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整條馬路被飈車人群跟觀眾擠得水泄不通,整條馬路人聲鼎沸,青少年們騎着小綿羊繞場叫囂,全副武裝的重型機車也在一邊做最後的檢查,場面架勢絲毫不輸給職業選手。

叫囂聲、機車引擎聲轟隆隆地傳入語燕耳里,這樣的比賽場面看在單子跟阿奇眼裏已經見怪不怪,語燕則是吃驚地看着阿奇陪着於皓,兩人一臉嚴肅地蹲在機車旁做檢查,各隊人馬試車的聲音不絕於耳,場子的氣氛熱烈非常。

「怎麼樣?夠壯觀吧?等一下開始飆的時候,那才更刺激!」單子站在語燕身邊,嘲謔地開口說道。

「單子,我不覺得飈車有什麼好炫耀的,那不過是拿命開玩笑,你是於皓的好朋友,應該勸他的……」

單子面無表情地打斷了語燕:「勸他不飈車?不飈車喝西北風嗎?你以為於皓的生活費、他姥姥的醫療費怎麼來的?還不就是這樣一場場飆出來的。」

語燕聽了大吃一驚,生活在富裕家庭的她從來就不需為家計煩惱,「可、可是飈車賺錢是不好的!」

單子嗤聲一笑,「裴大小姐,別這麼天真好不好,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要養活自己,還要打點他姥姥的贍養費,一個月少說要兩萬塊,他不飈車去哪生錢?你以為大家都像你一樣有個美滿家庭,有盡責的父母,可以讓你無憂無慮地學鋼琴、安心念書嗎?」

單子的話宛如當頭棒喝,語燕只能吶吶地低下頭。的確,她從來沒有煩惱過這些問題,只是直覺認為飈車不好,卻沒有考慮過別人的生活跟她比起來可是天差地別,一瞬間,她對於皓的不舍又更加深了幾分。

「好啦,收起你那些發霉的道德勸說吧,那些話聽在我們耳里,只會讓人更加憤世嫉俗。」

「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我真是太幼稚了。這樣吧,我明天上網看看,說不定會有其它更好的打工機會。」

語燕一臉認真,用她的水靈靈的大眼瞅著單子,看得單子不由得一愣。直到聽見機車接近的聲音,他連忙回神岔開話題。「吶,看好啦,比賽要開始了。」

順着單子指的方向,語燕看見於皓騎着車過來,經過她時笑了笑,「小燕子,乖乖在這看我比賽,別亂跑!單子,照顧她。」看見單子點了頭,於皓催了油門準備往起跑點的方向而去。

「於皓,加油!」語燕忽然朝他大喊,隨即低下頭一臉羞怯。

於皓先是一怔,然後開心地笑了出來,「嗯!」他又看了語燕一眼,才發動油門離去。

「單子!」遠遠的,阿奇走過來,「你看到那台紅色的Suzuki沒?聽說他在屏東戰備跑道從來沒輸過,今天是特地來找阿皓飈車的。」

單子望向那台鮮紅重型機車,只見上面的騎士一臉屌樣,朝地上吐了口香糖,還睨了於皓一眼才將安全帽戴上。一旁的於皓則是正眼也沒瞧他一眼,徑自套上安全帽。

單子看着兩台蓄勢待發的車子,沉聲:「現在外場賠率多少?」

「一比三啦。」阿奇回答,一陣哨子聲傳來:「靠,終於要開始了。」阿奇搔搔腦袋,沒注意到單子的異樣,只是專心盯着眼前賽況。

單子沉思著賠率以及勝算時,眼角瞥見語燕專註凝望着於皓的神情,心中不禁感慨。原本他以為,這些飈車、叫囂、打架或許會讓語燕感到害怕而拉開與他們之間的距離。誰知道語燕非但沒有退卻,從她專註的眼神,單子感覺,她跟於皓之間反而更接近了。看着語燕不曾自於皓身上轉移的目光,單子發現自己的心有些酸澀,卻無法釐清這樣的感覺從何而來,一台台機車呼嘯而去的聲音讓他無法清楚思考。

