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再見

241 再見

阿苒有些苦惱的搔了搔頭:「可我不覺得這個人情足夠大到讓我以身相許啊。」

她才說完,就聽一人陰陽怪氣的冷笑道:「哎喲,我道是誰呢?這不是大名鼎鼎的顏九針嘛!什麼時候向來清心寡欲的顏神醫也墮入凡塵,開始向人家女孩子逼婚了?」

顏九針聞聲頓時沉下臉來,他握着她手腕的手依舊不放開,整個人的氣場瞬間冰冷下來,轉身望向一旁雙手抱胸靠在桅杆邊上的少年,以一種傲慢的語氣譏諷道:「那也比某些嘗試都沒膽子的傢伙要強。」

那少年頓時暴跳如雷,厲聲道:「顏璘,你可別忘了你現在腳下還踩着我巧匠宗的船板!」

顏九針毫不退讓,針鋒相對道:「貴宗海難之事,的確讓人記憶猶新。」

阿苒見他倆人之間電閃雷鳴,連忙從中調停道:「好了好了,都別吵了。」一面轉向那少年,誠懇的道,「塗山,轟天雷的事我還沒好好謝過你呢。」

塗山哼道:「用不着謝我,就當是我沒來得及幫上忙的賠禮罷。」頓了頓,又道,「再說,你救了菱紗那麼多次……反,反正大恩不言謝,你我扯平了就是。」說着,又瞪了顏九針一眼道,「我可是看在她的臉上才勉強讓你上船的,你最好別蹬鼻子上臉,小心我把你從船上扔下去!」

阿苒苦笑道:「塗山,你對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么?」

塗山冷笑道:「你自己問他!」

阿苒拿眼望向顏九針,後者並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哼了一聲。將臉轉了過去。

這兩個傢伙!

阿苒無奈之下,只能岔開話題道:「對了,菱紗呢?」

塗山的臉色更加陰鬱,握緊了拳頭,怒氣沖沖的道:「她的事我以後再也不管了!」

阿苒疑惑的問:「怎麼了?」

原來就在不久前。巧匠宗得到了確切的消息,說是太后薨了。皇帝與太后雖然不是親生母子,這麼多年相互扶持走下來,總歸還有幾分情誼在。司馬彥能坐上今天這個位置,背後少不了太后的出謀劃策。儘管在過去十幾年中,大晉地位最高這對母子各懷鬼胎暗地裏較勁過無數次。可真到了陰陽兩隔之時,過去所有的恩恩怨怨也都隨風消逝。司馬彥的身體原本就是靠藥石強撐著,如今更是每況愈下,太后薨了的消息尚未傳到蠻陵郡,他就已經有些撐不住了。但太子不過是個垂髫童子。前有世家狼虎環伺,後有吳王虎視眈眈,司馬彥又如何放心得下?他自從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一門心思着手佈置后招。於是,就在太后發喪的當天,宮中傳出了吳王意圖謀反的消息。

塗山好容易把菱紗送回了巧匠宗的據點,卻不想讓她無意中聽到了吳王被下獄的消息。菱紗得知心上人遇險,哪裏還能坐得住?她原本是想要請塗山幫忙去救。可一想到塗山對自己的情誼,又實在拉不下這個臉去勉強人家。塗山則因為惦記着與阿苒的約定,安頓好菱紗后就急匆匆往蠻陵郡動身。待他得知菱紗偷偷前往京城時。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塗山對菱紗情根深種,明知她是為了吳王司馬蔚那個傢伙,嘴上說着以後再也不管了,心裏對她就是放心不下,連帶着脾氣也急躁了許多。塗山年幼時為了救菱紗不小心落入火龍窟中,巧匠宗為了救他。特意將他送到了藥王谷。雖然好不容易救下性命,臉上卻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疤痕。他本不想讓一向膽小的菱紗看見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樣。可沒想到她居然死纏爛打跟着大人出海來接他。待要遮住臉時,已經來不及了。菱紗睜大眼睛看了他半晌。忽然飛奔過來用力撲到他懷中,哇哇大哭道:「塗山,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塗山整個人都僵住了,喃喃道:「你不怕我么?」

他看見菱紗抬起那雙圓圓的眼睛,裏面清晰的倒映着一雙面目可憎的自己。塗山有些膽怯的退後一步,卻不想被她更用力的緊緊抱住,只聽她顫聲叫道:「不怕,不怕,菱紗一點也不怕!塗山無論變成什麼樣,都是菱紗最喜歡的塗山!都是菱紗的錯,如果不是菱紗好奇,你也不會……」

