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竹篇) 對門、燒鵝

第三十二章(竹篇) 對門、燒鵝

這一帶一向清靜。此時的巷子,寂然無聲,不見一人進出。

想起丈夫方才所言,沈氏倍感心寒,眼眶立時噙滿淚。

一連幾日,劉屠戶終日閉門不出,卧病在床。沈氏看在眼裏,急在心頭,為此四處尋醫。前幾日,倒是來了幾個大夫,可皆沒瞧出什麼。

眼看着丈夫日漸消瘦,沈氏焦急萬分。今早天一亮,她簡單拾掇了一下,便出門了。聽聞有個姓郝的大夫醫術精湛,她忙上門去請,費了一番口舌,才將郝大夫和他那徒兒請到家裏。

三人進到卧房,劉屠戶正面對牆壁,躺在床上。這幾日,他一直這樣。

沈氏輕步走近床沿,細聲囑咐:「相公,我找來了郝大夫。你哪裏難受,儘管告訴他。」

劉屠戶仍背對着她,不發一言。這幾日,丈夫明顯少話,沈氏猜是生病的緣故,因此不與他計較。

沈氏搬來一張圓凳,請郝大夫落座。郝大夫叫徒兒從藥箱裏拿出脈枕,正要號脈,劉屠戶猛然從床上彈起,擺手道:「我沒病,無需看大夫!」

郝大夫用左手緩慢捋著下巴的銀白鬍須,神情泰然,好似心中有數:「有病無病,容老夫切一下脈便知。」

劉屠戶鼓著雙眼,聲色俱厲,喝道:「我沒病,出去!」接着跳下床,不容分說將郝大夫師徒從卧房趕了出去,並把脈診和藥箱一同扔出房外。沈氏在一旁竭力勸阻,卻無濟於事。

郝大夫受了驚嚇,匆忙和徒兒從劉家逃了出來。

沈氏對丈夫此舉頗為不滿,扶起倒在床邊的圓凳,忍不住怨道:「相公,我難得才請來郝大夫,你怎能輕易就趕人走?」

劉屠戶低着頭坐在床沿邊,聽到這話,猛然抬起頭,怒道:「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有病,好趁機改嫁!」

沈氏猶如當頭一棒,整個人怔愣住,呆立半晌,不知不覺已紅了眼眶:「你怎能說出這種話!你我多年夫妻,在你心裏,我竟是這樣的人?」

她萬沒想到,丈夫竟會說出這般讓她心寒的話,一氣之下,沖了出去。

婆婆正在睡覺,拄了根拐杖聞聲趕來。平常難得見他們夫妻二人吵架,今日不知所為何事,想問清楚,卻見沈氏氣呼呼往屋外去了。

沈氏立在門邊,低聲啜泣了好一陣,眼睛哭得又紅又腫。一想到丈夫那番話,她心裏既感委屈,又覺氣惱。

許久,沈氏挪動腳步,走到對面一戶人家門前,用帕子拭乾眼淚,輕輕吐了一口氣,稍稍平復心緒,才伸手抓起門上的銅環,輕叩門板。

屋裏傳出一婦人的聲音:「哪位?」片刻后,門開了,是豐腴婦人裴氏。

見沈氏眼眶發紅,裴氏嚇了一跳:「喲,沈妹妹是怎麼了?」她趕緊拉着沈氏進到小院來。

小院窄陋。一株楊桃樹下擺放着舊方桌。桌上除了一套簡陋茶具外,還有一個竹編簸箕,上面盛着大豆。沈氏來之前,裴氏正坐那挑揀大豆。

安撫沈氏坐下后,裴氏迅即端起茶壺到廚房沏了一壺熱茶出來。喝過茶后,沈氏的心情也平復了許多。

裴氏這才開口問:「可是那劉胖子的娘為難你?」

沈氏搖頭。

「難道是劉胖子?」

沈氏點頭,眼睛又紅了一圈。

裴氏吃驚。沈氏和劉屠戶向來和睦,常年難得拌嘴。雖說二人至今未育,婆婆對此不滿,但二人並未受其影響,恩愛如初。

裴氏將凳子拉近,關切道:「怎麼一回事?你同我說說。」

沈氏將事情詳盡說了一遍。裴氏聽罷,氣得手拍桌面,簸箕里的大豆跳起震蕩了一下,罵道:「那劉胖子莫不是被豬油蒙了心!且不說你起早貪黑照料他娘倆,現如今還要天天尋思著給他請大夫,沒落下一句好話,反倒成了你的不是。他既然不領情,你乾脆撒手不管。」她越說越氣,誠心為沈氏抱不平。

