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竹篇) 牛車、糖畫

第三十一章(竹篇) 牛車、糖畫

「雪兒姑娘?」

尤長安未免一驚,心想方才弄雪兒明明暈倒了,一時半會兒應是醒不來,眼下她是如何尋到這來的?

弄雪兒走到近前,向竹渙行了一禮,隨後對着尤長安嬌嗔道:「時公子倒是吃飽喝足了,晾雪兒一人在那破屋裏。」聲氣比往日稍顯犀利。

尤長安歉然道:「雪兒姑娘,方才多有冒犯!」

弄雪兒捻著綉帕,「噗嗤」一聲,輕笑道:「時公子不必緊張,雪兒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方才聽竹少主說了,你不是殺害柳氏的兇手。先前是我聽信讒言,該向時公子賠不是才對。」

「你們方才見過?」尤長安望着竹渙,感到意外。

「竹少主沒同你說么?」弄雪兒在尤長安耳邊說道,「你走之後沒多久,竹少主就來了,是他把我叫醒的。」她感激地看了竹渙一眼。

尤長安恍然大悟。原以為竹渙只是碰巧出現在食店,如今看來絕非偶然。弄雪兒尋到這,也不是湊巧。

尤長安戲謔道:「原來竹少主喜愛玩這種跟蹤人的遊戲。」

竹渙神色坦然,道:「你形跡可疑,我自然要小心提防!」說着,凝視尤長安,眼含探尋之意,好似要將她看穿。

兩人對視片刻,尤長安逐漸心虛,忙將目光移向弄雪兒,問:「雪兒姑娘為何沒回香酩院?莫非來找曹況?」

「時公子說笑了。曹公子家出了那等事,他又是家中長子,哪還有心思理會雪兒。」

弄雪兒自知曹祥向來對她不滿。因此,方才曹祥父子從食店出來時,她忙躲起來,不敢讓其瞧見。曹況看上去愁眉苦臉,八成是被曹祥訓了。如此一來,她更不敢冒然同曹況碰面。

「其實,雪兒已在此等候時公子多時。」弄雪兒說着,刻意挨近尤長安,聲音嬌柔道,「一來向時公子賠不是,二來想請時公子到香酩院一趟,好讓雪兒為時公子彈上一曲。」

素聞香酩院是紈絝子弟尋歡作樂之所。竹渙斜了尤長安一眼,心想此人果真是個輕浮之人,搖搖頭,拂袖而去。

尤長安想追上去,卻被弄雪兒一把圈住了手臂。

「雪兒姑娘,我還有要事在身……」

「香酩院離這不遠,去去就來,耽誤不了時公子。」

兩人推拉間,錢袋從尤長安腰間掉落,發出重重的響聲。弄雪兒忙彎腰去撿,裏邊露出半截紅瑪瑙石。她一眼便認得是曹況的。自同曹況相識以來,常常見他佩戴在腰間,除非萬不得已,絕不輕易離身。

「此物怎會在時公子這?」弄雪兒疑惑,端詳手上的瑪瑙石,忽然注意到了一處縫隙,禁不住呢喃道,「真是怪,這上邊怎會有污漬?」

尤長安一聽這話,趁弄雪兒還未看出那是血漬,趕忙將瑪瑙石要了回來,裝進錢袋。

弄雪兒微微一怔,隨即用綉帕掩著朱唇,嚶嚀地笑了起來,引得街上行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尤長安鮮少遭遇這等處境,渾身不自在,臉頰起了一點紅潤,窘然道:「雪兒姑娘,你笑什麼?」

「難怪前幾日曹公子說這石子不見了,原是被時公子拿了去。時公子該不會是想捉弄曹公子吧?」弄雪兒仍止不住笑。

尤長安頓然被這話點醒,忙問:「他何時說過這話?」

「去風回竹苑見時公子那天。」

尤長安震驚,這竟比藥鋪掌柜說的時間還要靠前。

「你沒記錯?」

「雪兒雖沒什麼過人之處,但唯獨這記性極好。」弄雪兒細細回想道,「那日,曹公子來找,我斟了盞茶給他,不小心將茶水灑在他的衣裳上,便讓他脫下晾乾。當時沒看見這石子,我還多嘴問了一句,曹公子說前兩日就不見了。」