塗山原本緊緊握住的拳頭,此時不自覺鬆了開來。雖然他還只是個孩子,卻已經朦朦朧朧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意。那時的他為了遮掩自己的羞臊,只滿臉通紅的扭過頭粗暴的打斷道:「都,都怪藥王谷那群庸醫!說什麼活死人肉白骨,連這點傷都治不好!」

聽到這裏,阿苒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有些抽搐:「難道那時候給你治傷的是顏璘?」

塗山恨恨的道:「當然不是!他那時候還不知道在哪裏捏泥巴呢!」

顏九針冷冷的哼道:「我阿爹應該和你說過吧,傷成那樣,如果想要臉上不留傷疤,不僅要按時敷藥,飲食上也要注意,尤其結痂脫落時絕對不能用手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手腳,還好意思說別人庸醫?」

塗山大怒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道:「明明就是你們治不好,非要找理由說老子不配合?」

顏九針臉上毫無懼色,冷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被送來的時候已經重傷垂死了。能活下來想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想要完全不留疤痕那是不可能的,但當初若是你稍微配合一些而不是吵著要回巧匠宗,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塗山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眼看顏九針的雙腳差點就要離地,忽然雙膝一軟,整個人直接癱倒在地上。顏九針一腳踩在他的臉上,慢條斯理的將金針收了回來,冷冷道:「別以為仗着自己內力高就可以肆無忌憚,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阿苒強忍着笑將塗山從地上拉了起來。打圓場道:「好啦,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何必鬧得這麼僵?」

塗山瞪了她一眼,怒道:「你還好意思說?」

阿苒連忙告罪道:「我知道,我知道。多謝你幫忙啦。」

塗山看着顏九針離開的背影,故意大聲道:「那你也算欠我一個人情啦,你打算怎麼償還?」

阿苒頓時有些愁眉苦臉,慘聲道:「不會吧,你也要來湊熱鬧?」

塗山冷哼一聲,道:「我也沒別的要求。你嫁給誰都好,就是不許嫁給他!」

顏九針驀然止住腳步,轉過身來冷冷的看着他,只是緊抿著嘴唇,並沒有開口的意思。

塗山挑釁的看了他一眼。拍了拍阿苒的肩頭,裝模作樣道:「等到了胥水渡,咱們就把他放下來,讓他哪裏來的滾回哪去。看在我幫了你這麼大一個忙的份上,你也幫我個忙,陪我去趟京城把菱紗那丫頭逮回來。」

顏九針看了他半晌,又將視線移到了阿苒臉上,見她爽快的點了點頭。心中更是萬分惱怒,只冷冷道:「隨便你。」

阿苒心底其實有些怕他,顏九針幫過她許多忙。要她真刀明槍和他打,那肯定是不能的。但若是惹火了他,吃虧的總歸是自己。那傢伙的針法奇高,又隨身攜帶稀奇古怪的藥物,遠的有姜斐十數年的悲慘經歷,近的如塗山這樣八十老娘蹦倒孩兒的前車之鑒。在阿苒心中,他即是朋友。又是絕對不可得罪的人。

她看顏九針一副遲早與你秋後算賬的模樣,心裏就有些慌了。連忙喊道:「等我辦完了事……」

顏九針止住腳步,微微側過頭。此時他的臉上雖不露聲色,胸口卻怦怦直跳,只聽阿苒繼續道,「我一定抽空回藥王谷看望大家,替我向姜谷主,莫大師還有老巍問聲好。」

顏九針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淡淡的說:「要說你自己去說,不要指望別人。」

他終究還是沒法帶走她。

少年的眼睫緩緩落了下來,當初在得知沉船海難之後,他將自己關在了屋子裏,發了瘋似的研究着她留下來的實驗記錄,連着一個月都沒有出門,如此以往積勞成疾,差點連病死了都沒人知道。姜橧來看望過他,施槐巍來拜訪過他,就連年事已高的祖母也不辭辛勞的趕來照顧他。

桓氏的哭聲將他從昏迷中驚醒:「阿璘,你究竟是為了尋找治癒疫症的方法而廢寢忘食,還是為了別的原因這麼折騰自己?如果是前者,沒有了身體就沒有了一切,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又何談治癒他人?若是後者……你就忍心讓我這個老婆子再經歷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那我還不如趁你還有口氣,直接抽了腰帶上吊算了!」

