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離

第四章 逃離

馬庫斯先生背對着講台下的學生,在用白板筆在上面奮筆疾書地寫着。wwW.他身後的學生們當然有些心不在焉,一些坐在後排的人甚至沒有把書帶進來。這明顯是對馬庫斯先生的不尊重。

「我已大致畫出了發電機的工作原理。書上的圖並不清楚。大家朝前看,艾薩克!」馬庫斯先生提高了聲調。

艾薩克猛地把頭抬起來,使勁揉搓了眼睛。他早就昏昏欲睡了。昨天晚上他熬夜了,但別人並不知道他是為什麼熬夜。彼德早上還打趣說他晚上去做些「不正當」的事情去了,以至於白天疲憊不堪。

「我的桌子上有一個手搖發電機,它是大型發電機的雛形。這裏的圓盤,做的就是切割磁感線的作用。看,這裏是一塊永磁體……這邊連着……」馬庫斯先生的話已經在艾薩克的耳旁模糊不清了。他真想倒頭就睡,但是以現在的形勢,他辦不到。馬庫斯先生的**演講仍在繼續。

克莉斯用力地捅了他一下,艾薩克一下就疼醒了。

艾薩克在使勁揉克莉斯剛才捅過的地方,小聲說:「你用什麼捅的?」

克莉斯把目光投到艾薩克身上,並晃動起手中的筆。

「你用哪頭捅得我?」艾薩克質問到。

克莉斯把目光轉向手中的筆,眼睛先是瞪大,緊接着有噘起了嘴。她擺出了一段令艾薩克氣氛至極的口型:搞反了。

這下艾薩克徹底精神了,筆尖的功效確佳,艾薩克因為自己衣服上的墨水還有自己右臂上的針孔而懊惱不已。直到下課,艾薩克還對那一筆耿耿於懷。即使他不記仇,那裏蔓延出來的疼痛也會讓他終生難忘。

走出教室時,艾薩克在克里斯耳邊低語了說:「不要再這樣做了。」克莉斯只回以一個微笑。

午飯時間,是學校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艾薩克還是照慣例和彼得還有那幫狐朋狗友坐在一塊調侃。通常這一桌的人會笑的前仰後合,旁邊的人投來的異樣目光也不會讓他們感到困窘。兄弟多,人膽大。

彼得的一個朋友最近學了一些魔術。與其說是學,倒不如說是自己研究出來的,也許比那些舞台魔術更有趣,並且更有挑戰性。他事先說明這是手法魔術,不需要道具,所以表演起來很方便。他表演了硬幣穿桌子的魔術,讓周圍人都叫好。有人還提議這周末去吉丁斯的飯館用這個把戲去耍服務生,這一定會是個很有趣的經歷。如果把這段視頻傳到「YouTube」上,也一定會有不錯的點擊率。

彼德在午飯結束前,邀請了艾薩克去游泳館看訓練。即使不去,也有理由到別的地方轉轉。比如說橄欖球隊。他們的訓練要更有意思。

熬過了下午的一些課程,艾薩克應邀去游泳館。他欣慰得看見有更多的人在更衣室換衣服。他知道他有理由接受彼德對他的讚賞。即使他還沒有看見報紙,他也知道四角大樓的那幫人都做了些什麼鬼事情。

彼德在場邊一邊鼓掌一邊大吼著督促着新成員們訓練,並且測量成績。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他信心滿滿。即使是個邊緣的項目,邊緣的比賽,也會讓這些深愛着這項運動為之瘋狂。若是沒有菲爾普斯,恐怕也不會有這些依舊想念泳池的人了。他的成功同樣地激勵著這些年輕人。他們不一定能做到最好,只是樂在其中,足矣。

游泳隊的成員們都是好手,訓練也很快結束。彼德宣佈了自由活動。彼德在游泳隊里即使隊員也是教練。這裏才不像籃球隊或者橄欖球隊有個專門的教練。這裏只有夢想。

彼德滿臉笑容地朝更衣室的方向走去,艾薩克靠在牆壁上,鼓著掌。「很棒的訓練,不是么?」

「啊哈,夥計!」彼德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和艾薩克擊了下掌。「你就不打算下水?你也看見了,這將會十分有趣。」