隨着賽況越接近尾聲,摔車的現象越來越多,每次轉彎總有幾台機車失控摔出跑道,沒過多久就只剩於皓及鮮紅Suzuki獨領風騷,兩人飆快速度,極欲一分高下。

阿奇緊張地大吼著替於皓加油,語燕也是情緒緊繃,雙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於皓。

鮮紅Suzuki仗着機車性能優於於皓,從比賽一開始就一直領先於皓幾個車身,每每於皓即將要追過,卻又在下一個轉彎因車種較劣而再度落後。眼看賽程已經進入最後一圈,兩人依然保持着一前一後的情勢,場外替於皓加油的人不禁都捏了一把冷汗。

最後一個轉彎處,最後決勝負的關鍵點,眾人緊張地看着場內,紛紛猜測勝出的王者會是誰。

於皓瞇着眼,壓入轉彎處時搏命似的將離合器放掉一半,接着猛然催死油門。身下機車猛竄出去,在眾人驚叫聲中安然滑過轉彎處,超越鮮紅Suzuki,並且領先衝過終點線。

「贏了!於皓贏了!」小燕子忍不住開心地大叫。

「靠!不崇拜他都不行啦!」阿奇的笑容都快裂到後腦勺去了。他和語燕又叫又跳地往於皓的方向衝去。

被眾人包圍的於皓摘下安全帽,一眼就瞧見揚著笑朝他跑來的語燕,察覺到她眼裏崇拜的光芒時,他心裏的喜悅頓時被擴大了幾千萬倍。

「老大老大,這是戰利品!請笑納!」阿奇推開圍住於皓的人,捧上一迭厚厚的鈔票。

「去扛五箱啤酒來!老大我請客!」於皓揚了揚手上的鈔票,豪爽地大聲說着。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鼓掌歡呼,一旁的語燕感受到這熱絡的氣氛,也跟着拍手叫好,漂亮的眼睛都笑彎了。

大家圍着於皓及語燕又吵又鬧,沒有人發現單子依舊站在原地,只是冷眼旁觀這一切。

看着語燕歡欣鼓舞的模樣,單子的雙眼閃過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情緒。良久,他轉身,不發一語地獨自騎車離去,車尾燈襯著主人的孤寂,緩緩地消失在暗黑的街頭。

沉溺在勝利興奮中的於皓並沒有發現單子的離去,與兄弟們稍事慶祝后立即騎車送語燕回家。

到達家門前,語燕輕巧地跨下車后,將安全帽遞給於皓。

「這麼晚回家,不會被罵吧?」於皓打破沉默。

「不會,我跟我爸媽說我去聽演奏會。」語燕笑了笑,小小聲地回答。

「是嗎?」瞧見語燕本來柔順的長發因為戴安全帽而有些凌亂,他舉起手,遲疑了一下,輕輕地替她把頭髮順好,「我還是不放心,進去以後,通知我一聲,嗯?」

語燕柔順地點了點頭,因為於皓的動作而心跳不已,抬頭與他的目光交會,霎時一股濃濃的情感飄逸在空氣中,彷彿有着千言萬語,說不完,道不盡。

沉溺在如此氣氛中好一會,語燕才依依不捨地轉身往家的方向跑去,在開門之前她忽然又回頭,揚起一抹差點奪走於皓呼吸的燦爛笑容,「於皓,謝謝你,今天我覺得很充實、很快樂!」

從未見過語燕臉上露出如此燦爛的笑容,於皓傻愣了好一會,直到語燕的身影消失在門那端才回過神來。

好美,他不禁讚歎。想到語燕沒有因為他飈車而遠離自己,於皓原本雀躍的心情更是暢快。他痴痴地望着語燕家窗戶透出的燈光,直到耳里傳入了美妙的琴聲,才安心地再度發動機車離去。

心思全繞着於皓身上轉,琴彈得懶懶散散,書更別說了,考卷一發下來,語燕整張臉都白了。

六十五分?!

她幾乎是睜大眼睛才能辨識考卷上那陌生的數字。天啊,她居然考六十五分?從小到大,她的分數哪次不是九開頭的?現在居然考個差點不及格的分數。她蹙眉,這要是給父母看見了還得了?