那一刻,顏九針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過去這麼多年裏,他能這麼任性的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全都是因為周圍關心他,愛護他的人對他的忍讓與縱容。在享受着這一切的同時,他身上也背負着同樣厚重的期望。不,與其說是期望,不如說是他自己的夢想。頂着天才少年的光環,十三歲時寫出了轟動一時的《九針論》,不惜以自己的身體來見證青霉素的有效性,在得知阿苒可能死去后,第一反應不是前往巧匠宗,而是憋著一口氣要將她留下來的記錄整理出來……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在得到藏鈴衣的飛鴿傳書後,他固然放下了手邊的一切千里迢迢的趕了過來。但在見到阿苒第一眼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了,她與自己不是一路人。岐黃之術對她來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工具,無論是來藥王谷,還是去巧匠宗,甚至感到青衣苗人谷,她都是為了那個叫何意的男人。

那個原本就該死掉的男人。

他在與她說了那麼多廢話后,終於鼓足勇氣向她提出了成親的意願,她雖沒有明說,但話語里推拒之意他並非讀不出來。即使何意已經死去,她依舊沒有選擇留在他身邊。

大概……對她來說,自己也只是和塗山一樣的朋友罷了。

顏九針冷靜的回到了客艙中,將艙門關上后,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再見了。阿苒。」

他閉上雙眼,彷彿渾身的力氣陡然間被抽出了一般,靠在艙門上。

這樣也好,知道她還活着就行了。

自己的夢想,還是必須要自己親手來完成才行。

……

塗山看了一眼邊上的顏九針。似笑非笑的道:「你不是都跟她說再見了么,我竟然不知你的臉皮居然能厚到這種程度。」

顏九針指尖微動,眼看金針就要無聲無息的刺入塗山腰間,卻被後者兩指擒住,輕輕用力便將金針扭了個圈。塗山嘿了一聲,道:「你以為同樣的當。我會再上兩次?」

他話音未落,忽然整個人身子一軟,雙眼翻白便暈了過去。

顏九針冷哼一聲:「同樣的方法,你以為我會用兩次?蠢貨。」一面抬腳從他身上踩過,恨恨的道。「仗着內力深厚,就可以隨便偷聽別人說的話?我的去留,還輪不到你做決定。」

阿苒嘆了口氣,這一對冤家從船上吵到船下。塗山也就算了,那傢伙本來就爭強好勝,當初賭一口氣要和自己比劍就能看的出來,但顏九針你一個高大上的神醫,怎麼也和他這樣的凡人一般見識?吃飯要比誰吃的快。睡覺要比誰醒的快,連她都成了爭搶的對象,她無論和誰多說一句話。就會引來另一人的白眼,簡直就像是兩個小孩在搶玩具一樣幼稚可笑。

她無可奈何的朝顏九針伸出手掌道:「好啦,別鬧了,把他弄醒吧,等會還有正事要辦。」

顏九針別過眼去,不情願的取出一隻小瓷瓶放在她手裏:「你總是偏向他。」

阿苒有些好笑道:「什麼偏向不偏向的。誰讓你每次都把他耍得團團轉?若現在倒下的是你,我也會幫你的。」

顏九針低低的道:「無論是誰。在你心中都一視同仁么?」

阿苒正拔了瓶塞,把瓷瓶放在塗山鼻前給他嗅了嗅。隨口回答道:「是啊,因為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啊。」

顏九針抿著唇沒有說話。

塗山幽幽醒來后,第一件事便要跳起來尋顏九針的麻煩。

阿苒連忙將他按下,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不要尋菱紗?」

塗山被她一句話給拿住了,只能恨恨的啐了顏九針一口,怒道:「別以為你贏了,咱們走着瞧!」

……

阿苒並不知道此時的京城,可謂是狂風驟雨血雨腥風。短短數日之內,局勢已經一變再變。先是宮中傳出消息,吳王意圖謀反被擒;緊接着不過數天,又有謠言傳出,道是吳王之所以被定罪,乃是由一年前謝瀾曦於京郊遇刺一案所引出,並有吳王封地所屬官員血書為證;再兩日,事情又出現了戲劇性的逆轉。吳王謀反案中被認定的「已故」官員西平郡內史余翊宏,一臉風塵手捧官印文書,赫然叩首於太極殿前。他得知吳王出事後,立即千里快馬趕來京城替吳王司馬蔚喊冤。皇帝的臉色頓時難看到了極點,偏偏他身為一國之君,又不能當着這麼多官員的面二話不說將余翊宏拖下去亂棒打死,只能死死的盯着台階下的余內史,恨不得將他身上的官袍燒出兩個洞。