艾薩克低着腦袋搖了幾下頭說:「你能保證你有救生員那兩下子的話,我可以考慮。」

彼德拍了拍了艾薩克的大腿,說:「別對自己那麼沒自信。你應該試試的。」

「當然,如果你不拿我的褲子當毛巾的話。」

彼德看了看艾薩克的褲子,有看了看自己的手,翹起了眉頭。

在更衣室里,艾薩克看到了至少五個新的男隊員。其中不乏身體健碩者。有些人是渾身的肌肉,令艾薩克羨慕不已。他看着他們換好衣服,走出更衣室。而彼得才剛剛從浴室里出來。

「淋浴就該慢一些,學會享受生活。」彼德打趣兒說。

「游泳隊里有女隊員嗎?我是說新隊員。」艾薩克問道。

彼德對着艾薩克擺出了一臉壞笑,說:「噢……是的,你也感到生活有些空虛了,是吧?舞會沒人陪?」

「你想什麼呢?我是個善良、正統的人。至少我收到的教育和你不太一樣,我對此事的看法別具一格的。我只想知道女隊是否有能力取得和男隊同樣的榮譽。」

彼德換上了他的背心和短褲,讓自己不再**裸的。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這個你可以放心,其他的還不如我們自己人呢。」

艾薩克笑着說:「別忘了,我也是游泳隊的一員。」

彼德這時轉過頭,一手扶著柜子說:「儘管不下水。」

「哈哈!」兩個人一齊笑了起來。

彼德和艾薩克一步步蹭出遊泳館。外面依舊有太陽光,還很耀眼。遠處橄欖球場上傳來啦啦隊練習的聲音。吵吵鬧鬧的,令人心煩意亂。

「嘿,你打過橄欖球嗎?」彼德問艾薩克。

艾薩克和平靜地說了一句:「從來沒有。」他不想讓彼德指責他的身高。在一年前,他清清楚楚記着自己的身高是五尺四。他並沒有那種飛快長起來的感覺,依舊很矮。橄欖球隊永遠都不會成為他的夢想。

「哦……我了解了。」彼德接下來也沒吭一聲。

兩個人剛剛往前走了幾步,艾薩克就突然停住了腳步,腿也好似難以移動似的。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好一會兒,彼德等得也不耐煩。

「怎麼了?」

「我想去看橄欖球隊訓練。」

彼德朝艾薩克走過來,兩隻胳膊分別向兩邊揚起,還做了個鬼臉。「你一定是有所企圖。」

艾薩克只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知道。」就拔腿往球場的方向快速走去,彼德也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作為朋友,我想我們都應該坦誠相待,不是么?」彼德問。剛追上艾薩克的彼得呼吸不太均勻。「你根本不該來這兒。橄欖球隊是個鬼地方。是的,我就是這麼想的。」在前往球場的路上彼德不停地發牢騷。

「說個理由。」艾薩克頭也沒回地問了一句。

彼德咽了口口水說:「那裏有許多混蛋。他們會討厭你這樣的人。」

艾薩克反問:「我怎麼樣了?」

先是一陣沉默,然後彼德湊到了艾薩克的耳邊小聲說:「膚色。」

艾薩克也同樣是沉默不語。但是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一直在朝一個他自己都不願意去的方向走。

艾薩克剛剛到場邊,就佇立不動了。彼德在他旁邊,手掐著腰,帶着鄙夷的眼神觀看橄欖球隊的訓練。清一色的白皮膚,讓彼德心裏十分不好受。這個小鎮有不少拉丁美洲裔的移民,也有不佔少數的黑人,亞洲人確實是少了些。總之,這是個多民族的小地方。可這個地方卻從來沒把觀念轉變過來過。事實上,種族這個觀念現在多存在於這些年輕人心中,許多成年人可以正視這個問題了。小鎮里也有不少黑人警察,人們對他們的工作也給予了肯定,更多的是尊重。學校里情況和社會上差別很大,多半是年輕人的反叛心理在作祟。這裏每一個人都想變得與眾不同、獨一無二。他們不知道,他們中每一個都應該是獨特;而他們每一個,又是相同的——他們都是人類,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正常的人類。沒有人多長出一條胳膊或能睜開第三隻眼睛。即使長了第三隻手,也都藏在了衣兜里。從外表上看,膚色並不會成為交流的問題。智商都相差不多的人,情商才是決定性的因素。