悄悄地把考卷塞進書包,整堂課心情都開朗不起來。下了課,心情鬱悶地走在走廊上,一邊想着考卷,但心裏最記掛的,卻還是於皓。

「小燕子,怎麼啦?還在為了考試的事情煩惱?」後頭追來兩位同學,關心地問著。

「嗯,我從來沒考過這麼糟的分數……」語燕沮喪地點點頭。其實她也知道成績會一落千丈不是沒有原因。她最近一下課就跟着於皓他們到處玩,就算回到家裏面對着課本,心思卻一點也沒停留在書上。她知道這樣不好,也不對,可是,只要想到跟同學念書就無法與於皓見面,心裏又捨不得,真是左右為難。

「明天還有考試,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複習?」較高的同學頓了頓,「說真的,你最近一放學就跟於皓他們走,我們好久沒一起溫書了。」

「你幹嘛講這些啦!」遠遠地看見於皓跟阿奇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另一位同學連忙出言制止,「你看,於皓他們來了,萬一被聽到你就慘了。」

「小燕子,要不要走了?」於皓上前問道。

「我……」看了看身邊的兩位同學,想起書包里的考卷,小燕子終於下定決心,「不了,今天不用送我回去了,我想去同學家溫書,明天還有考試呢。」

小燕子難得拒絕於皓,他不禁有些訝異。

「拜託,一群書獃子!去買幾枝原子筆,把要考的內容刻上去不就得了!」阿奇得意洋洋地提供建議,「我就是這樣考上我們學校的。」

「阿奇,你別鬧了!」語燕困窘地說道。

「啰唆啊你!別說了,單子還在前面機車行等我們呢!」於皓也幫忙制止阿奇。

但阿奇卻不顧語燕和於皓的阻攔,還兀自比手畫腳,興緻勃勃地滔滔不絕著:「兩位學妹,看在你們是小燕子的好朋友,阿奇學長才告訴你們。少念點書,打扮漂亮點,不要把自己弄成一副歐巴桑的樣子,歐巴桑還能救,萬一變成恐龍妹……」說到興起,阿奇還故意張開嘴,像恐龍要咬人一樣,嚇得語燕的兩位同學連忙躲到她身後。

再也看不下去,於皓索性直接動手把阿奇拖走。

看見他們走遠了,語燕的兩個同學才敢從她身後探出頭來。

「那個楊勛奇真的好可怕喔。」

「就是啊,小燕子,你跟他們那種人在一起不怕嗎?」

「你們誤會了,其實他們都是好人!」聽了同學的話,語燕連忙替他們辯解。

「小燕子,你是不是喜歡上於皓啦?一直幫他說話。」

「沒、沒有啦!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你別亂說。」語燕整張臉漲得通紅,嘴裏反駁著,卻有越描越黑的傾向。

「瞧,臉都紅了啦!還說我亂說。」兩個同學笑嘻嘻地指著語燕泛紅的臉,大聲嚷着,惹得語燕裝出生氣的樣子,伸手就想捂住同學的嘴。三人笑笑鬧鬧的,在走廊追逐了起來。

就在三人追逐嬉戲時,三四個看來相當兇悍的外校女生突然冒了出來,擋住語燕的去路。

帶頭的女孩渾身太妹味,不怎麼友善地上下打量了語燕了一會,才沒好氣地開口:「你就是裴語燕?」

語燕不解地點點頭。旁邊其它女孩見語燕承認自己的身分,不由分說的,就將語燕從同學身邊拉走,強行將語燕帶往學校偏僻處。

眼看語燕被人強拉走,對方又兇悍無比,兩個同學面面相覷。雖然擔心,卻不敢追上前,情急之下決定趕緊找於皓討救兵。

而被拉到角落的語燕正被幾個太妹包圍起來,帶頭的女生氣焰高張,「裴語燕我警告你,離於皓遠一點,少在他前面賣騷,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語燕聞言先是一愣,然後急急澄清:「我想你們可能誤會了,我跟於皓只是普通朋友……」

啪!