經指印比對發現,名單上余翊宏的手印與他本人完全不符,這就意味着吳王被指證的關鍵性證據存在着極大的疑點,也就是說,吳王極有可能是被誣下獄的。皇帝的身體已經越來越糟糕,他原本打算在太子長成之前,將吳王作為一個靶子留給世家,但沒想到吳王不知道何時居然與巧匠宗有了往來,甚至連傳說中轟天雷的配方與圖紙都在他手裏。當初宗門交易的沉船海難,其實只有寥寥數人知道真相,但關於轟天雷的消息不知為何還是傳了出來。皇帝得知這個消息后,如何肯讓吳王活下去?有了如此逆天的神器,別說是世家,就是自己與魏秦梁周聯合起來,也未必是吳王的對手。

皇帝若想弄死某人其實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弄死他而不損自己明君仁君的光環,尤其對方還是一名藩王。於是一年前被壓下未發的謝瀾曦遇刺一案重新被翻了出來。謝瀾曦遇刺確實是九死一生,抓到的那些刺客也都只是被雇傭者,根本問不出任何頭緒。唯一的線索就是刺客頭領臨死前所說的那句西北口音。但死無對證之事。即便有謝瀾曦作證,也無法拿這個指證吳王。皇帝心知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了,他本想動用一些諸如屈打成招之類的小手段,但內心深處始終又割捨不下那傳說中威力無比的轟天雷配方與圖紙。巧匠宗在海難之後就銷聲匿跡,想要捕捉他們無異於海底撈針。而吳王就在自己手中,只要肯花些時間,他總能從他身上問出端倪。偏偏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而余翊宏的出現,徹底打亂了這一切。哪怕吳王真心實意的想要造反,可一旦被證明這份名單是有人惡意造假陷害,那麼過去他的種種不臣之舉都會被有心人找到合理的解釋。而將他關在詔獄中酷刑折磨的皇帝自己,名聲也會被蒙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從古到今,沒有哪個帝王願意背上以莫須有之罪陷害忠良的名聲,哪怕那個忠良未必真的是忠良。文人騷客們可不管這些,只要皇帝辦了冤案。就會用各種詩詞歌曲的形式流傳出去。為了能給自己在史書上刷下名聲,誇大真相踩低捧高這些手法都是司空見慣的。還有那些言官,也都是一路貨色,余翊宏才出現一天,第二天「請議重審」「必有隱情」「嚴懲陷害忠良」「切勿再累無辜」等等的諫書就和雪花一樣堆上了御案。

司馬彥在皇帝這個位置上幹了幾十年,一輩子都在拚命刷聲望,又怎麼會不了解那些酸貨們的心思?但是,即便得不到轟天雷的配方圖紙。吳王也必須死。他不能將這麼一個隱患留給自己那尚未成年的小太子。

司馬彥長長的嘆了口氣:「太后薨的可真不是時候啊。」若是她老人家還在,自己或許還有個能商量對策的人。皇后庾氏雖然與自己同床共枕幾十年,但她背後庾家的背景也不可小覷。若讓庾家知道了有轟天雷這麼一個神物的存在,改朝換代自是不用說,只怕連司馬氏的天下也都會改姓庾。

司馬彥以病重為由,將請求釋放吳王的奏摺強行壓下了案頭。與此同時,因司馬蔚被抓,皇帝重病。吳王在大晉西北的封地更是亂成一片。魏秦與梁周對大晉覬覦已久,哪裏肯放過這麼個大好機會。於是。沒過數日邊疆就傳來了告急的消息。

朝中大臣紛紛上書,懇請聖明天子速速還吳王一個清白。好讓司馬蔚重回西北鎮守邊疆。司馬彥勃然大怒,一袖子將御案掃了個乾淨,厲聲喝道:「難道我大晉除了司馬蔚,再無他人了么?」

其實他也知道,並不是大晉再無能人,而是司馬蔚鎮守西北多年,那裏就是他的老巢,長官被冤,那些被他一手帶出來的兵將們正是一肚子怒火。此時無論派誰去接管,都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麻煩。朝中大臣各個都是鐵水裏滾出的人精,誰都不肯趟這趟渾水,為了避免被皇帝點名,都搶先上摺子請求皇帝放人,將這個棘手的皮球又踢回給了司馬彥。

司馬彥氣得恨不得將這群窩囊廢通通殺光。若是要強行點將,也不是不行。可面對群臣如此強硬的呼聲,他實在沒有理由繼續關押司馬蔚。

這一切其實都是司馬蔚那小子早早算計好的吧!他離開西北足足一年,也未見其封地大亂。怎麼才一被抓,西北立即就告急了?是了,司馬蔚早早就給自己下了個套。他知道自己要留着他做靶子,單憑一張無根無據的名單,他不會輕易向他出手,卻故意早早將這個把柄送到了京城,讓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只要他想,隨時都能用這份名單治他的罪。

