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應該」與「東方」

第八章 「不應該」與「東方」

瞳孔急劇地縮小,讓光線從自己的黑色的眼眸中濾出。從睡夢中傳來一陣粗喘,左手的手心裏還握著一把汗。胸口一沉一浮,是心跳和呼吸共同促使的結果。壓在身下被單被撕扯出幾道褶子,身上的灰色薄襯衫也扭曲得七扭八歪。薄被子裏彷彿沒有溫度,腳下也能感覺涼風穿過。

艾薩克呼吸漸緩,肺中的氣體順着鼻腔緩緩劃出,溫柔地吹在鼻子下的皮膚上。

枕頭上潮乎乎的,滿是他溢出的汗水。他再次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他在這種環境下只忍受了幾十秒,就坐了起來。他環視了四周,還是那麼平靜。用大量心血換來的平靜,暫時的,珍貴的。

時鐘滴答滴答得響,每秒鐘齒輪的撞擊聲都深透到艾薩克的心中。他抬起頭看見日曆牌上的「星期五」字樣,就不免心中一震。

是時候整頓一下了。

他跳下床,衝進盥洗室。他仔細把臉洗凈,牙也刷了好幾遍,差點把牙齦蹭破。他仔細地把頭洗了一遍,用電吹風把頭吹乾。他少見地拿起梳子,讓這些小木棒在自己頭頂上遊盪了幾個來回,連鬢角都沒有放過。

他利用早起的這段時間把自己的床單和枕頭換了一番,把舊的扔到了洗衣簍里。他打開衣櫃,挑了幾件白色的衣服——看起來只有那件白色的帽衫還不錯。艾薩克穿起帽衫總能顯得更加有活力。當然,帽衫也總是大多數人的選擇。他又選擇了一條淺色的牛仔褲,讓自己上下身的着裝顯得和諧一些。

他對着大的落地鏡子反覆地打量自己,感到些得意——至少能給父母留下個好印象,不會認為他在這裏過得很糟糕——重新穿上了白色的衣服。而事實上,他過得的確挺糟糕。無論是跟克莉斯還是雪莉,或者是和那個叫馬克,那個幾天沒來上學的傢伙,都相處得很不融洽。橄欖球也常常莫名其妙地朝他這邊飛——完全不應該的路線。他估計這應該是新手考試,並且都是一堆自不量力的狂熱笨蛋。

一個夢驚醒了他。這一天讓他更加釋懷,能面對一些之前沒有解決的問題。夢境令他想起的不是痛苦,而是曾經的天真。曾經那段,敞開過心扉和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一切只是個小秘密罷了。每天看着用中英法三種語言寫的小卡片,吃中式的早餐,嘗法式的點心。在巴黎的街道上穿行,和形形色色的人聊天。有的時候連着下幾天的雨,有的時候能將露水瞬間烤乾。在塞納河邊散步,或者做着小遊艇和父母一起賞風景。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書店裏看着給小孩兒們讀的畫冊,在聖心大教堂外的草坪俯視被暖陽眷顧的城市。路過埃菲爾鐵塔,還能感受到一股剛勁的威嚴穿過胸膛。從星形廣場的大道一直開車到凱旋門邊,感受一下藝術與雄偉環繞周身的感覺。也許這些現在已經無法經歷。可他仍舊有着這份記憶——足以使他開懷,把心窗修建到天花板上,如街頭畫家的視覺特效般形象。

也許真的可以和以前一樣,既然現在所處的地點和時間足以使他安心,他便可以敞開心懷與大家在一起了。FBI的事情顯然沖着他來,但老亨利對這件事信心滿滿,艾薩克也沒有理由如此擔心。

他笑了,因為他叫自己「艾薩克」了。

有的時候,他真的覺得這個名字更好聽一些,更容易受到上帝的眷顧(「艾薩克」意味上帝憐憫的人)。而原先的名字也着實拗口。為了不丟失本,他將自己的名字化成相近的「艾薩克·霍爾」,很符合美國人的習慣——懶,懶到起名字都不願意往長了想,叫着順口或者沿襲祖輩的名字。相比之下歐洲貴族更懶,只是改了中名而已。而艾薩克未給自己的化名想到好的中名。現在還沒有人向他問關於中名的事情,他也就從容地走過了。

