個激靈,睜開了疲憊的雙眼,忙問,「什麼事?」

眼前的瑕心遞過來一封奏報,「尚書台送進來的,陛下正跟太子說話,讓我給您先看。」

果然,那邊還在叨叨什麼望月、新月,衛子夫一邊拆一邊說,「拆奏報而已,喊什麼出事了,嚇我這一身冷汗。」

「孔立說應是董國相出事了,這封信可是加急送進來的,他告老這麼多年可是從未有過。」瑕心道,

瑕心話音未落,衛子夫就沉了臉色,奏報上清清楚楚的說明了董仲舒去世的消息。

雖說董仲舒年事已高,這樣的消息,遲早要來,但衛子夫想起多年前他在公孫弘碑前的一番話,和對自己的善意提醒,就忍不住傷心。

那次碑前,法家與儒家短暫的對論,讓人一輩子難忘,同時那一日,也機緣巧合的成為了她生活狀態的分割線。

盛寵無憂的皇后,走向了權衡利弊的皇后!

「陛下!」衛子夫起身,打斷了他和劉據的談話,很直白的把這件事告訴了他。

「母后,是真的么?」劉據似乎難以相信,「前段時間,還聽父皇提起他。」

衛子夫點頭,看向劉徹,他坐在原處,沉默了許久,面上並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也沒有接劉據的話。

舒適又輕薄的常服衣袖,無聲滑落在憑几上,帶着一圈圈年輪的木質色,就這麼輕易的被厚重莊嚴的墨黑色所遮掩,上面的銀線熠熠生輝,還是那麼充滿活力。此刻大約唯一能窺見憑幾原本最淳樸的木質色的地方,就是劉徹的指尖旁了。上面的年輪和木紋,斷續,又鮮明。

忽然劉徹伸出手來,把衛子夫接到了身邊坐着,迷茫又肯定的說了一句,「他,七十有五了罷?這個年紀,也是福氣。」

衛子夫從劉據身上略過,落在交握的手上,輕輕點頭,對!劉徹記得很清楚,董仲舒七十五歲了。

即使是七十五歲的高齡,董仲舒依然活得精神抖擻,前段時間還寫信來說鹽鐵官營的壞處。雖然劉徹簡單又粗暴的用幾個字打發了他,還送了杏糕過去,卻從未想過,那竟然是最後一次君臣筆談。

官員起起落落,在劉徹筆下走過的,數不勝數,君臣親親疏疏,在帝王安排之下,難測難定,更遑論生死判決,更乃常事。

重臣九卿,也不例外,從公孫弘到衛青,其中如汲黯、董仲舒之流,也是早超了兩手之數。

汲黯死的時候,劉徹在外,衛子夫不知道他心情如何,現在面對董仲舒的離去,劉徹即使沒有多少話,她也能感受到劉徹心中的傷心和無奈。

哪怕董仲舒所說,在皇權之下,只是個工具,那麼今日,這工具也是劉徹很難割捨下的一件工具了罷。也不知他若有知,是否能心安了呢?

劉徹的聲音,低緩又沙啞,「擇長安西郊風水寶地,厚葬。····據兒···」

「兒臣明白,」劉據立刻接道,「父皇放心,兒臣這就找人去安排。」

劉據走後,殿內靜悄悄的,連蠟燭灼燒的聲音都聽不見了,衛子夫就默默的陪着劉徹坐了好久,才感受到劉徹輕晃着自己的手,說,「朕,剛罵過他迂腐,鹽鐵算什麼,朕還要做均輸!哼,沒想到這老傢伙竟然沒回。」

沒回,就永遠都沒有機會回了,劉徹手下人才多如牛毛,雖然他嘴上說人才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能盡忠就該殺。

可這些來嘔心瀝血的臣子呢,都曾是劉徹心頭肉,衛子夫有時候很難想像,每失去一個,接連失去每一個,劉徹到最後是會痛得麻木呢?還是痛到說不出話來?