那傢伙故意將余翊宏等人藏了起來,只要朝廷不發令去查,吳王是有權調動自己封地內屬官職位的。他是在等著自己咬鈎,一面是邊疆告急,一面是沉冤昭雪,司馬蔚此時在朝中的聲望已經到了一個無人能及的高度。若是自己再出手阻攔,反而會被人套上昏君的帽子。

司馬彥刷了一輩子聲望,如何肯在最後關頭將自己斷送在這裏?可他若是真放了吳王,這與縱虎歸山又有什麼區別?尤其對方心知自己對他的不善。皇帝左思右想了一夜。終於決定在順水推舟釋放司馬蔚的同時,巧妙的安排一場毒殺,讓司馬蔚在「急於」返回西北的途中「過勞」而死。整件事要做的天衣無縫,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司馬蔚也不是傻子,他知道成敗就在此一舉。寧可絕食也不肯沾染一粒米飯,飲下一口清水。

司馬彥其實可以直接給他灌藥,但他若是死在了大理寺廷尉獄,只會更讓人疑心皇帝急於殺人滅口,到時候連那份血書名單的鬧劇都會被認為是司馬彥的惡意栽贓。恨只恨他當初太貪了些,若不想着那份轟天雷的圖紙。直接將司馬蔚殺掉,也不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吳王現在風頭無二,現在想要再明目張膽的動他,已經是不可能了。

司馬彥一招不靈,再出一招。他打算令人假扮魏秦刺客。在他釋放司馬蔚的當日趁亂對其下手。就算大家都會懷疑,好歹明面上也說得過去。但關鍵問題是,魏秦的人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到京城去行刺?有這個本事跨越千山萬水,直接在半路上伏擊吳王不就成了?但反過來想,司馬彥一向好臉面,魏秦的刺客居然敢在天子腳下動手,對他來說何嘗不是一種羞辱?再說,他在這時候殺掉司馬彥。對大晉又有什麼好處?畢竟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轟天雷的存在,更不知道吳王手裏可能掌握著轟天雷的配方。

任何事只要存在一絲一毫的悖論,在史書上就會成為一個千古謎題。作為皇帝。他並不怕謎題,怕的反而是輕易被人看透。但吳王被陷害之事,並不能這麼輕易了結。至少在明面上,他必須要推出一個替罪羊,洗清自己的同時,也要給文武百官。給鎮守西北的將領,給遭受牢獄之災的司馬蔚一個交代。雖說名單是由大司馬陶溫親手呈上來的。陶溫在朝中資歷極深,又手握軍權。自己時日無多,太子還要仰仗他的扶持,此人非但動不得,還得要賣他一個好,讓他在自己身故之後儘力輔佐新帝。那剩下的,就只有謝瀾曦了。謝家雖然是百年世家,可嫡系一脈只剩他這根獨苗,謝家五房之間彼此明爭暗鬥,只要在適當的時候拋出一點甜頭,他們就會爭先恐後的咬上來。謝瀾曦固然才華橫溢,可誰讓他這麼倒霉,被吳王選中了呢?不管他是真無辜還是假無辜,這個失職之罪他都逃不掉。

對了,還有王家。

早先王謝兩家定親的事,他也有所耳聞。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婚禮大約就在這幾日。這也算是謝瀾曦自己活該,早與王四娘成親的話,他想要動他之前恐怕還得掂量掂量琅琊王家背後的實力。可拖到現在,好容易王謝兩家嫡系聯姻,又碰上太后薨逝。國喪期間,三個月之內禁宴樂婚嫁[1]。王四娘一日未進門,王謝兩家之間的聯盟就不是那麼難以瓦解,只要他給了足夠的台階讓王奉之悔婚。

可沒想到,就在謝家被圍的同一天晚上,吳王司馬蔚居然越獄了。

史書記載:「秋七月有星孛入太微,逼帝座。是夜,城南廷尉獄地大震,有聲如雷,動搖少頃,併火光乍現,勢如衝天。獄寺崩,南北十損**,地如奮躍,土皆墳起,唯蔚所在處完好無虞。兵卒皆以為怪,莫敢攔。」

司馬彥得知后,驀然噴出一口鮮血,喃喃道:「轟天雷……他手裏真的有轟天雷!」一面猛拍著案頭,厲聲喝道:「來人!傳朕旨意,所有越獄之人,一個不留,全部給朕抓起來,如有抵抗,殺無赦!」