話還沒說完,右頰忽然一陣熱痛,語燕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居然就這樣毫無緣由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敢在我紅豆面前炫耀,什麼東西啊你?」紅豆扯著語燕的頭髮,惡狠狠地說。

「你、你怎麼打人……」

「我高興打就打,你有意見啊?我最討厭你這種裝模作樣的女生!」紅豆邊說邊用力推了語燕一把,語燕一個沒防備,腳下踉蹌,狠狠地撞上牆壁,整個手肘立刻紅腫起來。

「紅豆,用這個修理她!」身邊的女生拿出一截刀片。見紅豆猶豫着遲遲沒有接過,火上加油地說着:「你不給她一點顏色瞧瞧,她不會聽你的啦!」

看着語燕清秀動人的模樣,紅豆心中湧起強烈的忌妒,接過身邊女生遞來的刀片,高高舉了起來,好像想刮花語燕的臉般地朝她逼近。

語燕睜大寫滿恐懼的眼,直盯着紅豆手上的刀片,卻完全無法動彈。

「紅豆!你給我住手!」眼看刀片就要劃在語燕臉上,後方忽然傳來焦急又憤怒的聲音。眾人轉頭一看,原來是聽到語燕同學報訊的於皓領着單子還有阿奇趕了過來。

紅豆一看到是於皓,嚇得直發抖,刀片當一聲落地。

「小燕子,你沒事吧?」於皓着急地抓過語燕的手審查,看到她手也腫了,臉也紅了,心狠狠地抽了一下,他回頭怒視紅豆,「你!可惡!」他放掉語燕,轉身往紅豆的方向走去。

「我沒什麼事啦!」語燕臉一白,想拉住於皓,但是她卻拉不住盛怒中的他。

「我從來不打女人,是你逼我破例的!」於皓抓起紅豆的手,狠狠一轉,讓紅豆痛得掉眼淚。

「好痛,好痛,於皓你放手啦!」紅豆掙扎哭喊著,但於皓只是鐵著臉,手上的勁道不但沒減輕,還加強了幾許,彷彿要將她的手給廢掉一般。

「於皓!」看眼前的狀況越演越烈,語燕叫了一聲,想衝上去拉掉於皓的手。

但單子一個箭步攔住語燕,臉上彷彿罩着十層寒霜,「語燕你別管,讓她們受點教訓也好,省得又出亂子。」

「單子!怎麼你也……」沒想到一向冷靜的單子居然也失去了理性,語燕氣急敗壞,連忙轉頭想跟阿奇求救,卻只見阿奇一臉兇惡地教訓著其它的小太妹。別說叫他勸架了,他別跟於皓連手就謝天謝地了。

眼看無法得到單子跟阿奇的幫助,語燕氣壞了,硬生生掙脫單子的阻攔。她衝上前去,試圖扳開於皓的手,「於皓你放手,她是個女孩子,禁不起你這樣的呀!於皓!你答應我不會再惹事生非的,你忘了嗎?」

聽見語燕最後這一句話,於皓這才鬆手。

掙脫了於皓,紅豆抱着手,痛得蹲在地上哭。

「滾!再接近小燕子,我保證下次絕對不只這樣。」於皓一掃平時的和顏悅色,冷著臉陰狠地警告著。

紅豆在其它太妹的攙扶下,踉蹌地逃離現場,離走時她回頭看了語燕一眼,眼神複雜。

「很疼吧?忍一下,我去找碘酒。」將語燕帶回家裏,於皓臉色還是沒緩和,僵著一張臉,看看語燕手上的擦傷,轉身翻箱倒櫃起來。

「沒事的,不用了。」看得出他的抑鬱,語燕柔聲安慰。

於皓沒有停下翻找的動作,只見他不耐煩地翻找,東西掉了一地,柜子差點被他弄翻,他越找越是焦躁,「平常不用就一堆,現在要用就找不到!」他低吼,「沒擦藥萬一破傷風怎麼辦?媽的,搞什麼飛機!」找不着,他索性重重一拳打上柜子,剛剛沒被翻掉的東西全部掉到地下。

語燕看着他暴躁的樣子,完全能了解他的心情。

於皓轉身,接觸到語燕清澈的大眼睛,呼了一口氣,才吶吶地說:「對不起,我不是凶你,我只是……」

語燕柔聲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只是自責。別這樣嘛,又不是你的錯,是紅豆她無理取鬧。」

聽到這,於皓稍微鬆開一些的眉頭又擰在一起,「要不是我,她怎麼會找上你?說來說去都是我害了你,唉,瞧你這雙手,除了彈鋼琴之外,應該沒做過什麼家事吧,而我居然害你受傷……」於皓說着,閉上眼睛露出無奈的表情,「單子說的對,不同世界的人,果然很難做朋友。」