他看着時間差不多,應該騎車上學了。他那輛山地車不再令他發抖了——那場夢彷彿驅散了他周圍的鐵離子一般,地球上的安全感油然而生了。

他把手機揣在褲兜里,插上耳機,調頻到音樂台。聽着早晨的廣播,在迎面而來的清風裏,他出發上學了。

「我總感覺你的雜貨店的生意要比裁縫店好得多,倒不如把那家商鋪租出去。」

「我可不這麼認為,」麗塔說,「還有,那是個超市,不是雜貨店。」

克莉斯將額前的頭髮捋到一邊,露出一雙大眼睛,說:「不要以為有個小機器和一個讀碼器就可以稱那個小鋪子為『超級市場』了。你和沃爾瑪差的遠了,尤其是對自己的孩子。」

麗塔的表情很不自然,稍稍扭曲了一小點,說:「至少我能讓你吃到烤到半焦的麵包,你父親最喜歡的吃法。」

「又來了!」克莉斯特意將尾音拉長,「不是說好了不再談他的嘛!」

「難道你終於想談談那些小夥子了?」麗塔用手機查看了一下天氣。

克莉斯再也忍不住了,嘴角開始上揚,臉部的肌肉無論怎樣地用力也忍不住她的笑容。她的眉毛稍稍抖動,隨着用手又捋了捋頭髮,說:「事實上,真有一個。」

「停,讓我猜猜!」麗塔說,「我想應該是個橄欖球隊的帥氣小伙。」

克莉斯有些臉紅了,使勁地擠了下眼睛,放聲大笑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你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你在跟蹤我嗎?」

麗塔示意她一個眼神,令她嚇了一大跳。

「你真的在跟蹤我?」

「不是你,」麗塔瞅著桌面說,「是你的心。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一樣喜歡那種愛運動,很陽光,開朗的大男孩。看起來,女孩子共同點可不是一般的多。時代在變,人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她們倆都笑了起來,克莉斯終於有了眉飛色舞的早上。她的微笑令她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那笑容比當紅的電影明星還要迷人。

「你還真是個東方女孩兒。」麗塔加了一句。

剛剛要離開座位的克莉斯回過頭來,問到:「什麼意思?」

「你以後會理解的。」麗塔剛轉過身,又轉了回來,說:「那個詞兒怎麼說來着?你真——含蓄。」麗塔笑了笑,帶起眼角幾道皺紋。

還是老樣子,克莉斯能在離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就聽到邁克爾的喇叭在不停地作響,震得連窗戶都直搖。克莉斯拍了拍衣服,把褶子鋪平,抓起沙發上的書包就出了門。

到門外的第一感覺就是天氣好。麗塔並沒有告訴她今天的天氣,是因為完全沒有必要。在這種天高氣爽、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只需要用自己的身體享受好時光,沒有任何提醒的必要。

「嘿,快點!上車!」邁克爾一隻手伸出窗外拍著車門大喊。

這種不悅耳的聲音這會兒卻也顯得動聽了。天氣影響着人們的心情,尤其是在地上的這些。

克莉斯拉開車門,一下就鑽進了車廂里。克萊爾還是老樣子,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隨着車裏的音樂搖晃。

「嘿!克莉斯!今天有什麼特殊計劃嗎?」克萊爾問。

克莉斯隱約著露出點笑容,顴骨上的肌肉聚在一起,面頰也有些微紅:「我猜,你一定知道。」

「實際上,」克萊爾轉過身說,「我並不覺得你那是特殊計劃。按部就班。」

「啊哈!那你認為什麼才特殊呢?」克莉斯的話裏帶了好幾個轉音。

克萊爾清清嗓,瞪了一眼旁邊的邁克爾。邁克爾無奈地轉過頭,盯着前方,開自己的車。克萊爾把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將作為墊在膝蓋下面,擺擺手讓克莉斯靠近些,克莉斯照做了。克萊爾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如果這場比賽贏了……」克萊爾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是拋給克莉斯一個眼神。

克莉斯的嘴角稍稍上翹,但又立即皺起眉頭,小聲說:「什麼意思?」

克萊爾把身子放回座位上,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說:「你會理解我的意思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番話把克莉斯講得一頭霧水。