……

阿苒等人上岸的這一天,天色陰沉沉的有些嚇人。此時京中,關於天降神雷真龍顯聖的謠言正傳得沸沸揚揚。別人不知道那轟天雷究竟是個什麼玩意,阿苒與塗山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轟天雷並非到處都有,自從海難沉船之後,巧匠宗對其的控制幾乎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即使是塗山這種常常在外出任務的,身上一共也只有兩枚,一枚用於防身,一枚用於自殺。塗山自負武功。自然不會在意使用轟天雷,他身上的兩枚轟天雷,一枚給了阿苒用來炸城門,一枚則扔給了菱紗。

阿苒皺眉道:「也就是說,菱紗手裏至少有三枚轟天雷。她用這個去劫了詔獄?」

塗山一拳砸在牆面上,恨恨道:「那傢伙用轟天雷去劫獄,難不成是打算從此叛出宗門?」

阿苒愕然道:「叛出宗門?」

顏九針挑了挑眉道:「怎麼,你不知道么?藥王谷,巧匠宗與你何氏劍門,能屹立於武林數百年不倒。正是因為我們有一條絕對不能觸動的底線。」

無論朝廷如何動蕩不安,江湖如何風雲詭譎,他們都必須保持絕對的中立。因為一旦沾染上,想要再脫身就難了。權力與**是相伴相生的,想要掌握世間罕有的強大戰力。想要享盡人間奢華坐擁奇珍異寶,想要百病不侵求得長生,越是擁有就會變得越發貪婪。像之前何意的效力吳王,姜橧的千里送葯,巧匠宗的皇室交易這些都無傷大雅,但遇上這種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他們是絕對不會出手的。

菱紗用轟天雷救吳王越獄,就種明顯的站隊行為已經超出了巧匠宗的底線。這麼做的結果不僅暴露了她自己的身份。也會將巧匠宗捲入大晉內部的政治鬥爭中。其實,菱紗也知道自己任性的結果對宗門的影響會有多大,尤其是如巧匠宗這種大多數都是不會武藝的手藝人。全靠宗門機關的層層防禦才能勉強自保。一旦進入巧匠宗的路線與方法被人得知,對整個宗門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因此,在巧匠宗中,凡是需要外出執行任務的人,都必須提前服下劇毒之物,一年之內無法拿到相應的解藥。則將毒發身亡。菱紗雖然被塗山送回了巧匠宗設在外地的據點,但並未回到本部。自然也不肯能拿到解藥。她若是偷偷去救司馬蔚也就罷了,如此大張旗鼓的轟掉了廷尉詔獄。巧匠宗就是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不行。

塗山在恨鐵不成鋼的同時,心中又如刀絞。他寧願捨棄性命也要保護的少女心心念念的卻是另一個男人。

阿苒見他臉上陰晴不定,連忙道:「也不見得就會出事,咱們不是還有顏九針么。」

顏九針垂下眼眸,望着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掌,淡淡的道:「也就是這個時候,你才會想起我。」

阿苒被他一望,立即將手收了回來,訕訕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天底下難道還有咱們藥王谷破解不了的毒藥么?」

顏九針冷冷道:「我雖然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但至少在我看來,菱紗是自作孽不可活。她選擇了為那個男人叛出宗門這條路,想必也存了必死的決心。若是我藥王谷多此一舉出手相救,反而會使巧匠宗臉上無光。」

阿苒咬了咬牙道:「難道就再也沒有別的方法了么?」

顏九針看了塗山一眼,道:「方法倒是有,不過關鍵的人不在你我,這一點他應該也很清楚。」

塗山握緊了拳頭,有些艱難的說:「除非她所救的那人也是我巧匠宗的一員。」

阿苒失聲道:「什麼?」

顏九針點了點頭,道:「就與你我之前那樣。」

阿苒怔了怔,立即明白了過來。當初姜橧曾對她說過,如果她肯嫁進藥王谷,那麼藥王谷也肯出手替她救治何意。阿苒是憑着自己的實力通過了藥王神煉,最終名正言順的成為藥王谷的一員。而對吳王來說,除非他肯捨棄他所擁有的一切,與菱紗從此隱居在巧匠宗里,否則菱紗叛出宗門的罪過就永遠不可能一筆勾銷。

顏九針說的沒錯,這樣的局面根本就不是他們能插得了手的。塗山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事情到了這一步,要麼是司馬蔚拋棄菱紗讓她毒發身亡,要麼是菱紗與司馬蔚雙宿雙飛,無論哪一種結果,對他來說都極其痛苦。

阿苒沉默了一會,艱難的開口道:「總之,先找到她再說吧。也不見得一定就是條死路,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會不會另有出路呢?」