彼德對這個問題看得太重了。可是初來乍到的艾薩克卻一直十分茫然。這裏的偏見對他了說影響並不大,還有些把他當成日本人或者韓國人。他不喜歡日本人,也不喜歡韓國人。但是別人對他的態度還算不錯的時候,他也會感到些許的欣慰。

他揮了揮手指,示意彼德和他一起走。艾薩克到了場邊的座位上,坐在比較往上的一排。彼德也跟着他過了去。艾薩克默默地坐下,沒有說出一句話,就像是在等着什麼發生一樣。我在做什麼,他想。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的眼睛如同空洞一般,映射出運動員們在訓練場上奔跑的模樣,球飛過的弧線,視線中一直期盼着什麼的出現。

但顯然不是這個。

「艾薩,小心!」

艾薩克這是才從恍惚中驚醒過來,橄欖球帶着劇烈的旋轉從高空處飛下,目的地是艾薩克所在的位置。球在空中飛速滑過,而艾薩克卻一直無動於衷——儘管他眼眸中反射出的圖像馬上就要被這個橄欖球填滿……

「艾薩……!……克……」

球停住了,艾薩克雙手將球接住,在離他的臉不足十公分的地方。訓練場上的運動員霎時間也僵住了,於是動作遲緩地摘下頭盔,望着艾薩克的方向。顯然,他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不是敏捷,是勇氣。

「嘿,夥計!」只剩下一個人,雷諾,他的血液還沒有被凝結,「把球丟回來好嗎?」他將手放在嘴邊大聲地喊,嗓子也是十分嘶啞。

在雷諾大叫的同時,訓練場上的其他人都關注著艾薩克:拉拉隊員、教練、橄欖球隊員、場邊的觀眾。人們都扭過頭朝那個方向看。艾薩克的眼睛中映出了無數個人的面目,直至一個人輕快地回頭——艾薩克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雙眼睛,在視網膜上映射出來。他感覺到這不是視覺上的吸引,更象是磁鐵在吸引鐵屑一樣,一種無形的力在牽引着他。他決定清醒過來,看看究竟是什麼在指引他。

「接着!」艾薩克用力將球拋出,在天上劃過一條彩虹般的弧線。球帶着颶風般的旋轉準確得飛向了雷諾的手中。

「哇喔,精彩的傳球。」彼德也興奮不已,「你什麼時候學來這一手的?你可從未提過你打過橄欖球。」

艾薩克心不在焉地回答說:「不是橄欖球,只是必備技能而已。」

彼德又說:「那剛才你的接球呢?要我說,你絕對是塊打球的好料,如果你能再高大些的話……」

「同樣是必備技能。」艾薩克冷冰冰地回答。

艾薩克努力將心中的波瀾平靜下來,回想着剛在在自己眼中發生的事情。他想把時間定格在最後一剎那,好讓自己可以再剛才那幅圖畫中尋找一直在牽引著自己的某種力量。可是他再難做到了。他凝望着眼前的人群,卻再也找不出剛才的那對目光。

他剛剛把頭埋下,一隻手就死死拽住他的衣領,竟然將他拎了起來。

艾薩克還沒回過來神,就被丟到一旁,後背狠狠地撞到了旁邊的座位上。

「啊啊……」艾薩克感到嗓子眼裏有一陣腥味。他知道這應該並我大礙,應該是牙齒磕到哪裏出血了。他的呻吟聲說明他並不是很舒適。他嘗試着睜開眼睛看看到底是誰下手如此得重,或者說是莫名其妙地出拳了。艾薩克腦袋裏閃過上千個可能的理由和介面,但沒有一個可以解釋剛才那個猛烈的衝擊的。夕陽的金色光芒晃得艾薩克睜不開眼睛。

「嘿!」艾薩克聽見了彼德的聲音,「馬克,你究竟想做什麼?冷靜點……嘿!」

艾薩克眼球中的金色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人形的黑暗。艾薩克努力恢復意識,從剛才那莫名的寂寞中清醒過來。艾薩克想伸出手做些什麼,但他卻不能。他能看見黑影正要揮起另外一拳。