若換了她,有朝一日失去計蕊、張坐、元睿、瑕心等人,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衛子夫開口柔聲道,「上林平樂館馬上要演角抵,我請董國相的家人子弟一同來看吧,他兒子也五十多歲了,孫輩也快三十了,到時候喪事也辦完,一家人藉機散散心。」

「嗯」劉徹應着,心中突然好受很多,董仲舒還有子孫,就算不能有他的才學,總能繼承些優點和痕迹,就像他還活着,「也叫上鄭韜和他的兩個兒子吧,朕聽說他家的事,還是從小伉口中聽到的。」

「從小在一起長大的,要不是鄭當時總帶孩子出去,也許他們還能結個親。」

劉徹搖頭,他也不知道怎麼,情緒就這麼容易被衛子夫有一搭沒一搭的帶走了,「他家教兒子還行,女兒就差了些,言笑原來跟朕說過。」

又是言笑,歉疚加寵愛,劉徹如今快把這個女兒說過的每句話都記在心上了。

衛子夫沒有再接話,言笑真的走出來了么?她這個當母親的,總是有些懷疑。

「······鳳凰殿最近在做什麼?」

「病了,醫官說是風寒。」衛子夫很想問一句,陛下可要去看看?可話到嘴邊又覺噁心,咽了回去。

算李夫人還算聰明,沒有着急聯合王溫舒扳回一局,連留在少府的爪牙,都肯放棄。可椒房殿卻不會因此雨過天晴,張坐和計蕊分別去接觸的兩方勢力,也並不是全然乾淨,讓這群狗急跳牆人,給他們些壓力,自己再給些希望,讓雙方都覺得自己陣營中有人能當少府,豈不是更好?

衛子夫走神的時候,劉徹卻在斟酌,「前段時間朕說話重了些,本意是想讓她少練舞,多認些字,大約是嚇到她了,竟總是反著來,角抵也讓她去看看,散散心。」

「好,陛下自己去跟李夫人說吧。剩下的妾身安排。」衛子夫道。

劉徹本想點頭,撇見桌上董仲舒的奏報卻沒了心思,「那你去找人傳話吧,朕這些日子還有事要忙,都說今年大旱,如今也見着些端倪了。到底是打着仗,雖有烏孫的馬,其餘糧草還是要上心。」

總之就是他把人訓夠嗆,還不想哄,老習慣想糊弄過去。

衛子夫再清楚不過了,內心止不住就湧上一股怒氣來,又生生咽了回去。既然劉徹這麼放心,等哪天自己把李夫人辛辛苦苦建立的羽翼都剪斷的時候,她找他哭,可別後悔!

等攸寧傳完話,帶着醫官回來,衛子夫才覺事情不對,「你說李夫人的病治不好?」

醫官也是為難,「臣說不好,今年季節反常,入口的東西需要慎之又慎,李夫人吃壞了東西,又強忍疼痛歌舞不歇,耽誤病情,明顯乏力難轉,實在棘手。」

「你不要繞彎子,剛剛說治不好,現在又棘手,到底能不能治好?」說病就病,還治好治不好的吞吞吐吐,衛子夫有點懷疑李夫人真病還是假病。

「李夫人的病,本不難治,傷寒之症要仔細調理。」醫官本人似乎也非常疑惑,「大約是臣能力不及,李夫人心結難解,陛下也未垂詢,之後就不怎麼配合臣的醫囑,更不請醫官了。這幾日再去,方子下去,卻不見氣色,臣與其他醫官商量后,調整藥方也不見效,倒是有女醫官提醒臣,幾經詢問才知推測約是腸辟之症。」

衛子夫驚呆了,「聽說腸辟之症,腹痛難忍,李夫人就生生忍着?為何之前沒有發現?」

「腸辟之症,李夫人應是不好開口。」醫官也是無奈,「要不是女醫官觀察仔細,臣也不敢推測,而且此病傳染,若真是腸辟,不見周圍服侍女官黃門有癥狀。李夫人強勢不開口,臣也沒有辦法,如果不能確認,臣是真的治不好了,若是確診,也是十分棘手,所以還請皇后決斷。」

「傳染一事,事關重大,你可不要隨意開口。」

「正因為事關重大,臣才如此着急的隨攸寧姑姑前來,還請皇后給臣個機會,讓臣確認。」

若是傳染,這事就麻煩了,衛子夫一刻也等不得,「來人!叫江校尉帶人,我們去鳳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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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椒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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