見沈氏潸然淚下,裴氏忙又安慰,不由得想起自家丈夫來。

十年前,她嫁到這家來。丈夫也姓劉,雖為人木訥,卻還算憨實,對她也盡量遷讓。豈料過了四年好日子,丈夫突發急病,撒手人寰,留下一歲幼子和年邁父親。

這六年來,她撫育幼子,贍養公公,日子過得雖不如從前,卻勉強湊合。若是丈夫健在……想到此,一股惆悵悲傷之感油然而生,心情逐漸沉重。

忽然,敲門聲將裴氏從哀傷中喚了回來。她慌忙用手撣去眼角的淚。

「定是那劉胖子來找你了,算他識相!你先到我屋裏略作歇息,我替你說他兩句!」

裴氏起身時,沈氏扯住她的手,目露擔心道:「他身體不適,你莫說得太重。」

「放心,我有分寸!」

***

裴氏走至門邊,待沈氏進屋,才不緊不慢開門。

「好你個劉胖子,還知道來找沈妹妹……」裴氏張口便罵,忽見來人並非劉屠戶,匆忙住口。

「裴嫂,打擾了!」竹渙早已打聽到沈氏、裴氏住在這一片。因此,見到她,並不意外。

「裴姐姐該不會不認得我們了吧?」一旁的尤長安也跟着問候一聲。

「認得,認得!二位公子,真是對不住,方才我以為是對門那劉胖子,失禮了。」

裴氏將兩人讓進小院,拿來兩個乾淨茶盞,斟了兩盞茶。隨後,坐到兩人對面,問:「不知二位公子來是?」

這幾日,全宛城都在議論風回竹苑發現柳氏屍首一事。風聞竹氏弟子正和官府全力徹查此事。可至今未找見真兇。他們這時候來,難道是為這事?裴氏心裏莫名忐忑。

「其實,主要是我想來找姐姐。」尤長安看出裴氏的顧慮,放下茶盞,緩解氣氛道,「聽竹少主說,我那瑪瑙石是姐姐拾到的,在下特地來向姐姐道謝。」

「原來是為了這事!」裴氏心下舒了一口氣,顯然沒了先前的不安,語氣輕快道,「公子客氣了,是沈妹妹拾到的。說來也是巧,沈妹妹這會兒也在我家。我去喊她出來。二位公子先別走,眼下快到飯點了,留下來吃個便飯?」

竹渙正要推辭,尤長安忙先答應:「那多不好意思?」

「這哪的話。我們這小家小戶的,平常難得有貴客登門。二位公子肯賞臉,我這心裏不知多高興,就這麼定了。」

裴氏起身,正要進屋喚沈氏,被尤長安喊住:「方才竹少主順路買了只燒鵝,我二人手拙,實在不知如何烹制。聽說裴姐姐廚藝了得,這會兒只怕要勞煩姐姐了。」

「快別這樣說。只要二位公子不嫌棄。」裴氏接過用一張大油紙包着的燒鵝,臉上難掩驚喜。

一時間,油紙里散出的香味,讓她心生懷念,憶起往昔。她自幼家貧,常年連燒鵝的味兒都沒聞過。後來嫁給在一家食店當廚子的丈夫,才勉強吃上一口。那味道,她至今難以忘懷。丈夫去世后,她便再沒吃過。