彼德撲了上去,用兩隻胳膊鎖住馬克,嘴裏還在碎碎念著:「你這個混蛋!冷靜點……白色的垃圾!」

這句話顯然激怒了馬克,馬克使出渾身解數,推開了彼德。他活動了一下肩膀,又將手伸向艾薩克。艾薩克也本能將右手抬起,將指尖放在自己的左肩上。

一個橄欖球帶着劇烈地旋轉飛向馬克,重重地打在他的腦袋上。馬克順勢倒了下去,用手撐住身體。馬克一起身,就看到了一個大塊頭站在了他的面前,佔據了他全部的視線。

雷諾。

雷諾低着頭看並不強壯的馬克,先是苦笑了一下。不過笑容只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十分之一秒,他便伸手抓住馬克的脖領,將他提得老高,都高過了自己的頭頂。雷諾手臂上青筋暴露無疑,完美的肌肉線條讓人羨慕不已。強壯的身軀是他的本錢。

馬克和雷諾兩人都在怒目而視,而雷諾粗獷的眉毛也許會使他在眼神殺傷力上更上一籌。

「說說吧,在這裏鬧事,出於什麼原因?」雷諾質問道。

回應雷諾的,只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還有接下來的一陣咳嗽。

一直坐在前排的克莉斯轉過頭來,緊盯着雷諾的背影。

艾薩克這時也總算是喘過氣來,咽下了口中的血腥味,顫顫悠悠地站了起來。他向右扭頭,看到了拉拉隊和球隊都在注視着這個方向——又一次。前排還有克莉斯和克萊爾,艾薩克剛才沒有注意到的兩個。拉拉隊里的雪莉也是站在最前排。恰好路過的邁克爾也停下了腳步。

這下好了,艾薩克想。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們。

「雷諾!」克莉斯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雷諾只是皺着眉頭回頭瞥了一眼,作為回應。他大喘一口氣,把馬克放了下去。在馬克的腳後跟沾到地的一瞬間,就迅速地朝邊上撤去,並指著艾薩克大罵說:「以後再找機會收拾你,狗雜種!」之後就跑遠了。

雷諾把手搭在艾薩克的肩膀上,說:「夥計,還算好吧?」

「事實上,很糟。」

雷諾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夥計,今天你身上可發生了不少事。幸運兒?」雷諾的語氣中帶着幾分調侃。

艾薩克的心情當然是極為不爽。他深呼一口氣,將頭向右扭了過去。

在他的視網膜中成像出來的幾十個人影,他只辨認出,或潛意識的只想辨認出一個——克莉斯汀.溫莎。

克莉斯正在滿臉焦慮地看着雷諾,旁邊的克萊爾的眼神也在雷諾和克莉斯之間來回擺動。

艾薩克感到胸口一陣涼風刮過,便用力地按住胸口。彼德一個箭步衝上前扶起正在向一側傾斜的艾薩克。雷諾聳聳肩,說:「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吧,也許哪裏受傷了。」說完,他就大步走回球場,而在不停圍觀的拉拉隊也一鬨而散。

球場上可以聽見雷諾在沖着自己的隊員們解說將要進行的最後一場練習。明天下午會有比賽。

當雷諾走回了屬於自己的球場,克莉斯也把頭緩緩地轉了過去。她的視線一直就沒有放過雷諾。

艾薩克的胸口又是一陣涼風掠過,他的腳步不自覺地朝着離開學校的方向走去。胸口的疼痛好似在用一把寒冰做成的刀子一點一點地刺進去,然後再用力地扭動。血液的溫度迅速將刀子融化,同樣把更冰冷的氣息傳遞的身體的更深處。像是有種推力在不停地驅趕着他似的,讓他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彼德在艾薩克旁邊一直問他是否好了些,但是艾薩克卻沒有一句答覆。他眉頭緊鎖,腦子裏想過的詞句都接連不上,似乎連他自己都聽不懂。