……

菱紗此時正獃獃的跪坐在法場上,呼呼的風聲吹得她耳朵根生痛。人群中有人似是在高喊着什麼,碎石與爛菜葉彷彿下雨一般往她頭上砸了下來。她身邊不遠處同樣綁着一個青年。他身上明明纏繞着層層的枷鎖與鐵鏈,人卻彷彿坐在高高的寶座上冷漠的俯視着眾生。

她恍恍惚惚記起來了,是了,那天晚上,她為了將司馬蔚救出來。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菱紗並非沒有見識過轟天雷的威力,但親眼看到人體被炸飛成無數碎肉,卻是結結實實的第一次。

她被嚇住了。

之後的事,她有些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遍體鱗傷的司馬蔚被人從救出來時,朝她溫柔的微笑着。那時候到處都是一片兵荒馬亂,她為了讓他順利逃脫。故意假扮刺客替他引開了追兵。再然後,她似乎被人一箭射倒在地上,醒來時,自己已經到了這裏。

一塊碎石正中她的額角,鮮血模糊了她的雙眼。她漸漸聽到了人們的羞辱大罵她的聲音。

魏秦賊子?

梁周刺客?

不。她並不是!菱紗慌亂的想要大聲叫喊,忽然發現嗓子裏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着急的眼淚都快落了下來。相比之下,身邊那人神色自如,似乎沒有一點慌亂。

天色越來越陰沉,眼看就要到午時了。

司馬彥被人簇擁著坐在太極殿中,喘息著問道:「他來了嗎?司馬蔚他來了么?」

底下的人戰戰兢兢的搖了搖頭。

司馬彥有些失望的坐回龍椅,喃喃道:「是么?」

他不止捉了菱紗一人,但凡可疑的人物全都被抓了回來。他在菱紗等人身上安上了魏秦細作與刺客的身份。而謝瀾曦則是因為「失職不察」也被撤去了官身,一起被送到了法場上。他原本可以一一盤查,直到找到幫助吳王越獄的真正黨羽。但司馬蔚一旦逃出。必然會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京城,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只能在關閉城門四處搜索的同時,將這群人一股腦送上了法場,企圖以此來擾亂司馬蔚的注意力。可是,真正有雄心壯志要謀朝篡位的人。又怎麼會捨不得區區幾個死士?

他這是病急亂投醫了。

司馬彥長長的嘆了口氣,越獄潛逃也就罷了。天降神雷這種無稽之談只有那些愚民百姓才會相信。但司馬蔚若當真出手相救,通敵叛國之罪就能穩穩的扣在他頭上。至於謝瀾曦到底是忠是奸。也能趁此機會辯一辯分明。對司馬彥來說,事已至此,寧可錯殺三千,也絕對不能放過一個。

他見那小太監並未離去,心灰意懶道:「還有什麼事么?」

那小太監小心翼翼的覷了覷他的臉色,顫聲道:「王奉之王御史……在殿外候着。」

王奉之?

莫不是為謝瀾曦來求情的?

司馬彥捂著嘴劇烈的咳嗽了幾聲,明黃色的絹帕上滲透出點點殷紅。他揮了揮手道:「你跟他說,就說是朕說的,若是想讓他的女兒當寡婦,就繼續在哪裏跪着。若是想要給他女兒另謀一樁婚事,朕倒是可以幫他擬個旨。」

那小太監面有難色的道:「王御史是來向皇上請罪的,說是,說是王四娘她……」

司馬彥冷冷瞥了他一眼:「話都說不清楚,還留着舌頭做什麼?」

那小太監頓時一個寒噤,乾脆利落的道:「王四娘她鳳冠霞帔只身前往法場了。」

……

謝瀾曦安靜的跪坐在地上。

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坐姿優雅而高貴,彷彿他要面對的不是掉腦袋,而是品茗賞花。皇帝這次是真的着急了,大晉的天確實要變了。

古往今來,但凡謀朝篡位者,無不想要師出有名。清君側,除昏君,似乎是最常用的兩句口號。但處在吳王的地位上,除非皇帝主動出手,否則只要他起兵,就是一個謀反的帽子扣上來。怪只怪司馬蔚這步棋下得太好,早早將自己的「把柄」亮出,卻又按兵不動等著皇帝主動翻臉的這一天。西北大亂,主將卻被皇帝冤獄困在京中,怎麼看這都是昏君無道,小人作祟的節奏。再加上「天降神雷,沉冤昭雪,真龍顯聖。安邦定國」等等傳言,司馬蔚此時想不上位都難。