汽車沿着公路跑着,兩邊的樹木迅速倒退。學校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車場也即將沒有好位置。

邁克爾一腳踩下剎車,讓克莉斯和克萊爾都差點飛出去。邁克爾打開車窗,露出腦袋說:「你沒事吧?艾薩克?」

「艾薩克?」克莉斯小聲道。

艾薩克從自己的腳踏車上下來,咬着下嘴唇,用鄙夷的眼光看着邁克爾,說:「你無證駕駛嗎?你怎麼沒跟我提起過這個事?」

「事實上,間接提過。」邁克爾也感到些慚愧,「我跟你說過我十五歲就學開車了。」他一邊說着,還一邊晃着腦袋。

「我……呃嗯,還好。剛才可不是我的錯。」艾薩克用打趣兒的口氣說完,推著車就走了。

克莉斯把身子探到駕駛座那裏,問:「剛才怎麼了?」

邁克爾敷衍了事地說了句「沒啥」,可克萊爾卻一針見血地說出了原委:「他一直在偷聽我們兩個說話,沒有靜下心來開車。無證駕駛員!」

「我當然有證件!這個月底就能拿到!」邁克爾顯然只會對自己的妹妹發火。

「嗯,但現在你在違反聯邦法規。好了,不要狡辯了,越抹越黑!」克萊爾和克莉斯同時笑了起來。

她們倆打算現在就下車,免得聽邁克爾的嘮叨。

不遠處就是艾薩克,在停放他的自行車。克莉斯幾步跑上前,俯下身問正在鎖車的艾薩克說:「你還好吧?」

「你坐在那車裏是吧?」艾薩克用另外一個問題來回答之前的問題。而且顯然,克莉斯問的問題沒有什麼價值。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人,別無它恙。

「嗯……是的。你知道今天晚上的比賽吧?」

艾薩克直起身,用一臉茫然對着克莉斯,說:「什麼比賽?」

克莉斯吸了一口氣,剛要說出口,艾薩克便搶過話頭,說:「哦,想起來了!是橄欖球比賽,是不是?看來今天我得去看比賽了,前幾天雷諾還救了我一命呢。」

「雷諾」這兩個字震得克莉斯渾身發抖。她對他太敏感了,哪怕是無意中提出來,也會令她手心出汗,緊張得要命。臉頰不知不覺就泛紅了,眼神也開始變得迷離。誰都曾年輕過,這也就是一種年輕的表現吧。青春就是這樣過的。

克萊爾大喊著克莉斯的名字,還有右食指翹著左手腕。意思很明顯:抓緊時間。

克莉斯匆忙地和艾薩克說了聲「再見」,就快步地走到克萊爾旁邊,走進了教學樓。艾薩克也在幾秒鐘內檢查了自行車狀況,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大門。

克莉斯在課上總是走神。想到今天晚上的比賽就讓她變得十分興奮。她總是回頭看雷諾,但是雷諾似乎也只是愣愣地瞅著黑板,一直在走神呢。

「真可愛。」克莉斯小聲嘟囔道。當然,這句會讓她後座的克萊爾聽到。

「哇喔!你真是傻得可愛!」克萊爾也小聲說到。

加菲爾德(GarfieldBullock)提高了嗓音,講到:「南北戰爭時期,南方種植園的黑奴里有不少人因為了解放而參軍。而在軍隊里,他們的地位也稍稍有些提升。現在,有許多高素質的優秀雇傭兵都是黑人,他們驍勇善戰,身體素質優越……雷諾,你的橄欖球隊里是不是有這樣的例子?」

「對不起,布洛克先生。我的球隊里沒有黑人。」

霎時間,班裏的空氣凝固住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這樣……那麼這段就不找你講了。」

班裏的幾個黑人一直盯着他,眼球裏佈滿了血絲。而雷諾卻是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還長喘了一口氣,眼神中充滿了不屑。

幾個黑人早就握緊了拳頭,想狠狠地揍他一頓。

克莉斯也很討厭這樣,但她也只是隨波逐流而已。這裏對像他這樣的混血兒還不錯。這個小鎮的種族歧視現象看來還是不容樂觀。自從克莉斯出生開始,這裏就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無非就是多了幾個黑人警察而已。但是她卻清楚,無論什麼人都一樣,都是上帝的孩子,沒有理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她撅起嘴巴,晃了晃腦袋,心想:自己是個無神論者,但卻會提出上帝一類的詞語,還真是有些好笑。