走出了好一段距離,那種疼痛感才從艾薩克身上消失。他的情緒並沒有在游泳館里那樣亢奮了,反而是一種冷冰冰的沉默。像鐵一樣的冰冷。

他想後退一步,嘗試回到剛才的地方,但腳步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朝那個方向移動。他依舊是沉默不語,而彼得也許也看慣了他的奇怪行為。在去取自行車的路上,彼德嘴裏一直在不停地念著廢話。至少艾薩克是這麼想的,因為他沒有心情去聽這些話。今天發生了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艾薩克知道他自己理應當是不幸的,但還不至於如此不幸。從不能控制他的腳步,再到飛來的橄欖球,還有馬克……和克莉斯。艾薩克的思緒在這裏中止了,腦袋裏貫穿過去的信息遞給了他無數的暗示,但是他卻一直不能揭開這謎語。腦力活有時比體力活更讓人感到疲憊不堪。

等到他騎上自己的車,鞋底碰到了腳蹬,就立刻感到自己輕鬆了許多。家的方向總是令人感到溫暖無比。

彼德搭著其他同學的車回了家,也沒了目送艾薩克的機會。艾薩克看起來已經沒事了,但他畢竟沒有去檢查一下身體。如果他在回家的路上倒下,彼德會感到十分內疚。

艾薩克的車在柏油路面上直線飛馳了一段時間,猛地拐彎向左,朝「家」的方向走去。

風掠過艾薩克的耳,彷彿是某種輕語。他聽不懂風兒在說什麼,只是喜歡這種自然、無拘無束。道路兩旁都沒有人,只是樹和遠處的田地。

自由、無拘無束、像個正常人一樣,這是艾薩克最為期盼的。不用因為自己生氣而內疚,不會因為走神而失控……走神,艾薩克在自行車的身體感到一陣麻酥酥的感覺。他極力剋制,眼睛都瞪得老大,雙手緊緊握著車把,連拐彎的動作的都不敢做。過了一會兒,這種感覺消失了,但是艾薩克的眉頭也不是沒有理由緊鎖。

他回到自己的家中,把自行車推到門裏。這是他最好的交通工具,也是唯一的。如果出了半點差錯,今後的日子想出門就很困難了,連去小鎮頭的超市都是個問題。他匆匆把車子安置好后就迅速地跑上了樓。他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按照慣例給父母發郵件。趁著開機的這段時間他到隔壁屋子裏去沖了杯咖啡。他為了方便,把咖啡機搬到了樓上,把隔壁的房間變成了自己的休閑倉庫。這本來應該是個卧室,但一點兒卧室的模樣都沒有了。在父母不在的時間裏,沒有人管他喝不喝咖啡。他現在已經對咖啡有依賴了,或者說是上癮。他知道他已經對咖啡因有些不舍了,但總比海洛英上癮的好。這裏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他回到電腦旁,登錄MSN,打開郵箱。他剛剛點開頁面,沒待頁面打開,就去取自己的咖啡去了。

他手握著咖啡杯,感慨了一句:「卡布奇諾……」說完便喝了一小口,當然是燙的他舌頭都快腫起來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是中國的俗語,他還記得。

他捧著杯子回到了電腦前。他點開了自己的收件箱——先是兩封垃圾郵件映入眼帘。他狠心地點擊了「舉報」。讓他不爽的事情多了,他也會令別人不爽的。看起來沒什麼要緊的是。因為他的父母只在有要緊事的事的時候才會回復他的郵件,不然都是撂在一旁不去多管閑事的。

按照每天的慣例,他又開始寫信。他寫到:

「今天發生的事情很複雜。你們教給我逃避一些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的技巧,但它們有時候會自己找上門來。我剛剛解決了游泳隊的問題,這令我的朋友們都感到十分欣慰。

然後是下午放學之後的事情了。我在看橄欖球隊訓練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情,當然是令我不開心的。對於這些事我也不願意多提。這裏的人也許對中國人有些小小的偏見吧。

今天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我之前提到的兩個。我發現我身體也更加不同了。我的腳步有時候不聽從我的控制,身體彷彿會被磁鐵吸過去似的。我的腳步總是朝着並不是我想的方向走去,而到了之後我身體本能的在等待着什麼的發生。但有的時候不僅僅是一種引力,還有一種斥力。它推着我離開,即使是我想停留下來的時候。