語燕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臉色一變,僵著臉看他。

於皓迴避語燕受傷的眼神,「你本來好好的,遇上我之後,一下子被叫上警局,一下子被老鼠跟蹤,現在還受了傷,那將來呢?會不會有什麼連我都不敢想像的事情發生?單子說的對,你不該跟我們在一起的,我只會拖累你。」說到最後,於皓的聲音微微發顫,「到此為止吧!為了你好,就讓我們回到原點,別再有任何交集了。」他轉過頭去,不忍看見語燕全身顫抖的樣子,壓抑住上前抱住她的衝動,逼自己把話說完。

語燕深呼吸了好幾次,眼眶泛紅,隔了好久才顫抖地問:「這是你的結論?你的真心話?」她試圖望進於皓的眼裏,想找出一絲什麼。

於皓轉身,冷了眼,「對。」他殘忍地逼自己直視語燕受傷的雙眼,不帶感情地響應。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我也衷心盼望,以後我們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說完,她踉蹌地轉身跑出門外。

差那麼一點,於皓就想追上去,但終究還是逼自己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語燕消失在他眼前。

跌跌撞撞地跑在眷村窄路上的語燕,沒注意眼前的人,一不小心撞了上去,抬頭才發現是單子跟阿奇。

單子訝異地看着語燕帶着淚光的雙眼,忽然一陣心痛,心裏頓時瞭然,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還來不及開口,語燕哽咽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走。

「哎,跑那麼快乾嘛?連招呼也不打?」粗心的阿奇沒注意到語燕的不對勁,抱怨著。

「應該是跟阿皓吵架了吧。」單子嘆氣。

「最近是怎樣?大家都在吵架?走走,去問問阿皓怎樣了。」阿奇拉着單子,一腳踹開於皓家從來不上鎖的門,正想拉開嗓門大喊,見到於皓的樣子,他嚇了一跳,那句怎麼了硬生生卡在喉嚨里出不來。

只見於皓兩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手上握著電話,僵在那,臉卻白得嚇人。

單子一瞧不對勁,趕忙拍了於皓一下,「阿皓,怎麼了?」

於皓像是沒聽到單子的聲音一樣,過了好半晌,才沙啞地開口:「姥姥她……走了……」

兩人震驚,久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另一頭,語燕回到家對父母隨口撒了謊,隱瞞身上傷勢的來源,就悶在自己的房裏。眼淚拭了又拭,好像擦不完一樣。拿着手機,不時瞧瞧有沒有人來電,偶爾站起身子望往窗外,可惜什麼都沒有。

這樣反覆着,她一夜無眠到天亮。

隔天頂着紅腫的眼睛到了學校,一臉精神不濟的模樣。然後不經意的,在走廊轉角處遇見了臉色也沒多好看的阿奇,兩人都怔了一下。阿奇正想問語燕的眼睛怎麼了,語燕連忙先開口:「欸,真巧呀,於……單子呢?怎麼只有你?」明明想問的人是於皓,名字到了嘴邊還是硬生地轉了個彎。

阿奇沒看出她的異樣,嘆口氣,「唉,他跟輝叔去幫阿皓的忙。」

「於皓又跟人家打架了嗎?」語燕焦急地問。

「不是啦,是阿皓他姥姥去世了。」

「什麼?姥姥去世了?那她有沒有跟於皓說什麼?」語燕驚訝地喊出聲,她知道,於皓一直希望能夠聽到姥姥再喊他一聲的。

「沒有啊,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姥姥早就去了。唉,阿皓也夠可憐了,現在他姥姥也掛了,他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欸欸,你要拉我去哪啊?」話還沒說完,語燕一反平常溫和的舉動,揣了阿奇就往教官室跑去。

於皓的姥姥去世了?她是於皓多大的精神支柱呀!抿緊嘴,語燕心疼地想着,她幾乎可以看見於皓悲傷吶喊的壓抑表情了。

將阿奇扔在教官室外,她毅然走進教官室。隨便胡扯了一個理由,輕鬆地請了病假,拿着假單走出來。

「准你假啦?」阿奇指著語燕手上那張准假單哇哇大叫。「靠,他心臟是多歪啊,這麼偏心!阿皓躺在病床上還得被挖來學校,你隨便唉兩句就准假,壞學生不是人啊!」阿奇忿忿不平地喊著。