待裴氏離開小院,竹渙心裏不自在,扭過頭問尤長安:「不是說只問幾句話么,你為何答應留下吃飯?」方才裴氏在,他不好表露。

尤長安笑了笑,往竹渙茶盞里添了些茶水,安撫道:「話得問,事情也得辦,可得先填飽肚子不是?你安心吃這頓飯,至於其他事,就不必操心了。」

她總是這般淡定。不知又在盤算什麼?這讓竹渙更擔憂了。不過,既已答應,也只能留下。況且,今早從尤長安下山以來,他便一直跟着,無暇吃飯,確實餓了。

尤長安在院裏轉悠了一圈,院子一隅有一小籮筐,往裏細瞧,是一些孩童玩物,有木製陀螺、竹蜻蜓和小泥人……

來之前,竹渙曾提過,裴氏早年喪夫,膝下一兒。可見,筐里的玩物應是她兒子的。進屋以來,卻不見有孩童身影……

恰在此時,沈氏從屋裏出來,鬱鬱不樂,兩眼乏神。見到小院裏的兩人,她稍微振作了一下精神,趨步上前問好。

竹渙和尤長安對視一眼,皆閉口不提沈氏哭泣的事。寒暄幾句后,尤長安取出紅瑪瑙石,遞給沈氏,問:「沈姐姐可還記得此物?」

沈氏接過,粗略瞧了一眼,點頭道:「記得!正是我前幾日在後山拾到,讓竹少主還給公子的。」沈氏未留意縫隙里的血漬,很快便將瑪瑙石還給了尤長安。

「不知沈姐姐是在哪拾到的?」

「我與你說話的那處牆根下。」

尤長安聽罷,未免驚訝,當時自己也在場,卻不記得地上有這石子。

沈氏見沒什麼事,便到廚房幫忙備飯了。不久,她和裴氏端著飯菜出來,除了燒鵝,還有其他幾樣菜。

尤長安見天氣極好,提議將飯桌移到小院來。

裴氏將飯菜擺置桌上,客氣道:「不知這些飯菜合不合口味,還請各位不要嫌棄。」

「裴姐姐謙虛了。」尤長安被飯菜香吸引,滿口讚歎,「這飯菜看上去絲毫不亞於外麵食店的。」

裴氏樂得眉眼滿是笑意。她這點廚藝全是從丈夫那學來的,雖不及丈夫,卻也學了七八成。

四人剛要動筷,突然原先虛掩著的大門被猛地踹開,發出轟隆巨響。劉屠戶手握著刀,氣勢洶洶闖進來。

早前他與沈氏吵了一架后,心中懊悔,本想來勸妻子回去,不料從門縫中瞅見尤長安也在,登時怒火中燒,回屋操刀,直奔這來。

「相公……」沈氏剛要解釋,被劉屠戶一手推開。

劉屠戶逼視着尤長安,脖頸青筋暴起,斥道:「我料到你這廝惦記我家娘子,今天我非宰了你不可!」說罷,呲著嘴,揮起刀,劈頭蓋臉地砍過來。

尤長安見狀,慌忙一個急閃身,躲了過去。刀恰巧劈在木桌邊沿上。

這是一把新刀,刀刃鋒利,用起來卻有些生疏,加上好些日子沒活動筋骨,劉屠戶手上的力道明顯不及從前,用力拔了半晌,才勉強將刀從桌上拔出。這下他更氣了,抖了抖臉上的絡腮鬍,猛力朝尤長安胡亂揮砍。

場面一度混亂。兩個婦人嚇得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尤長安倉促躲到竹渙身後。劉屠戶緊追過來,忽而一股外力襲來。緊接着,刀猝然從他手中飛出去,撞在牆壁上,「哐當」一聲跌落在地。

劉屠戶驚了一跳,久久沒法回神。方才只顧著劈尤長安,眼下才留意竹渙也在,急忙告狀:「竹少主,這廝時常調戲我家娘子,之前還謊稱自己是女子,今天容我剝了他的皮。」

竹渙看了看尤長安,心想此人舉止雖然有些令他看不慣,但談不上調戲。

「你誤會了。我同他一起來的,未曾見他調戲你家娘子。」

「可是……」

「若是不信,你大可問問二位姐姐。」尤長安從竹渙身後探出頭道。

「劉胖子,我可以作證!」裴氏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仍心有餘悸,「今日時公子來,純粹是為了謝沈妹妹。」

「謝什麼?」

「前幾日,沈妹妹在後山拾到了這位時公子的隨身之物。今日,時公子特地登門拜謝。」

「隨身之物?」

尤長安只想快些了卻這樁誤會,趕緊取出紅瑪瑙石。劉屠戶朝她手心瞥了一眼,頓時怔住,打了個冷戰,臉色煞白,半晌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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