今天我在騎車的時候身體失控了一小段,我感覺我要買輛二手車會比裸露的自行車對道旁行人更加安全。

你親愛的兒子。」

艾薩克毫不猶豫地點擊了「發送」,也不想再繼續措辭。與自己的父母好像在談生意般緊張顯然不是個正確的行為。

作為一個初來乍到來到這個國家時間不長的人,對這個國家的網絡社會還不太了解的時候,上網並不是最佳的解決方式。他沒有心情看上網看新聞,他寧願是讓電視機往他的腦袋裏硬塞進去幾條新聞,也不願由於主動尋求知識而費腦汁了。

出門散步總是個散心的好方式。

這裏沒有東北部那麼多茂密的樹林,也沒有西南部愜意的海風。這時的麥子大都已經打好捆,放在有農場家的倉庫里了。他們會趁著好天氣把貨運到一些食品公司去,然後就是愜意的冬日生活了。

艾薩克還沒有為自己在美國的第一個冬天做打算。他想,應該為自己置辦一些新款式的衣服,冬天裏有聖誕節的。裝扮下自己也並非不可。老套的戶外套裝顯然已經不屬於他這個年齡了。他需要些時髦東西了。又時他自己也會承認這是在彌補他形象的某方面不足——比如身高。他堅信自己會有所進步,貌似身體留給他進步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春假之前給自己周圍的人們留下個好印象,包括即將來到這裏的父母,是有一定必要的。

他把電腦關掉,整理好衣服,檢查了自己錢包里的錢。他確認他的錢足夠去買一套適合他的服裝並且不用往銀行跑的時候,他大喘了一口氣。

還是自行車,對。他騎着自行車朝鎮西頭的商店去了。

隨着太陽直射點朝南回歸線移動,北方的日落也是愈來愈早了。沒多一會兒,天色就變暗了。天邊儘是霞光。西方的地平線上亮得耀眼,邊上是橘紅色,再邊上是紅色。紅得像血,但血不是時時刻刻都意味着犧牲,它同樣是活力的象徵。當然,也不能總如此樂觀。

艾薩克在商店裏轉了幾圈,發現今年的新款式並沒有如何好看。店員告訴他下周還會進更好的貨,不過價錢就要貴些了,畢竟離冬天是越來越近了。艾薩克倒是感覺有些女裝還算漂亮,可是男裝的款式卻讓人大跌眼睛了。考慮到他自己近期的經濟狀況,不一定會有什麼危機。還是等到快放春假的時候再說吧,他想,反正也是給別人看的。

他要騎車往回走的時候,天邊只剩下一抹紅暈。

他努力把車騎得快些,這樣就不會因為有一段沒有路燈而特別危險了。不過,他還是不夠快。太陽終於結束了它為期不到十二個小時的演出,謝幕了。道路兩旁的路燈還沒有亮起來,大地就已經一片昏暗了。隱隱約約看到前面幾戶人家的窗口還有些亮光,但那對於這條公路來說還是太微不足道。

他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停下了車子。他把自行車放倒在路旁,等待路燈亮起來。他一身黑色的裝束讓他和輕易地融入到了夜幕之中。他把雙手**自己的上衣兜中,默默等待着。

當周圍很靜的時候,細微的聲音也會被人耳辨認出來。他聽到泥土上碎碎的腳步聲,一個人,越來越快。他猛地一轉頭,看到一個人影迅速朝他奔來。他能辨認出他的輪廓——今天已經見過一面了。

「馬克……這個傢伙怎麼老跟着我!」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之後也撒腿跑開。他不希望既沒挑到好衣服並且把他的心情再次搞壞。如果有人再次讓他不高興的話……他同樣會令別人不高興的。

他只是跑,希望追趕着他的人能放棄。但他錯了,馬克不會放棄。艾薩克跑到了一大片麥田中,這片地還沒有收割。他飛快地竄進了麥叢中,衣服和麥子摸得沙沙作響,麥芒處也來回搖擺。他不斷地撥開前面的麥子,而後面的馬克也不聽地追趕。他回過頭,期待着馬克已經被他拉到老遠,可窮追不捨的馬克也是盡全力要追上他。他一直在為這個事感到奇怪。馬克沒有任何理由去「追殺」艾薩克,可馬克就是想要把這個「法國人」置於死地。