克莉斯打算這個周末參觀一下教堂,她有好多年沒去過了。自從她的爸爸離開這裏以後,她就再也沒去過那裏。

熬到下課,克莉斯故意等到雷諾走出教室之後才離開座位。克萊爾在旁邊等了半天,當然出於朋友的好意沒有去打擾她。

「你要是真的喜歡他,你就直接跟他說好了。沒有必要這樣扭扭捏捏的。看來,你的東方血統在作怪呢。」克萊爾說。

「東方,東方怎麼了?我的母親是中國人沒錯,可你不需要說中國人有什麼不好!」克莉斯開始不耐煩了。這是她今天第二遍聽到這句話了。

「喔!我並沒有侮辱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在這裏用那種含蓄婉轉的性格處理是不恰當的。我並沒有惡意,但我還會說聲對不起。看在朋友的份上,原諒我吧。至少看在我剛才沒有打擾你看好戲的份上!」克萊爾摟住克莉斯的脖子一笑。

克莉斯臉上的陰雲也被驅散了,站起身來,準備去上下一堂課。

好天氣常常能給人帶來好運,可今天卻十分反常。周圍人蹦出來的幾個字總是能讓人不爽。這是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出現的。什麼時候都不應該。

克莉斯打開自己儲物櫃門,將手伸進去掏了半天,才把物理學教材翻出來。說實話,她真的煩透了物理了。春假過後,她會考慮和翠西小姐說換課表的事情,還有座位——她自己早就想和他坐在一起了。但克莉斯又仔細想了想,這樣做到底好不好。她的結論是——什麼都沒。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在這方面完全沒有經驗。可只是每天就這樣看着他,他的目光什麼時候又可以和那深情的眼神交錯呢?只怕是克莉斯都白了頭髮,雷諾都離了好幾次婚,也不會注意到吧。離婚?克莉斯想,怎麼會想到這麼晦氣的詞兒。

克莉斯帶着一臉的不愉快,這一回事她自己造成的。考慮得太多,就會讓自己更加煩惱。怕是以前沒有人教過她,怎麼樣才能活的瀟灑、曠達。

克莉斯剛轉過身,想向艾薩克傾訴那些壞心情——他的腦袋頂上也總是頂着烏雲,克莉斯看得出來,也許找到一個同類會讓克莉斯好受一些——可是這回卻有些讓她吃驚了:艾薩克一臉天真的笑容,不可思議地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有着性格的大轉變,他竟然變成了一個樂天派!臉上的笑容是克莉斯從來沒見過的,燦爛,無邪,像個小孩子一樣!克莉斯突然心生羨慕,又立刻變得嫉妒起來。可是沒過幾秒,她的臉上就佈滿了疑惑。

「看夠沒有啊?還說我總盯着別人看,這回是誰先?」艾薩克一邊嘴角上翹,眼睛裏還泛著光。

克莉斯把下顎收回了些,收起那副驚訝的表情,皺起眉頭問:「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艾薩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我正想問你是不是發燒了。你不是個樂天派嗎?今天怎麼不去挖苦別人反倒是自己臉上陰森森的。」

「呃……」克莉斯低下頭,趁著沒上課,只思考了半秒就回答了這個問題:「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這就是用半秒鐘思考的答案,十分完美。

「哦。」艾薩克只是小聲嘟囔了一個詞,跳動了幾下眉毛,不多問了。

馬庫斯先生夾着他的課本進入了教室,之後便是那催眠曲一般的平緩語調:「請大家把書翻到六十九頁……」

在那種古板的課堂上,誰都打不起精神來的。即使是教育方法先進的美國,也存在這種教師。白板筆和白板之間總能劃出刺耳的聲音,一股酒精的味道瀰漫在講台前。馬庫斯的**演講還在繼續,只不過內容儘是無聊的物理學單位罷了,裏面哪怕夾雜着點英倫幽默也好。可惜,他不是從英國來的。