兩人只顧著離開學校,沒發現在後頭轉角盯着他們很久,曾經追求過語燕的隔壁班班長一臉沉思。等他們走遠,他頓了頓,走進教官室。

公路上,阿奇載着語燕往空軍基地的方向飛馳而去。剛到目的地,恰好看見一架飛機破空而去。語燕下了車,抬眼看着天上那架飛機,又瞧見停在不遠處熟悉的機車,突然一陣心酸。

那天她和於皓來這之後,於皓還高興地帶她去見他姥姥,不過數日罷了,他姥姥卻走了,永遠地走了。

「啊,阿皓果然在這。小燕子,阿皓就交給你安慰啦,這時候你比我們這些做兄弟的有用多了。」阿奇搔搔頭感嘆地說。

語燕用力地點了點頭,朝遠方的人影奔去。

來到於皓身後,她靜靜地看着他仰望天空,才嘆口氣坐到他身邊。於皓髮現語燕時怔了

一下。

「你說的很對,飛機起飛真是好看。」語燕也抬頭望着天空。

於皓眼神再度望上藍天,彷彿在回想些什麼,「是啊,小時候我立定志向,要跟我爸爸一樣當空軍。不過自從我爸爸飛機失事以後,姥姥寧可累到骨頭散掉,也不願意讓我報考免學費,還有生活費能領的軍校。她總是說,因為飛機,她賠掉了兒子跟媳婦,她不能再讓飛機奪走她的孫子……」於皓聲音有點迷惘,有些苦澀,「但是她算不算是為了飛機賠上自己?」

語燕靜靜地聽着,看着於皓難過的表情,她似乎可以體會他的痛苦。

「姥姥……什麼時候出殯?我想去上個香。」

「明天。」

「這麼快?」語燕吃驚地說。

於皓嘲謔地一笑,「我沒有多餘的錢可以付殯儀館的費用,那裏一天要六千。」

語燕聽見,心都替他酸了起來,「於皓,你不用一個人撐著,找大家樂捐……」

於皓用力地搖頭,「不,我要靠自己,我只靠我自己。」

語燕愣了一下,才輕聲說:「我知道你很獨立、很堅強。我相信,你姥姥在天之靈一定會以你為傲的!」

她的語氣那麼堅定,於皓低頭看她,望進她彷彿母親般堅定溫柔的雙眼,於皓再也支撐不住。

他抹抹臉,試圖微笑卻無法如願,當他再度伸手抹臉時,眼淚終於從指縫間滴落。語燕瞧着他顫抖的身子,紅着眼眶拍拍他的背,「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真的……」她哽咽,也跟着落淚。

於皓顫抖著,趴在語燕肩上,像吶喊,又像是悲泣,無助地哭着。

一架飛機再度劃破天際,兩人這樣緊緊依偎著,天地之間好似再也沒有什麼比這一幕更美、更動人的畫面。

回到家,還沒從悲哀的氣氛中回復過來,語燕隨即面對着父親如排山倒海般湧來的怒氣。

「去哪了?這麼晚才回來?」

「小美……同學家啊。」語燕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鎮定,可惜不擅長說謊的她才開口就透著顫音。

果然父親臉色嚴厲,破口大吼:「你還說謊!」

母親在旁邊搖頭,「唉,你教官下午來過家裏訪問了,你……」母親像是失望至極。

「你啊你!就叫你別接近那些太保,你看,才多少時間?逃課、說謊,你哪樣沒學會?啊?連這種成績也考得出來?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啊?」裴父揚了揚語燕藏起來的那張六十五分考卷。

從來沒有被父親這樣嚴厲責罵過,語燕害怕地低下頭,不敢答腔。

「好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別這麼凶。」母親在一旁看了心疼,連忙想過來說幾句好話。