艾薩克感到後背已經開始冒汗,鬢角上也濕潤了。就連嘴角都變得有鹹味——他跑得有些累了。他們兩個不斷地在麥田裏兜圈子,都已經氣喘吁吁。

艾薩克跑累了,腳步也有些難以移動。馬克趁機撲了過來,就像老虎捕獵那樣。艾薩克身子用力一扭,和馬克一起倒在地上。馬克伸出手要掐艾薩克的脖子,艾薩克用拳頭輪開了馬克的手掌。他從地上爬起來要跑回自己自行車的位置。他知道,那邊的路燈亮了。馬克並沒有想讓艾薩克離開這場決鬥的意思,抓住了艾薩克的腳,而艾薩克用力一蹬,讓自己恢復到自由身。

艾薩克要拔腿開溜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辨認不出方向。馬克站了起來,就在離艾薩克不到三米的地方。

「你不要過來,站在那裏,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解釋……」艾薩克口中的單詞蹦得飛快,他要儘力在最短的時間內表達出自己的意思,甚至連措辭的時間都空不出來。

馬克沒有聽艾薩克繼續廢話,一步步逼近,越走越快。艾薩克把右手放在靠近肩膀的位置威脅到:「你再靠近會有危險。」艾薩克的眼神變得嚴肅,眉毛下的眼睛只露出半顆眼珠。

馬克沒有聽艾薩克的勸告,走過兩步之後就開始沖向艾薩克。

一陣耀眼的藍光在麥田的深處閃耀,同時伴隨着一聲慘叫。

馬克飛出了半米多遠,重重地摔在地上,身體還有輕微的抽搐。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目光卻是空虛的。他現在能做的只是使勁皺眉。他甚至連拳頭都握不起來了。

艾薩克吞下一口唾液,目光在馬克抽搐的身子上短暫地停留了幾秒,就飛快地逃離這片麥田,找自己的車子去了。

道路兩旁的路燈果然是亮了。他的自行車也安詳地躺在路邊。他扶起車,手還有着些微的顫抖。右手小臂上的麻木感還未完全消失。他使勁握了幾下拳,讓自己的手臂重新恢復知覺。他用最短的時間把車子加到了最大速度,小腿用力地蹬着腳踏板,在公路上疾速飛馳。

家,溫暖的家。如果這裏能稱之為家的話。艾薩克即使回了自己的家,身體上的顫抖也沒有停止過。指尖的溫度還是十分冰冷。他傷到人了,他想。彷彿這一切的錯都是源於他似的。他想到的唯一處理辦法就是逃,成千上萬個方法都逃脫不了干係,這是唯一的解脫。就好像他來到美國一樣,來到這個小鎮,這都是逃。這就是逃避。他要逃避自己的歷史,自己的身份,甚至連自己的能力也要逃避。那都不是他的錯,而正因為沒錯才更要逃。能承擔自己的錯誤,是值得令人尊敬的。而因為自己的不同,就應該選擇被懲罰?不,當然不。既然不能贏,那也不能甘願服輸。躲,不是難事。

黑夜裏有星星,成片的。和這個世界很相像。世界本來就一片黑暗,卻有無數個人心中充滿希望的燈火。可是,這燈火卻連不成一片。

月亮也被這個季節罕見的雲給遮住了。馬克的抽搐逐漸停止。他坐起身,感覺自己的記憶中斷過一樣。他發現自己一切的記憶都變得十分模糊,尤其是剛才——那道耀眼的光芒過後,他明明記得看到了什麼,卻怎麼也聯想不起來。麻酥酥的感覺遍佈全身,他甚至忘記了他在這裏的目的。他感到恐慌,甚至是有一點絕望。內心有種空虛的感覺。他意識到自己是缺了些什麼,卻沒有表現在身體上。他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是他的胸口,有一小塊衣服變得像火燒過的碳一樣。但僅僅是一小塊,還沒有半個手掌大。他知道他不會倒霉得挨雷劈的,並且現在也是晴天。每當他想起日落之後的事情腦子裏就一片混亂,頭像要爆炸一般疼。他腦子裏回想起的人影只有艾薩克——那個令他十分不爽的亞洲人。他忘記了為什麼要對艾薩克產生如此不爽的感覺,只隱約感到這之前絕對會有情況。可能微不足道,但他卻不這麼想。

馬克要緊牙關,從麥田裏把身子拖出去。他來到大道上時,身體也開始聽自己的命令了。他朝家的方向跑去,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想逃離這個地方,讓他大腦一片空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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