大多數人又是昏昏沉沉地度過了這節課,有的荒廢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只有少數幾個成績優異的尖子生為了去常春藤校盟里的學校一直在專心聽課,還有些是為了獎學金。只要有這些,大學生活就不成問題。在美國實現夢想,就需要這樣。

克莉斯覺得這一天都不應該這樣,一切的一切都有些反常。她在午飯的時候也在不停為這件事苦惱。

她打了一小口飯,再加上三道素菜,立刻端到靠角落的座位去。她沒要求克萊爾她們和她坐在一起,她只想自己待一會。儘管那個地方靠着角落,卻緊挨着窗戶——橄欖球場的方向。她能看到有些人已經開始在觀眾席上掛鮮花和條幅了,還有些寫着粗魯語言的大牌子。她相信那很快就會被球隊的人銷毀,畢竟這是學校,是懂得文明禮儀的地方。做人要有禮貌,她想。

「您好,小姐。請問,您介意我坐在這裏嗎?」這串話用的是法國貴族般的圓潤強調,禮貌的措辭和準確的時機,的確讓人難以推卻。剛剛想到禮貌一詞的克莉斯笑了笑,感嘆着她自己的第六感。

可當她抬起頭時,卻不這樣想了。

「艾薩克?你……」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又用火辣的眼神盯着艾薩克說:「你想做什麼?」

艾薩克欲言又止,繼續用着剛才他那圓滑的強調說:「與您共進午餐。您若是介意,我就去別處了。」

克莉斯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她也正想適應今天的一反常態。她咬着下嘴唇,點了點頭,說:「請坐。」

艾薩克滿面紅光的坐下了。注視着克莉斯好一會兒,才開口說「你今天感覺我有哪裏不同了,對不對。」

剛剛遞進一口飯克莉斯拚命地嚼,想要快點咽下這一口好回答問題。

艾薩克點了點頭,用口型擺出了一個「是」字;又搖搖頭,用口型擺出一個「不」字來。這是為了讓克莉斯順當地咽下這口飯,出於好意。

可克莉斯執意把飯都咽了下去,才用喉嚨深處的聲音說:「是的。」她順勢抿了嘴唇,又繼續說:「太奇怪了。今天很多事都不應該發生。比如說……今早我的姑母就說我像個東方人一樣含蓄,然後又是克萊爾也這樣說。可是,我並沒有感覺東方人有什麼不好,但我總是認為她們是在變相的指責我——我明白她們本意不是這樣的。也許我辦事確實不太……不太利落,常常是讓人等得不耐煩,或者說是很難表達自己的情感。就像我……」克莉斯抬起頭,看着全神貫注在聽她演講的艾薩克,頓時停下了舌尖的跳動。

「就像你……怎麼?」艾薩克簡短地追問到。

「啊……這就不是你的事情了。」克莉斯敷衍說。

「雷諾。」

兩個字猶如一陣刺骨的寒風掠過克莉斯的肩膀,左胸口一股鑽心的痛,像是醋一樣酸。

「我們可以換個話題嗎?艾莎?」

「好的。」艾薩克往嘴裏送了一小口飯,匆匆咽下后說:「我也想對你說一些事情。其實,說你含蓄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不是么?含蓄也是一種……一種美的體現,就像是隔着一層薄雲看月色一般,那種朦朧美的意境是其他景色難以企及的。你身上有種……東方美,儘管你擁有着一部分白人的特徵,但正是這樣才把你的這種優勢發揮到極致。混血兒總是很漂亮。嘿!皺什麼眉頭,我是認真的!你確實很漂亮,不要對自己不自信。別人不說是別人的事,因為他們感覺你不是那樣爽朗外向的人。你給人的印象就是……很天真,所以許多人認為你還不夠成熟……你懂我的意思嗎?」

克莉斯瞪着天真的大眼睛,細細地聽着艾薩克的講座,嘴裏好友一口沒咽下去的飯。

「嗯,很好……你應該是明白了。」

克莉斯連忙喝了一口水,看樣子是噎到了。

「你為什麼……咳咳……要和……我……說這些?」克莉斯問。

艾薩克端起自己的空盤子,站起身說:「個人愛好。」

「嘿!」克莉斯高聲大叫了一嗓子,可艾薩克根本就沒有回頭。

「他真的就吃那麼少?」克莉斯想起剛才他的盤子裏只有一道素菜還有幾乎和克莉斯自己一樣多的飯。「怪人。」她加上一句。又是不應該在這一天出現的一幕。

轉眼到了下午。下午過的異常的快,只有兩節課。今天是橄欖球隊開賽第一天,許多人下午都回去換了一身晚上開派對看比賽用的衣服。艾薩克也不例外,彼德會和他在橄欖球場邊會合。