「你還好意思幫她說話?女兒天天給太保接送上下學你居然都不知道?」父親遷怒到母親身上,不耐煩地要她閉嘴,「語燕你給我聽着!從明天開始,上下課由我接送!沒我允許,電話不準接,也別給我踏出這家門一步!」說完他火大地轉身走人,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語燕想追上去辯解、反抗,但是看到母親擔憂的眼神,想到父親的憤怒,只好打住腳步,難過地獨自回房。看着房裏的鋼琴,想到還在門外等她捎安全訊息的於皓,她含着淚,顫抖地彈下一連串急躁的音符。她知道,聽到這音樂,於皓會知道她要他趕快離開。

過了一夜,裴父的怒氣緩解,一大早將語燕送到學校以後,不顧她的阻攔,他徑自往教官室走去,準備斷了她和於皓之間的聯繫。

被廣播叫到教官室的於皓,一進門看見裴父先是愣了一下,才禮貌性地問好:「裴伯父好。」

發現裴父不怎麼友善的眼光正上下打量著自己,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儀容,赫然發現胸口沒扣的兩顆扣子在此刻看起來有多不雅。

瞧了他一會,裴父才開口:「於同學,我希望你以後不要跟我女兒來往,語燕的人生,不應該出現像你這樣的……朋友。」

於皓沉默了半晌,抬頭,「裴伯父,我知道了,以後我不會接近語燕的。」

「哦?」裴伯父抬高了眉毛,有些訝異于于皓的爽快,「好,我相信你說的話。對了,聽說你奶奶過世了,這些奠儀……」

於皓看也不看那白包一眼,「裴伯父,我們非親非故,我不能收你這份禮,如果沒事,我先走了。」話畢,於皓揚著頭,帶着受傷的自尊離開了教官室。

踏出教官室,外頭的太陽忽然間似乎刺眼了許多,想起裴父的話,還有語燕為了他所遭受的事情,他覺得彷彿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

他好想就這樣立刻消失,腳步不由得越踏越快,忽然熟悉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於皓!」語燕氣喘吁吁地從後頭追來。

他頓了一下,然後再度抬腳疾步往前走,不顧語燕在後頭的追喊。

「於皓,我知道我爸爸一定說了些什麼,我跟你道歉!」語燕追了上來,攔在他前頭急急地辯解。

於皓深吸一口氣,痛下決心,再度望上語燕的雙眼時,他已經藏匿起全部的情緒,冷冷地開口:「裴大小姐,別再來煩我了好嗎?我說過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應該有任何交集。我累了,沒時間也沒力氣陪你這種大小姐瞎耗。」語畢,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留下語燕一個人愕然地站在原地流淚。

兩人決裂的消息很快就傳到單子跟阿奇的耳里,雖然替於皓跟語燕難過與遺憾,他們卻也什麼也無法做。而從那天開始,於皓像變了個人似的,不時跟紅豆出去飈車,而且還故意選在放學時間,刻意在語燕面前,和紅豆出雙入對。

單子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不用說也知道他們兩人心中有多痛苦。他不忍於皓傷心,更無法承擔語燕的眼淚。好幾次,他都跟在她旁邊,想擔下於皓送她上下學的責任,但卻只能望着她的身影嘆氣。

隨着時間越久,於皓越是頹廢。畢業考將近了,連阿奇都乖乖地抱起佛腳,於皓卻還是三天兩頭飈車,看也不看書本一眼,好像打從心裏想放棄自己一樣。單子跟阿奇除了干著急,祈禱於皓千萬別被當掉,給塗教官一個踢他出學校的好理由以外,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畢業考那一天,他們兩個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考試才剛開始沒兩分鐘,他老大連筆都懶得拿出來,大剌剌地趴在桌上睡覺,直到監考老師提醒於皓現在是考試時間,他才打個哈欠,隨便填了兩三個字后交卷。

連阿奇都着急地要他別鬧了,會被留級的。於皓卻只是不在意地聳肩,繼續抽他的煙,彷彿要考試的不是他。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第二堂考試時,阿奇終於看不過去,趁監考老師不注意時丟了張小抄給於皓,示意他快點照抄。哪知道於皓連看也不看小抄一眼,隨手想塞進抽屜時,塗教官忽然從他後頭冒了出來,居高臨下地截走小抄。

「終於讓我抓到了吧,於皓!」他得意地笑着,於皓則是百口莫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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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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