謝瀾曦並不清楚皇帝為什麼着急出手,但顯然和那個將大理寺轟塌了半邊的東西有關。他從來不信什麼天命神跡,吳王越獄之事無論怎麼看都是人力所為。可問題是拿東西究竟是什麼?如此強大的威力,若是落在了吳王手裏。也無怪乎皇帝會如此魯莽行事。若是太后還在,或許還能對他勸慰一二。

謝瀾曦明知自己是被推出來做替罪羊,心中卻十分平靜。就在謝府被圍的第二天,陳郡謝氏的本家就已經做出了將放棄嫡系一脈的決定。依著母親的脾性,一定立即動身儘可能的尋求幫助。大司馬陶溫只怕是不行了,皇帝繞過他提出自己。擺明了是要施恩給他,他又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惹皇帝不快?自己的同窗雖不少,但對他大多數都嫉羨多於友誼,即使真有那麼幾個敢於上奏替他進言的,在大勢面前只怕也無濟於事。至於琅琊王家。大概此時正忙着與謝家退親吧。不管誰對誰錯,四娘總是無辜的,就是看在她對自己的一番情意上,他也不能耽誤了她。

謝瀾曦閉上了雙眼,輕輕吸了口氣。

風中帶着沉悶的濕氣,看樣子是要下雨了呢。若是當初他沒有選擇為了家族為了母親放棄阿苒,而是搬到望天崖去陪着她,或許今日就是另一番局面了吧。

他正想着。忽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喧嘩之聲。

只聽一個少女的聲音大聲道:「我是琅琊王氏女,與謝氏嫡系大公子定了親,今日乃是我們成婚之日。我來見我的夫君,你們憑什麼攔我?」

謝瀾曦愕然的張開雙眼,只見灰濛濛的天地間,一身新娘裝扮的少女正一步一步堅定的朝自己走來。

琅琊王氏女?

人群中頓時有些騷動起來,百姓們都爭先恐後的探頭相望。

謝瀾曦怔怔的望着她,也不知過了多久。臉上忽然有些涼涼的濕意。

下雨了。

天空中飄落了一層朦朦的細雨,落在兩人四目相對的臉上。也不知打濕了誰的眼帘。

謝瀾曦看了她許久,輕聲嘆了口氣道:「四娘。你何苦如此?」

那少女正是王家四娘,小字燕如。

王燕如秀美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但很快又恢復蒼白。她垂下頭低聲道:「你我既然已經定親,我便是謝家的人了。我琅琊王氏女,又豈是朝秦暮楚貪生怕死之輩?即使要死,我陪着你一起死便是。」頓了頓,又小聲道,「更何況……我不認為這是你的錯,就算真的失職,這罪也太重了。」

謝瀾曦的眼底不知道是感動還是憐惜,他閉了閉眼,開口問道:「那令堂怎麼辦?」

王燕如慘笑一聲:「他們就當沒有生下我這個不孝女兒罷。」

謝瀾曦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明白了。」

王燕如其實也在賭,若是賭贏了,琅琊王氏女的名聲更加響亮;即便是賭輸了,最多也就是與他做一對同命鴛鴦。

他早就知道王燕如的敢做敢言,卻沒想到她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事已至此,他也無力去阻攔。出身百年世家,既是一種驕傲,也是一種不幸。

王燕如的臉在綿綿細雨中漸漸有些模糊,她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彷彿鼓足了渾身的勇氣在問:「那你呢?」

謝瀾曦即使再鐵石心腸,也不忍心在這時候去傷害這麼一個為他付出一切的女孩子。他垂下眼眸輕聲道:「卿不負我,來世……我定不負卿。」

只聽三聲鑼響,監斬官高聲喊道:「午時已到!」見宮中並未有旨意傳來,便甩出硃砂簽,厲聲道:「斬!」

王燕如朝謝瀾曦凄美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把精緻小巧的匕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低聲道:「那我先走一步。」

她話音未落,手中的匕首就被一枚石子準確的打落。

只聽一人冷冷道:「還不到最後一刻,為什麼着急要尋死!」

謝瀾曦渾身巨震,驀然抬起眼,定定的望向那人。胸口彷彿撕裂一般的痛楚,這一年來所有的悔恨與思念,都化為無聲的兩個字,淹沒在沙啞的喉管中。

阿苒。(未完待續)

ps:不好意思,前幾天拔智齒,打麻醉之後暈了很久,這幾天都不怎麼能吃東西,沒什麼精神,也沒能來得及兌現諾言。這是倒數第二章。下一章正式完結。謝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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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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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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