艾薩克騎上自行車就開始飛奔,順便當鍛煉身體。放開了束縛,推翻了壓力,就感覺到豁達許多。其實一直讓艾薩克變得難以自控的是自己的心,不是自己的身體。人類本來就有着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而艾薩克這樣的,也應該算人類。畢竟他還是這個樣子的,五官不缺,六腑俱全,沒多長出一條手臂或是一隻腿。身高也很人類極其貼切——至少比小孩子高些。

現在就算是風吹得他身體發麻,也不會失控到滿世界都是閃電了。

他一路吹着口哨,朝家騎去了。

離家不遠,他看到門口停著一輛陌生的銀白色的沃爾沃。他在家門口那裏急剎車,玩了一個自行車漂移,差點碰到這輛車。他對自己的技術信心滿滿,不害怕碰到這輛車。

他抬起自行車,掏出鑰匙進了屋門。他把自行車安置好,就匆匆地跑到樓上,還想着換哪套衣服——「白色的T恤吧……好,白色的。」

剛剛上樓他就感到不對勁。他長時間獨自一人的生活讓他輕易地感覺到了有其他生物闖進了他的領地。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變得陳舊,地板上傳來的支持力比以前要輕,氣壓比以前沉重。耳膜輕微地震動顯得是那麼陌生,儘管這還低於人耳能分辨的分貝,可給聽覺神經的壓力已經足夠大了。人的第六感自然有些用,不然不會用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學者為了研究它而耗費大半生的精力。艾薩克放慢腳步,儘可能的讓自己的腳下不發出聲音。他能感覺到,一股稍稍有些熟悉卻帶着些許陌生的氣息從他的房間里傳出來。

他蹭到房門外,背對着門,頭轉向開口的一邊,握住門把手。

他在心裏默念:

「三……「

「二……」

「一……!」

「誰!」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房門,還對裏面大吼一聲。

坐在他寫字枱前的人被嚇出一個激靈,一口冷氣直接吸進了肺中。

那人緩緩轉過頭,一臉埋怨著用中文說:「臭小子,你想幹什麼?」

「啥?」艾薩克也開始用中文,「爸?」

「爸,你怎麼在這兒?」艾薩克用回了英文,「你來之前應該打聲招呼……你實在不應該突然出現在我的屋子裏,這侵犯了我的個人權益。」

「來到美國兩個多月就學會拿法律說事了?很好,我之前和你打過招呼了。上一周,還記得嗎?」

「是的。但你沒跟我打招呼說你會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里,並且……」艾薩克看了一眼已經打開着的電腦,「擅自動我的個人電腦。」

「即使是你親愛的老爸也不行?」

「是的。」

「呼!」諾亞長呼一口氣,然後大量了艾薩克一番。「你又開始穿白衣服了?」

「這是我的權利。」

「嗯,我能想得出來。」

「什麼?」

「你這幾天碰上開心事了。」

艾薩克並不知道諾亞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但是——確實心情好轉,從那個夢,或者更早之前。