「後來在船上,你可看見了?」

「也沒有!」

尤長安記起剛才在樓上,曹況好似也提到瑪瑙石早就不見了。只是她來不及細聽,便被突然闖進來的曹祥打斷了。

倘使瑪瑙石不是曹況遺失在後山的,那又會是誰?看來有必要將此事告訴竹渙。

尤長安琢磨著正要走,偏巧這時弄雪兒崴了腳,走不了路。

「可否勞煩時公子送我回香酩院?」弄雪兒皺着蛾眉,不時發出呻吟聲。

尤長安剛要答應,此時街上傳來「吱嘎吱嘎」的響聲。她舉目四顧,街中央走來一輛牛車,車上載了些酒罈子,車前頭坐着一老者和一小童。

小童用稚嫩的聲音問道:「爺爺,還要走多遠?」

「乖,不遠,前面就是香酩院了。」老者滿目慈愛。

尤長安一聽是去香酩院的,忙過去攔下牛車,同老者說了幾句話。那老者看了弄雪兒一眼,隨後點點頭。

緊接着,尤長安回到弄雪兒身旁,高興道:「雪兒姑娘,那位老伯正巧要去香酩院,說可以順道送你一程!」

弄雪兒認得,那是常給香酩院后廚運送酒肉瓜果的老伯。

「時公子,何必麻煩老伯,我同你一塊走回去便是!」

「你傷了腳,怎能走路,還是坐車好。」

弄雪兒不願坐那老伯的車,又不好明說。

老伯下車走過來,一臉憨厚道:「公子放心,老朽定將這位姑娘安全送回香酩院。」

「多謝老伯!」尤長安拱手一揖,安心去追竹渙了。

「姑娘,上車吧!」

聽到老伯催促,弄雪兒收回視線,往那輛牛車瞥去。車上沾了些許泥土,除此之外,另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雜物,瞧著沒一處乾淨清爽地兒。

弄雪兒不禁嫌惡地皺了皺眉頭:「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她方才為了讓尤長安跟自己回香酩院,才假裝崴了腳。

老伯不知其中緣故,攔住弄雪兒,道:「這哪行!方才那位公子給了錢,讓我務必將姑娘送回香酩院。我不能白拿人錢財。」老伯執意要她上車。

這老頭還真是頑固!弄雪兒在心裏暗罵了一句。要她坐那牛車,她是萬般不願意。無奈之下,她摸出一點銀子,想着好將這老頭打發走。

豈料老伯忙擺手,拒絕道:「不成,不成!公子已經給過錢了,我哪能再要姑娘的。」

弄雪兒徹底惱了:「你再這樣,我就讓吳媽媽不要你家的酒了。」

老伯聽到這話,立即慌了。他只不過一介車夫,若是東家因他沒了香酩院這一老主顧,那還了得?他心下掂量著,不敢再勸。

弄雪兒見此法奏效,心裏得意,獨自往香酩院去。沒走幾步,突然腳下一歪,一陣痛感襲來,疼得她幾乎眼睛泛淚。

儘管這會兒真崴了腳,弄雪兒仍不願坐那牛車,吩咐老伯到香酩院找轎子來。老伯別無它法,只能照辦。

***

街市上人來人往。

尤長安引頸望去,人群中有一背影格外引人注目,清雅挺拔,頗似一竿竹子。她認出那是竹渙,快步追上前去。此時,竹渙正駐足望向街邊一處,若有所思。

尤長安納悶,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一株大樹下,立了一個賣糖畫的小攤。攤前站着一男子,懷裏抱着一幼童,應是父子倆。幼童嚷着要買糖畫。