「也許吧。你來有什麼事?」

「和你談談。你又有什麼事?」

艾薩克繞過自己的床,走向衣櫃,從裏面挑出了那件早就想好的白T恤,說:「換衣服,參加個派對。」

諾亞也站起身,繞道艾薩克身後,觀察了他的衣櫃。

「還是那麼多灰色的衣服。」

「外加幾件褐色的。」艾薩克回過頭說。

諾亞雙手掐腰,把西服別在身後,強擠出一個笑臉,說:「你最近話變多了。我以為你只有將雙手放在鍵盤上的時候才能說出這麼多話呢。」

「放在筆上也一樣。」艾薩克回想起剛剛來這邊的時候,和自己的同桌傳過紙條。

「今晚的派對?想起來了!亨利和我說了,今天晚上是你們橄欖球隊的第一場比賽,有首秀篝火派對,是不是?「

艾薩克脫下帽衫和沾了些汗水的灰襯衫,把白色的T恤套在了身上。「哦……我好想沒有帽子……」

「晚上的比賽不需要帽子。」諾亞提醒道。

「你又和亨利通電話了吧?竟然知道我們學校的安排。」艾薩克說。

「不不不,」諾亞擺手說,「我今天上午去學校跟他見面了。」

「學校?」艾薩克的語氣中帶着諷刺的味道,「那我怎麼沒有看見你?」

「你沒看見,可一個叫邁克爾的看見了。我還向他問了些你的事情呢。」諾亞說。

艾薩克閉上眼睛,深呼一口氣,說:「還有別人看到你了嗎?」

「當然!我怎麼可能只看見邁克爾一個人!許多漂亮的小姑娘都瞧見我了,可能是因為我長得比較英俊。可和年輕的時候比起來就……」

「停!」艾薩克做出了停止的手勢,說:「他們知道你是我的父親嗎?」

「不知道。應該不知道。」諾亞用着極其不肯定的語氣回答。

艾薩克撓了撓頭,說:「我可不希望讓人以為我是個單親家庭。邁克爾和彼得都知道我是獨自一人住。但是你突然出現了,讓人以為是我老媽離我而去似的。」

「你想多了,艾薩克。單親家庭又怎麼樣?」

「那種家庭的孩子總是出問題,惹麻煩。」

諾亞又是強擠出笑容,說:「那可不一定。你不應該下這種結論。」

「也許不應該,誰知道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呢?」艾薩克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他是誰?」諾亞追着問。看來艾薩克的追問情結是遺傳自他的父親。

艾薩克揮揮手,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讓這T恤看起來沒有那麼多褶皺。

「那好吧,下一個話題。我住在隔壁的房間如何?」

艾薩克思量了一會兒,說:「那裏已經被我改造成速食品儲物間了。」

「那走廊最裏頭呢?」

「變成了倉庫。」

「倉庫?」諾亞驚呼到,「你才來這裏多久就為自己設置了一個倉庫?」

「難道你是在房子已經住到發霉了才想起來給自己騰出一個房間做倉庫嗎?那個倉庫里至少還什麼都沒有呢。」

「樓下的房間呢?」

「被我改造成了健身房。」

諾亞咽下一口唾液,可以顯然地從他臉上的神情看出他對這所房子的極大不滿,尤其是他親愛的兒子。

「那麼,還有空房間嗎?」諾亞問。

「斜對面,」艾薩克回答說,「很大,不過沒有傢俱。」

「那我倒想問一下,我給你的三萬美金現在還剩下多少?」

「七千?也許是六千。」艾薩克的回答也不太肯定。

「兩個月,你竟然花了這麼多?」諾亞大叫了一聲,「我要是你媽媽非得掐死你不可。」

「我媽媽不會那麼做的。那我媽媽呢?她在哪裏?」

諾亞把怒火壓了下來,說:「她會在達拉斯工作。而我在這裏和你一起住一段。」

艾薩克點點頭,又感覺不對勁,說:「一段?一段是多久?」

諾亞抬起眉毛,說:「一段,意思就是,不一定。」

「天哪!就不能讓我清靜一會兒?」

「你已經清靜得有些年頭了。」

艾薩克也大嘆一口氣,說:「要不要去和我一起去參加派對?很多人的家長都回去,尤其是他們的老爸。」

「好啊!」諾亞聽到這句話,總算是感到點正常了,「沒想到你能突然變得這麼慷慨!」

「不要誤解,我只是想搭一下你的沃爾沃。我有段時間沒坐車了。」

諾亞之前的喜感頓時被吹散了,用無奈的眼神看着艾薩克。

「你就穿西服去?」艾薩克問。

諾亞低頭看留言自己的棕黃色西服,說:「不,我得換一件。」

「去你自己的房間吧。」艾薩克撇著嘴角說。

諾亞被這個冷笑話逗樂了,說:「你這個臭小子!今晚我只能在沙發上睡一宿了。」

「換好衣服記得叫我。今天晚上的橄欖球賽一定要去看,有我的救命恩人呢。」艾薩克剛剛走出自己房門時說到。

「你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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