攤主是個面容敦厚的中年男子。他操起勺子,以此為筆,糖液為墨,在石桌上揮灑,手法利落,很快便繪成一個兔子。幼童舉著兔形糖畫,樂得臉上笑開了花。

看罷,竹渙抬腳剛要走,只見尤長安已走到糖畫攤邊。

「公子,想雕個什麼樣兒的?」攤主一臉和氣。

「竹渙,你也挑一個?」尤長安扭頭尋問。

攤主抬眸瞧了一眼走過來的竹渙,眼睛霎時亮了:「竹少主?真是竹少主!」

「你認識他?」

「當然!在宛城有誰不認識竹宗主和竹少主?何況,竹少主小時候在我這買過糖畫,當時身邊還有一小姑娘。」

尤長安在心裏暗笑:這個竹渙平時看着道貌岸然,想不到兒時就知如何討得小姑娘歡心。

「竹少主,你若是不嫌棄鄙人這些小玩意,我雕個送你。」攤主十分熱情。

尤長安立刻來了興緻,忙問:「那我呢?」

「公子,你是?」

「你不認識我?」

攤主搖頭。尤長安正要失落嘆氣,攤主忽而敲了一下石桌,好似想到了什麼:「我記起來了,你是那日被劉屠戶打的算命先生。」

那日,也是在這株大樹下,糖畫攤旁邊就是算卦攤。平常在那算卦的,是個鬚髮花白的老頭。當天見是一位年輕公子,攤主以為是那老頭新收的徒兒。

見竹渙投來驚詫的目光,尤長安泛起一絲尷尬的笑:「誤會,都是誤會……」

「確是誤會。」攤主接過話頭道,「那天,我瞧得清清楚楚,是劉屠戶弄錯了。我本想幫着解釋兩句,沒曾想他竟對這位公子動起手來……」

當時瞧見劉屠戶揮起屠刀,攤主嚇得不敢靠近半步,將已拎起的勺子又默默地放了回去。他只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手藝人,如何敵得過魁梧健壯的屠夫,因此儘管知道是個誤會,也只能躲得遠遠的。

「不過,公子無需擔心,劉屠戶暫且不會再找你麻煩。」

「為何?」竹渙聽罷,略覺奇怪。

「他近來卧病在床,已經好些天了。他那羊肉攤也歇了。」

「得的什麼病?」

「不知!只知他家娘子天天上街尋大夫。」

三人沉默。尤長安想起在後山見到沈氏時,她看着心事重重,這下看來多半是為劉屠戶患病一事。

「竹少主、公子,挑一個?」攤主仍滿臉溫和。

「不必了……」

不等竹渙婉拒,尤長安插話道:「既是這位大爺的一片心意,竹少主就別推辭了。我替你挑一個。」

她掃了一眼攤前立着的草把,上面插滿各式各樣的糖畫,有飛禽走獸的,也有文字的。她隨手拿了一個,嘴上道謝:「祝大爺生意紅火,門庭若市。」

「借公子吉言。」

竹渙堅持把糖畫錢給了攤主。待他辭別攤主,轉過身來,卻見尤長安正興緻盎然地高舉著糖畫,日光映照下,滿目金燦,晶瑩剔透。

這一幕使得竹渙心裏一熱,腦海中閃過一件往事。等他回過神,只見尤長安正詫異地望着他。

「給你!」尤長安將糖畫遞過來。

竹渙這才看清是個「安」字。他呆怔地看了一陣,才開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兒。」而後抬腳走了。

這人真讓人捉摸不透,尤長安低吟道。她隱約覺得,竹渙始終對她有所懷疑。既然尚且無法消除他的疑心,倒不如趁早摸清他的脾性,以免日後得罪他。

尤長安加快步伐,跟了上去,裝作閑談:「方才那位大爺說,你曾領過一小姑娘去買糖畫。那小姑娘是誰,也在風回竹苑么?」

見她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眸望過來,竹渙滿腹狐疑:「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這人好交友!」

「依我看,你是好打聽別人的事。」

「非也!只不過對你的事略略有些好奇。古語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後面一句,尤長安只敢暗暗在心裏說。

竹渙稍稍停住腳,盯着尤長安:「巧了,我也對你的事感到好奇。」

這分明是話中有話!尤長安露出一絲拘謹的笑,道:「這有何難,你尋個機會去問我師兄師姐就是了!」

無論尤長安如何探問,竹渙就是閉口不談。尤長安自覺無趣,也就不再打聽。走了一陣,二人來到一處偏僻巷口。

「這是去哪?」尤長安頭一回來這,周圍看着陌生。

「找沈氏!」

尤長安也一直想尋沈氏,未料這一想法竟與竹渙不謀而合。

兩人正在說話,深巷處一戶人家的門開了,從裏面出來一老一少,老人背着手,少年身上背了個藥箱,瞧著像師徒二人。

少年鼓著嘴,彷彿憋了一肚子氣,嘴上罵道:「那劉屠戶簡直是莽夫一個。我們好心來給他治病,他不但不領情,反倒將我們趕出來。真是不識好心人!」

老人背着手,悶哼一聲:「行了,莫多嘴!」

那師徒離開后不久,劉屠戶家的門又開了。走出來一婦人,是沈氏,神情落寞,獨自倚在門邊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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